記憶里,有一條清清的河
我的老家地處丘陵,地形南高北低,順勢而下,百里之外,沒有和緩波折,存不住水。幾位風水先生都曾說過:「這個村子,五行缺水,人、物性格主躁。」想來,真有些道理。我們村裡的人,歷來脾氣不好,這一點遠近知曉。
老家雖缺水,但在村西確曾有一條河,人們管它叫劉公河。劉公河是一條季節性的河。記憶里,每年的六月至十月是河水豐水期,八九月份為最盛。水流大時,河水自上而下,挾雜草木,攜帶著土石,轟轟隆隆,日夜咆哮。十一月到來年的五月,河床乾涸,兩岸是陡峭的土崖,河底布滿大大小小的鵝卵石,連一點水的影子也找尋不到。一枯一盛,兩種截然不同的景象。土崖上生長著些叫不上名字的樹,樹上棲息著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鳥,時不時發出幾聲很不悅耳的叫聲。有幾次看到過老鷹,盤旋在高聳的崖岸上方的天空,凌厲霸氣,時而鳴叫幾聲,就感覺很高遠很震憾。
一
河兩岸的人分屬兩個村子,東岸村子較大,村西村子稍小。兩個村子裡人員間的感情很複雜,有時候友善,有時候敵對。
河水漲起來的時候,「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兩邊的人沒有那麼高的興緻「望洋而嘆」,也沒有其它的文體娛樂活動,但有自己的發泄方式。尤其那些正處荷爾蒙分泌旺盛期的小夥子們,先是互相對視、挑釁,既而對罵、叫囂,後又互相投石「開火」。除了偶爾地「偷襲」、「游擊戰」,有時還發展到成規模的「戰鬥」,甚至「搞伏擊」,彈弓、石子、土塊齊上,野草編帽,臂扎圍巾,模仿著電影里的橋段,「國軍」、「共軍」地開上一仗。傷亡談不上,鼻青眼腫的情況多見。河水乾枯的時候,兩邊的莊稼地又露了出來,兩邊的田地挨得很近,反而不打架了,都開始把力氣用在忙活莊稼上了。但等到只有三五個個人時,特別是有男有女,就全是溫情、浪漫了,歌聲,嬉笑聲,全編織成了愛情。別說,每年還都能成個幾對,所以兩邊的很多人家還是親戚關係。
有時候滑稽的一幕就會在婚宴上出現。兩邊親戚一見面,還未介紹,就早已認出正是對方陣營里勁敵,上前握手時,就暗自較勁,嘴上卻都很客氣,豪爽地就吹捧一句,「你的胳膊真有勁兒,石塊擲得又遠又准,那次要不是我躲得快,准得給我開了瓢。」然後,相互客氣一番,坐下相互敬酒。酒勁一上頭,聲音就高,就聽著,「來,喝死你個小舅子」,「唉,你怎麼罵人,找揍嗎」,「怎麼著,難道你不是小舅子」……惹得眾人哄堂大笑。
二
男孩子天性親水。河裡有水的季節,是孩子們最快樂的時候。放牛,打草之餘,就在河灣平緩清淺處,下河游泳,捉蝦。那時候,在河裡游泳嬉戲,大家都不穿衣服,一個一個赤條條的,打打鬧鬧。岸上大人們,三番兩次地喊,玩嗨了的小夥伴根本就停不下來。生氣了的大人們,有時候就偷偷地把衣服拿走。等玩夠了,一個個爬上岸來,準備穿衣回家的時候,光著屁股,找尋半天,找不到衣服,這才傻了眼。嘀咕著,猶豫著,到底該怎樣回家?其實,衣服早在家等著呢。
我還曾鬧過一次笑話。有一年暑假上午,家裡突然就找不到我了。屋裡、院里,房前院後,同學家裡,學校內外,問誰誰沒見,呼喊無人應。可把家人和街坊鄰居急壞了。有人就說,頭天下午,你家兒子,在西河邊游泳來,涼鞋被水沖走了,是不是去河邊撈鞋了。母親一聽,更害怕了。那年水大,南山裡下來大量山水,河道里很多地方,水深流急。急匆匆,連家門都沒鎖,母親就向西河跑;眾街坊大人小孩,也追著趕去。
到了河邊,還是沒人,母親急得,哭天搶地,聲嘶力竭。街鄰的叔叔嬸子大娘們,一邊勸,一邊沿河找尋。一段一段河道觀察,一段一段河道打撈,最後,連頭一天沖走的鞋子都撈了上來,可還是沒有我的蹤跡。有人就猜測是不是被衝進下游的大壩里了,那可遭了。
再說我,正當外面「沸反盈天」時,我卻在自己屋裡床上的蚊帳後面呼呼大睡呢。也許,昨天在河邊玩得太累了。早上醒了一次後,迷迷糊糊轉了一圈,喝了點水,就又轉回到屋裡,爬上床睡著了。這一睡,就造成了這麼大的亂子。因為家人見過我起床出門,而到屋裡看時,我又恰巧,因睡覺無狀,滾到了蚊帳後面。
當母親和鄰居們聽到我正在家睡大覺的消息後,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只有母親哭得更厲害了。此事造成的後果,就是母親嚴禁我再去河裡游泳。其實,與河有什麼關係呢?到現在,我還有些不服氣。
三
河水的兩邊,是高高的土岸,有的地方直上直下,「壁立千仞」的樣子;有的地方,稍稍合緩,隨坡下去,那裡就成了兩岸的交通路口。兩邊土岸上長滿了灌木,以酸棗樹、車厘子為主,秋天結的果酸酸甜甜的,格外有滋味,現在想起來,還會舌下生津。還有一種叫不上名字的植物,長長的枝條,?圓形的葉子,秋天來臨的時候,其他的樹葉紛紛落下,百草離亂,而它的葉子卻金黃一片,披拂在土岸上,格外惹眼,而葉子中間,又零星點綴著顆顆黃豆般大小的果實,果皮一綻開,就露出寶石般的紅色,紅黃一片,很是壯觀。挨近河床的田地有時候被河水漫灌,地里的紅薯壠就被水流衝散,露出地里鮮紅或金黃的地瓜,順手扯下,洗洗就吃,「嘣脆稀甜」。有時候,上流攔水壩里,還能衝下大魚,衝到玉米地、谷地里,魚就被阻攔下來,大人孩子提著打草的筐,很輕易地就撿拾起來。
說起這條河,也不全是快樂和浪漫,它也承載著苦難和榮光。本家一個大哥,五六十歲了,一支胳膊有殘疾。總是向里呈九十度拐著,根本伸不直,而且肘管節的骨頭,幾乎漏在外面,看著很嚇人。因為幹不了重活,就給生產隊里放牛,喂牲口,所以總能看到他彎著胳膊幹活的身影。後來,才知道,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初,有一年剛打下糧食,他和村裡幾個後生偷著去城裡賣點換錢,沒想到被城裡的漢奸盯上了。一路追趕,跑到河邊時,實在沒辦法,他只好跳了下來,被崖邊的粗樹叉掛住了,留下一了條命,卻把胳膊肘叉斷了。家窮無錢醫治,就落下了這個殘疾。前幾年,半崖上的那棵樹還在,看著它,就想那位大哥是該感激它呢,還是痛恨它?
在河道的南段,曾有一段不寬的弧形的砂土攔河壩。攔河壩連結河兩岸,壩下是一條古城道,壩頂上有一條不寬的土路。平時進城,人們走壩底大路,河底有水的時候,人們就只能從壩上走過。而就這條壩頂的土路還曾救過一位抗日英雄。
在鬼子入侵濟南的時候,河東邊某一個村裡有一個年輕木匠,為了養家糊口,在濟南城給日本人干木匠活,幹了一年,年底算帳的時候,日本人不僅不給他錢,還叫來日本兵把他打了一頓。回到家,小夥子看著年老生病的母親,越想越窩火。他把母親安置在親戚家,連夜趕回濟南城,一氣之下,用斧子砍死了那幾個日本人。等到過年的時候,他才敢偷偷地回家,可還是被漢奸告發,被鬼子抓住了。一番拷打後,鬼子兵用繩子把他麻肩頭攏二臂地綁上,然後安排四個鬼子兵把他押回濟南。
一上路,小夥子就想,到了濟南城必死無疑,而且還不知道怎麼折磨自己。他不甘心,於是,他想起了這條土壩。等到上了土壩後,因為路窄,四個鬼子端著槍把他夾在中間,前面兩個,後面兩個。年輕人等走到河壩中間的時候,突然右腿向後一蹬,正蹬在鬼子的襠部,接著膀子向前猛地一抗,一下子把前面兩個鬼子抗了個趔趄,趁亂,年輕人一伏身滾下了土壩,就這樣小夥子成功逃跑了。後來,還成了抗日英雄。
四
世事滄桑本可以接受;然而,一條流了千百年的河流,短短几年,就突兀地了無痕迹,卻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劉公河原本是一條自然形成的河流。千百年來,南部山區在雨季形成的山洪,年年從河道里呼嘯而下,最後經小清河,流入大海。不知歷經了幾百年,狂暴的山洪,才由八方漫溢,漸被兩岸高聳土岸夾峙而成的河谷束縛住。千百年間,人們世代生活在兩岸,不知演繹了多少悲歡故事。
近十幾年,降水逐漸減少,河兩邊的土岸不斷坍塌。漸漸地,河道變窄,河岸變矮。加之,後來大搞開發,河兩邊大片的土地,被徵收,賣掉,一塊塊的田地被瓜分,圈佔,奇蹟般竟沒有了河的影子。
想找尋,可真不容易。且不說一個個單位,院牆高築,壁壘森嚴;就是舊河道,因被截斷,填平,甚至起了高樓,哪還有原來的影子。甚至一家著名藥廠直接將一段河道篷起,直接做起了排污渠道。
人說,有故鄉在,人的靈魂就有依附處。可是我的故鄉,你現在在哪裡呢?父母住過的老屋,沒有了;上學時,走過的板橋、老街,沒有了;由外回家時,那被當做地標的小山,被削平了。原以為,那條「氣勢洶洶」與時間等長的河道,該是頑強而「固執」的,可幾乎一夜間,也完全消失了。
歷史可以成為陳跡,故鄉的河卻連陳跡也沒留下。而今,只有夜夢裡,我才好喃喃地說,記憶里,曾有一條清清的河;河裡有魚、有蝦、有一首首歡快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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