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報告：太史公留下的伏筆與玄機——以「烽火戲諸侯」為例
前言：這篇文章是對紐約梅隆銀行WLG博士對《史記》見解的整理。WLG博士博聞強識，利用工作之餘，向我們普及了不少知識。最近的，WLG博士向我們講了中國房地產市場的來龍去脈，兩次講座下來，自己的眼界和見識都被擴大。今天得到授權，整理一下WLG博士對《史記》某些篇章的見解。以下內容由敝打工狗根據WLG博士的口述，加以文字化。
正文
「烽火戲諸侯」是歷史上的著名典故，講的是周幽王寵愛褒姒，為搏美人一笑，竟然戲弄諸侯，最終導致作為周天子的信用破產，落得個悲慘下場。其子宜臼，是為周平王，將國都遷往東邊，史稱「平王東遷」。
這段歷史，大家耳熟能詳，無數的聖賢引用這個故事，闡述為君之道。在男權社會的背景下，再給女性潑碗髒水，果然「紅顏禍水」。然而事實是，這段故事背後，大有貓膩。
我們先來看看這位褒姒的出身。故事先要從夏代開始。
《史記·周本紀》：昔自夏後氏之衰也，有二神龍止於夏帝庭而言曰：「余，褒之二君。」夏帝卜殺之與去之與止之，莫吉。卜請其漦而藏之，乃吉。於是布幣而策告之，龍亡而漦在，櫝而去之。夏亡，傳此器殷。殷亡，又傳此器周。比三代，莫敢發之，至厲王之末，發而觀之。
這真是個「怪力亂神」的故事，說夏代國運已經衰微了，朝廷上來了兩條龍，自稱是褒國的兩位君主（或說國王+王后）。夏朝國君最後把龍的「漦」裝在盒子里，龍走掉了。「漦」，據說是龍的唾液，一說為龍的精液，暫且不論，反正是龍的體液。這龍液從夏傳到商，又到周，沒人敢打開，直到周厲王。
這位周厲王，大家應該熟悉。據說他嚴密控制臣民的言論，到處派特務監視大家，弄得「國人不敢言，道路以目」。最終的結果，是著名的「國人暴動」，接下來進入了「共和行政」。在夏商周斷代工程之前，國人暴動的公元前841年，長期被作為中國有明確紀年的開端。
繼續回到褒姒的故事：漦流於庭，不可除。厲王使婦人裸而噪之。漦化為玄黿，以入王后宮。後宮之童妾既齔而遭之，既笄而孕，無夫而生子，懼而棄之。宣王之時童女謠曰：「厭弧箕服，實亡周國。」於是宣王聞之，有夫婦賣是器者，宣王使執而戮之。逃於道，而見鄉者後宮童妾所棄妖子出於路者，聞其夜啼，哀而收之，夫婦遂亡，奔於褒。褒人有罪，請入童妾所棄女子者於王以贖罪。棄女子出於褒，是為褒姒。
真是個離譜的故事。說厲王打開盒子，龍液留出來了，厲王讓宮女裸著身子大叫，龍液卻化為黿（蜥蜴之類的爬蟲），進入後宮。後宮一個剛換牙的宮女（「後宮之童妾既齔」）碰到了這黿，等到她成年（笄禮的時候），沒有丈夫而生了子。新生的是個女童，後來輾轉到褒國，又被褒國獻給周天子，回到宮廷。這個女童，就是褒姒。
當幽王三年，王之後宮見而愛之，生子伯服，竟廢申後及太子，以褒姒為後，伯服為太子。
周幽王三年，幽王迷上了褒姒，竟然廢掉王后申後和太子宜臼，立褒姒為王后，褒姒的兒子伯服為太子。
這裡看來，就是幽王被狐狸精迷上了。其實仔細推敲，這中間很有問題。我們算算褒姒的年紀。褒姒的母親是厲王時期的宮女，厲王末期碰到了龍液，當時是換牙齒的年齡。剛成年，十五歲左右行完笄禮，就生了褒姒。請注意，厲王以後有十四年的共和行政時期，有46年的周宣王時期，然後才是幽王。這麼說來，幽王三年，無論怎麼算，褒姒也得有個50多歲了。幽王迷上了50多歲的褒姒，褒姒還給他生了兒子。怎麼看來，都不靠譜。至於後面的「烽火戲諸侯」，周朝時期到底點不點烽火，還是個大問題呢。
於是大概可以推測，這個關於褒姒的故事，以及後面的烽火戲諸侯，大概是假的。問題是，司馬遷號稱「良史」，何必引用，甚至自己杜撰這麼個故事？（其他出土的先秦竹簡，並沒有出現「烽火戲諸侯」，這裡暫且不展開討論了。）
回到《史記》，在介紹三皇五帝時，裡面有不少神話一樣的傳說，這很好理解，本來上古時期就是神話時期，人的故事和神話故事交織在一起。進入商周，司馬遷已經很少寫各種「怪力亂神」了。前面介紹青銅器時，我們提過商朝的祖先是他媽媽在河裡洗澡，吞了鳥蛋生出來的；周朝的祖先，是他媽媽在野外踩了巨人腳印生出來的。除此之外，商、周的本紀，並沒有太多的神話故事。這個龍液的故事，簡直是司馬遷在提醒大家：看，這裡有個故事，仔細看，仔細讀，背後有玄機哦。
問題來了，為什麼要留個玄機。如果司馬遷不相信褒姒是紅顏禍水，或者有其他的見解，為什麼不寫出來？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這與他所處的朝代（漢）有關係，不方便寫。但又奇怪了，褒姒為何與漢朝扯上關係？
中國的朝代，歷來強調「道統」「法統」。漢繼承了秦，成為正統的統治者，其中包含了一個前提，就是漢朝先得承認秦朝的正統性，然後再繼承這個正統性。（董仲舒搞了不少這方面的理論，不展開了。）那秦朝的正統性從何而來？或者說，秦朝，至於之前的秦國，從何而來？
《史記·秦本紀》：七年春，周幽王用褒姒廢太子，立褒姒子為適，數欺諸侯，諸侯叛之。西戎犬戎與申侯伐周，殺幽王酈山下。而秦襄公將兵救周，戰甚力，有功。周避犬戎難，東徙雒邑，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為諸侯，賜之岐以西之地。曰：「戎無道，侵奪我岐、豐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與誓，封爵之。襄公於是始國，與諸侯通使聘享之禮……
這段記載太太太重要了！說由於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導致西戎、犬戎殺過來，幾乎要滅了周。秦襄公帶著兵，幫了周。周平王，也就是幽王的兒子，在戰後東遷國都，然後告訴秦襄公，「秦去幫我們打犬戎吧，打了地盤就歸你（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於是，秦國才成為諸侯，建了國。
終於明白了：漢朝的正統性來源於秦，而秦最初建國，是平王封的。平王，正是由於周幽王寵愛褒姒，而被廢掉的舊太子。為了強調秦的合法性，就必須承認周平王的合法性。要強調平王的合法性，那褒姒和她的兒子伯服，就必須是非法的、反動的。既然褒姒是非法的、反動的，那就是狐狸精，就是紅顏禍水，就是周幽王亡國的元兇。
至此，這段歷史基本明朗了。周幽王時期，發生了褒姒及其子伯服，與申後及其子宜臼的鬥爭。褒姒取得勝利，伯服成為太子。被廢黜的申後和宜臼不甘心，勾結自己故國申國，引犬戎伐周，滅掉幽王。宜臼自己即位，成為平王。然而引戎伐周，卻對周王朝自己構成威脅，平王不得不東遷，卻把西邊對付犬戎的任務交給秦襄公，並且承認秦的諸侯國地位。為了承認漢朝的合法性，必須承認秦；為了承認秦的合法性，不得不承認平王的合法性。於是，司馬遷不得不以這樣一種方式，戲劇地告訴後世：他講了一個故事，一個神奇的故事，龍的唾液，傳了幾百年，出現了狐狸精褒姒，勾引了幽王，導致西周王朝滅亡。然後，他又留下了破綻，褒姒的年齡，明顯不能用這個故事解釋。司馬遷也許在某個角落，暗自偷笑：列為看官，可曾明白我究竟想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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