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達冬日祭典

最新 04-17

梵語浮生，笑望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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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威的大山深處，山路蜿蜒，天高雲淡。冬至剛過，風有些涼,道路兩旁的田地里，麥子和玉米剛剛收割完畢。寂靜的田野祼露著，像一片片閑置的簸箕，空空蕩蕩的，朝天敞著大口。

正午，陽光燦爛，我們一行抵達一個叫鄧村的寨子。這裡一個高姓的彝族家支，正在為他們逝去的先人舉行隆重而古老的指路招魂儀式。

靈棚設在山谷間寬闊的麥田中央，用很多松樹和松毛搭建而成。正面是畢摩用黃紙書寫的三個條幅，上面是一些古怪的文字和符號。條幅下邊，擺放著兩女一男三個遺像，是這個家支要超度的三個亡靈。遺像的前面，是一隻盛滿大米的木盆。

這裡的彝族為剛剛死去的親人「指路」叫作「熱喪」，而為死去多年的親人「指路」稱之為「冷喪」。今天做的是「冷喪」。做「冷喪」大多都是因為從前窮辦不起，現在經濟條件好了，日子富裕了，子孫們為了盡孝道，祈平安，了卻先祖世代傳下的遺願而舉行的。

靈棚的左前方，畢摩用許多竹子、茅草，還有犁鏵、鋤頭、繩子擺成一個方陣，看上去簡單而神秘。傳說中，彝族共同的始祖居木馬伍，在遠古的洪荒時代被洪水沖走，第一把抓住的就是竹子，上崖後又抓住了還魂草。於是，彝族人堅信「竹子付爾靈」、「魂草招爾魂」。從此，彝族人開始用竹子製作靈牌，以招魂草招魂。而此陣表達的什麼，並不得而知。

道場辦得很大，場面上密密麻麻站滿了人，披喪服的孝子孝女們，穿黑衣的吹鼓手們，還有著色彩艷麗的彝族服飾的婦女們。靈棚的周圍擺放著紙紮的房子，靈馬。最引人注目的是三個高高掛起的「挑錢」。所謂「挑錢」，就是給先人的紙錢。用五顏六色的紙，一圈一圈紮成，足有四五米高，用樹榦挑起固定。乍看，像一座彩色的紙塔，風一吹，又像擺動的長龍。據說「挑錢」扎得越多越大，表示家人有實力，有面子，有孝心。

彝族人崇拜起源於原始時代的萬物有靈，起源於對土地、高山、河流、日月的敬畏，甚至是一塊石頭，一棵大樹，一株草芥。人不再是萬物的主宰，而必須與萬物及其精靈和諧相處，才會得到今生的幸福。

儀式正在上演，孝子孝女們，清一色穿著白色的褂子，裹著白色的頭帕，面部充滿虔誠和敬畏，齊刷刷地跪在靈棚先人的遺像前。畢摩立在前面，頭戴法笠，內著白袍，外披黑色薄氈，口誦經文，莊嚴而肅穆。他們是彝族人的智者，通曉天文、地理、歷史、鬼神、各種農事、音樂、文學，主持祭祀神靈、消災解難，袪病、婚禮、葬禮、蓋房子等地方大事，他們在大地、山川、村寨中行走，又是行吟的詩人和歌者。

畢摩正在念《指路經》，他的面前，是祭祀用的綿羊和小豬。綿羊體大雄壯，兩隻粗壯的角彎轉如半月，這種羊的選擇必須是種羊，它的任務是陪逝者前往祖地，在祖界為主人繁衍成千上萬的羊群。

彝族人認為人有三魂，人死後一魂去陰間，一魂守墳墓，一魂守祖靈。念《指路經》或超度法事，就是為落實此「三魂」的歸宿。一個曾參與過這種儀式的朋友告訴我，給亡靈指路時，亡靈從家中出發，由門神帶到土主廟，再由土主廟神帶到河邊交給水神，又由水神帶到山神廟，其目的就是給亡靈指明歸祖的路線，使該靈魂能夠順利回歸到祖先的發祥地。由於歸祖路上千難萬險，有毒蛇猛獸，妖魔鬼怪阻撓，於是，就請畢摩來做法事，由生者集體護送亡靈的儀式。

再抬眼看見畢摩時，他正抓起一隻紅色的公雞，口中念念有詞，一邊揮刀斬掉雞頭，然後，倒提著公雞，在田野里空曠的土地上繞行。畢摩的後面，是孝子孝女們排成的隊伍，緊接著的，是手拿弓箭、哭喪捧、抬著靈馬，紙房子的親友，最後是吹鼓手。剎那間，鞭炮聲、鑼鼓聲、嗩吶聲盪過田野，響徹山谷。

田野的另一邊是比較密集的民居，那些建築是彝族特有的土掌房，高低錯落，沒有瓷磚，沒有彩鋼瓦，炊煙在屋頂上繚繞，雞鴨在牆角或小溪邊嬉戲，夕陽照在土培的牆上泛出祥和的光彩，像極了古代的城堡。寨子里，熱氣騰騰，村民們忙裡忙外，燒水、做飯、洗菜，搬桌椅板凳。幾口大鐵鍋里煮著羊肉、蘿蔔、火腿，還有正在炒的，五顏六色的蔬菜香氣四溢，好一派淳樸的人間煙火。

參加儀式的人們陸續回來，幾百米長的壩壩上，人頭攢動，暖意融融。方桌上，層層疊疊，擺滿了紅的海辣、花生米、胡蘿蔔；黃的雞肉、土豆、豆芽；綠的黃瓜、青豆；白的豆腐，排骨，粉條。如同過節一樣。人們喝酒吃肉，敘舊談天，沒有猜拳行令，沒有大聲喧嘩，每個人臉上都呈現出平和、樸實和愜意。長長的壩壩宴，就像一條紐帶，在雲南一個邊遠的村莊，把一個家族、一個寨子的親友連接在一起，彰顯了一個民族世代團結、友好、互助的傳統。和大多數少數民族一樣，彝族人也是通過婚喪嫁娶等各種節慶，把同胞融合在一起，如同血脈，源源流淌，繁衍生息。

夜幕降臨，田野上，點燃了八堆熊熊的篝火，意喻三位先人的八個家支。煙火瀰漫閃亮，人影穿梭，空寂的田野頓時沸騰起來，孝子孝女們跪在寨子通往田野的路口，迎接送靈的人們，白色的喪服，在夜空的星光下顯得格外聖潔，肅穆。先是一陣鞭炮響過，接著一聲禮炮，鑼鼓、嗩吶鋪天蓋地漫過頭頂，震耳欲聾，據說這場儀式僅鞭炮錢就花了好幾萬呢。一隊一隊送靈的隊伍走過來，隊伍中有人舉著幡、有人牽著羊、有人抱著雞，浩浩蕩蕩。每支隊伍的後面，都有群穿盛裝的男女，手握銅鈴，吼叫著，跳躍著，用各種古怪的肢體語言為死者除穢。跳舞的總共有八支隊伍，在靈棚前祭祀完畢後，各自回到篝火堆旁，又手拉手載歌載舞，最後在畢摩的引領下，八支隊伍連在一起，點燃無數個火把遊行，如一條長長的火龍，蜿蜒在深邃的蒼穹之下。

月亮從山崗的後面露出頭來，把銀輝灑向大地。田野燃燒，山谷沸騰。這古老神秘的儀式，通過時間和空間，彷彿把我帶回到一段從未去過的、悠久的而又行將逝去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