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慎獨,何也?
君子慎獨,何也?
作者:李迎新
西北師範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黨委書記
儒家思想所謂「君子」,就是指精神境界高,有遠大理想追求的人。「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一個不失其本真,又浸潤了豐厚文化涵養的人,才稱得上是君子。「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君子是引領社會風氣的先行者和覺悟者。《大學》所謂「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故君子必慎其獨也。」這裡出現了「君子必慎其獨也」的話,將「君子」與「慎獨」連在了一起。那麼,「慎獨」究竟是什麼意思?為什麼只要求君子「慎獨」?
平常人們都是這樣理解這句話的:當君子獨處的時候,更要嚴格地規範和約束自己,不要有惡念生出。這樣的解釋似乎不能令人信服。既然是君子,其人品和涵養肯定高於常人,如果在獨處的時候會有「惡念」生出,那他還算什麼君子?要求君子獨處的時候不生惡念、不做壞事,其標準未免有點太低了。我們說了,君子是引領社會風氣的人,應該有更高的精神境界和人生追求。獨處的時候不生惡念、不做壞事,對一個普通人來說,這樣的要求也不為過,也是應當的。
「慎獨」與君子連在一起,肯定有非同尋常的意義和內涵。我們先看《大學》里的這句話:「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做一個真誠的人,首當其衝的是做到不能自欺。何為自欺?就是夜郎自大,妄自菲薄。無限地誇大自我和一味地看輕自己,都是自欺的表現。一個稱得上君子的人,應當真誠地面對自己,恰如其分地表達自己。「好好色,惡惡臭」,是說一個正常心智的人具有判斷好惡、辨別是非的能力,真誠不真誠自己心裡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可見,「慎獨」應當與「誠意」有關。
緊接著,《大學》又道:「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後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一個人做了好事或者壞事,會在他的表象上顯現出來,這就是「誠於中,形於外」。「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人在做,天在看」等話語,都說明一個道理,表裡如一或表裡不一,是會被人看出來的,所以「君子必慎其獨也」。這裡是講君子在做到不自欺的同時,也要做到不欺人,也是與誠意有關的。
再看《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為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這段話主要是指君子對「道」的追尋和把握。什麼是「道」?道者性也、命也,是指主宰人類與宇宙命運的至高至上者,對於人來說,這種主宰自己命運的「道」,是看不見、摸不著、聞不到、難以名狀的真實存在,它一刻也沒有離開過自己,人和宇宙因其而存在,它就是世界的本源。作為君子,面對這樣一個「不睹」、「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的世界本源之「道」,應有的態度是「戒慎」和「恐懼」,也就是內心的真誠以至於虔誠。只有真誠地面對「道」,小心地求證「道」,全力追尋「道」,才有可能走近「道」、擁有「道」,也就是所謂的「得道」。「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朝聞道,夕死可矣」,為了這種關乎人類和世界命運的大源大本,對於「志於道」的「士」和君子來看,隨時都有獻出生命的勇氣。在這種意義上講,君子在獨處時的不生惡念、不做壞事,就顯得微不足道了。「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這裡的「士」,就是君子,就是胸懷遠大理想、以天下為己任的人。
現在,我們終於明白,「君子必慎其獨也」,絕不是獨處時的不生惡念,而是自有一番更為深刻的道理存在。我們再來看一段文字:「帝曰:何謂神?岐伯曰:請言神,神乎神,耳不聞,目明,心開而志也,慧然獨悟,口弗能言,俱視獨見,適若昏,昭然獨明,若風吹雲,故曰神」(《素問·八正神明論》)。我們的五官能夠感受到的,都不是事物的本質,而是事物的表象,正真能夠抓住事物本質的不是人的眼睛、耳朵、鼻子和口,而是這些器官背後的一個東西,這個東西就是指人的大腦或者心志。大腦或心志,也就是這裡說的「神」,也指人的智慧。儒家講的啟蒙,就是啟蒙人的智慧,具體方法和步驟是:「知止而後能定、定而後靜、靜而後安、安而後慮、慮而後得」。只有經過這樣幾個嚴格的求證階段,人的智慧才能被開啟。人的智慧被開啟,一旦悟道的一刻,猶如靈魂出竅與神人相通相知,頓時產生一種醍醐灌頂、風吹雲散之後的豁然開朗之快感。佛教打坐入定到一定階段,就會有與神相通的「獨頭」現象,這也是智慧被開啟的標誌。道家講的「真人」,也是指精神世界的獨立與絕對自由。不管是儒家、道家,還是佛家,都是一個道理,強調人心志的修鍊,孔子所謂「死守善道」,就是說這種修鍊是有難度的。只有「死守善道」、堅持修鍊到一定程度的人,才會體會到「獨見」、「獨明」和「獨悟」的精神境界。所以諸葛亮寫信給他的兒子說:「淡泊明志、寧靜致遠。」要有未來的輝煌和高遠,必忍得下眼下的孤獨與寂寞。
由此可見,所謂「慎獨」就是誠意,就是心靈世界的絕對自由和獨立。「慎獨」不是指人身體的獨處,而是指人心靈世界的獨立和自由、以及安於寂寞。一個精神世界獨立的人,才能關乎和思考人之性與命的本源問題,才能真誠地面對自己的內心,自覺地將自身的命運與人類以及宇宙世界的命運聯繫起來,從而發出獨到的見解和聲音,從而才會有一番大作為。這就是「君子必慎其獨也」的「慎獨」,慎者,小心、真誠;獨者,獨自面對自己的內心世界。「君子必慎其獨也」,也就是說一個有所作為的人,才敢真誠地面對自己的內心,虔誠地拷問自己的靈魂,捫心自問自己是不是一個君子,從而自覺地擔負起歷史和社會的重任,致死無怨無悔。
在儒家文化里,所謂「天道」就是「人道」,天道貫穿於人道之中。人們視人道與天道一樣,都應當具有「戒慎」和「恐懼」的態度。孔子要求人們「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對於人類以及宇宙萬物都應當懷有一種敬畏之情,正如《詩經》所言:「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慎言慎行,才不至於有什麼大錯。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這裡的「禮」,其精神實質並不是指「周禮」,而是指人內心的謙恭和敬畏。「禮」者,理也。一個人知禮,就是說他明理,懂道理,做人沒有什麼問題,表面的「禮」只是一種形式,內在的虔誠才是「禮」的本質。
能明白這些道理並付之於實踐的人物歷史不是沒有出現過,孔子是一個光輝的典範。孔子「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並通過其一生的堅守和實踐,終於開啟了一個民族文化的淵源長流。「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正是因為有了孔子,我們這個民族才有了曾經的輝煌和偉大,今天我們提出復興民族大業,就是發揚和傳承中華民族燦爛的文化,文化是一個民族的靈魂,只有靈魂和精神世界強大的民族,才能立於世界之林。明朝大哲學家王陽明十一二歲立志做聖賢,在貴州「龍場悟道之後」,創立了被譽為聖人「真血脈」的心學,這門學問以其獨到的真知灼見影響了無數人,也正影響和浸潤著當下人們的心靈世界,也必將在我們這樣一個新時代發揮其應有的作用。其臨死之時,弟子問其還何遺言需要交代,王陽明回道:「吾心光明,亦復何言?」顯然,王陽明是一個「慎獨」的人,他的獨悟是「聖人之學,不假外求,吾心足矣」,並自覺地將自己的心域置入聖人的心域,完成了立志做聖人的崇高理想,其光輝的人格魅力難以用隻言片語道盡。毛澤東少年時候就在一篇《心之力》的作文中寫道:「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人之力莫大於心。陽剛發處,金石亦透,精神一到,何事不成?改朝換代,為民謀福懲治貪墨漢奸,又有何難!」「若能立此大心,聚愛成河,則此熒熒之光必點通天之亮,星星之火必成燎原之勢,翻天覆地,扭轉天坤。」在給老師黎錦熙的信中說:「今人動教子弟宜立志,又曰某君有志,愚意此最不通。志者,吾有見夫宇宙之真理,明此以定吾人心之所之之謂也,」也是自覺地將自己的人生與追求宇宙之本源,和造福於人民的福祉結合起來,才有了後來的非凡作為和偉大成就。
這一切,無不說明了「慎獨」的重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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