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長生命還是買到安全感?海外就醫的傳說與現實
摘要
現在某些中國病人來美國就是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見醫生就說我很有錢,或者我要用最好的葯。「美國醫生就會笑,說會開最合適的葯。」
3月9日,下午兩點,美國得克薩斯州最大城市休斯頓,王阿姨走到租住的Amalfi公寓門口,一輛尼桑轎車已在附近的環島路邊等候多時。
中午剛吃了十五個餃子,王阿姨紅光滿面,她和老伴向尼桑方向走去,司機立刻打開車門,彎著腰等待二老上車。
這次行程的目的地是MD安德森癌症醫院,全美甚至全球最負盛名的癌症治療中心。
王阿姨已在此接受放射性治療一月有餘,「這裡治療太值了,一點都不難受,比國內好太多了。」從外表上看,她完全不像是癌症病人,「認識的朋友都說我不是來治療的,是來旅遊的。」
只不過,王阿姨「旅遊」的成本有些高,一個多月,她就花掉了一百五十萬人民幣。
01
「只能化療了」
兩點半,在MD安德森癌症醫院的主樓,王阿姨接受了15分鐘的放療,三點回到公寓。
她和老伴在休斯頓的居住地Amalfi公寓,位於市中心最大的一塊綠地——赫曼公園旁邊,這是休斯頓房價最高的區域。
回到公寓後,王阿姨打開電視,熒幕上播放的是電視劇《越活越來勁》,山東衛視台。
「幸虧曉峰拿來了自己家的小米盒子,讓我們看到了中文電視。」王阿姨說。曉峰是一家醫療中介機構在休斯頓的負責人。
按美國標準,這是一個很小的公寓套間,一間卧室,一個洗手間,廚房擺著電飯鍋,沒有國內必備的抽油煙機,客廳擺著黑色真皮沙發,陽台對著外面的環島。
不過對王阿姨而言,Amalfi的地理位置算得上絕佳。從公寓出發,沿赫曼公園向西南方向步行半小時,就是MD安德森癌症醫院所在的得克薩斯州醫療城——包括200多棟大樓,僅醫院僱員就有20萬人,往來的病人更是不計其數。這裡不僅在全球規模最大,同時也集中了當今世界最頂級的醫院。
得州心臟醫院,以世界第一個成功移植人工心臟及美國第一個成功移植人類心臟的專科醫院聞名世界;得州兒童醫院,擁有數十名全美國最優的兒童醫生,在美國兒童專科醫院中排名前三;休斯頓赫曼紀念醫院得州醫療中心則是全球最頂尖的康復醫療中心,姚明、劉翔都在這裡接受過治療。
MD安德森癌症醫院
皇冠上的明珠還是MD安德森癌症醫院。該醫院在癌症治療領域屬於全球絕對權威,近15年來有11年在癌症領域排名世界第一,大部分癌症的5年生存率能達80%以上。而據中國國家癌症中心全國腫瘤防治研究辦公室在2015年發布的數據,中國癌症病人的5年生存率為30.9%。
MD安德森的標誌是在黑色的英文單詞「cancer」上畫上一條鮮艷的紅線,自奧巴馬在2016年簽署總統備忘錄,設立以時任美國副總統為首的「白宮抗癌登月計劃特別小組」以來,該醫院更是把其「登月」目標定為在未來10年「顯著增加病人的存活率」,最終將癌症征服,變成慢性病。
這裡可以說是全世界癌症病人最後的希望,1941年創建至今,共有94萬名患者從美國各地和全世界轉診到來,其中包括很多國家的領導人和皇室貴族。據該院國際中心介紹,從2015年起,中國病人的數量已在國際病人中佔據第一。
王阿姨就是其中之一。
她今年62歲,在北京市朝陽區有一家飯店,專做遊客團餐,積蓄不少,在北京三環內一個單價超十萬的小區有兩套房產,全部資產逾五千萬,兒子是私企老闆,即使在北京,也算富裕人家。
2014年的一次體檢,王阿姨的腫瘤標誌物突然升高,3個月後再去複查,指標又恢復正常,加上其他檢查沒發現異常,故並沒放在心上。一年後,她身上又出現了一些奇怪癥狀,比如原本早已絕經,卻突然又開始出血,身上還很乏力。
去醫院做了B超,醫生初步診斷是子宮內膜癌。王阿姨隨即到朝陽醫院做病理檢查,兩周後確診為子宮內膜樣腺癌。在醫生建議下,她經手術切除了筋膜外全子宮雙附件,也進行了盆腔淋巴結清掃術,還好,術後病理顯示病情在IA期,沒有淋巴結轉移。
術後兩年非常平靜,只有一次,王阿姨覺得右腹股溝附近有點腫,「我想細問,卻被一句話噎了回去,說我這是胖的,得減肥。」
直到2017年9月,王阿姨為控制血糖去朝陽醫院就診,也想再徹底檢查一下。結果,血象、腫瘤標誌物都正常,唯獨胸部平掃發現了一個1.1cm的結節,醫院馬上安排做增強CT,胸外科醫生看過片子後說不用緊張,應該是良性的。
但王阿姨並不放心,她轉到中日友好醫院做了PET-CT——即正電子發射斷層掃描,這是篩查全身早期腫瘤的重要方法,最終檢查報告顯示,胸部結節有可能是惡性病變,同時懷疑曾經有點腫的右腹股溝有多發淋巴結轉移。
「我當時感覺就是憤怒。」王阿姨回憶說,她回到朝陽醫院,找到了兩年前給她主刀的醫生,衝進辦公室,將檢查結果扔過去,質問對方該怎麼辦。醫生告訴她,只能化療了。
「我對化療有執念,認為人開始化療就是走到生命盡頭了。」王阿姨說。醫生告訴她,如果不想化療的話可以嘗試去美國的MD安德森,因為那裡有很多國內沒有的新葯。
就這樣,她踏上海外就醫之路。
02
「知道我們是看病的,都躲得遠遠的」
2014年6月28日,北京國際旅遊博覽會上,有醫療機構做起關於赴境外看病醫療的廣告。 (@視覺中國圖)
「出國看並尤其是看重病的中國市場現在並不大,但發展極快。」盛諾一家的創始人蔡強告訴本刊。
盛諾一家是目前國內最大的境外轉診機構,與多個國家的頂級醫院有合作關係。2010年該公司初創時,有時一個月沒一個客戶,而2017年內僅赴美就醫客戶就超過百例,其中大多數是癌症病患。
患者赴境外就醫,除醫生水平外,高質量的新葯是關鍵。按目前新葯審批的速度,海外新葯想要進入中國大陸市場,需重新臨床評估,往往需要5年或更長時間才能進入北上廣等大型城市的三甲醫院,進入其他城市則會更久。
以世界首支針對癌症的HPV疫苗為例,該疫苗於2006年在美國上市,並隨後陸續登陸英國、澳大利亞等100多個國家及地區,包括中國的香港、澳門和台灣,而中國大陸地區於2017年才引進,引進產品落後兩代。
「MD安德森的強項就是葯,其他也沒啥。」同樣在MD安德森就醫的張恩懷用力揮著手。
他今年49歲,家在北京,原本和王阿姨一樣,算得上富裕階層——北京兩套房,深圳一套,價值都在千萬以上。張恩懷本人開著公司,在患病之前,月入近百萬。
但整整五年在休斯頓的就醫經歷,使他的事業、家庭軌跡全部改變。
「我是罕見病,腎上腺皮質腫瘤,是2012年發現的,當時找了很多人,協和、北京腫瘤都看過,最後選擇了協和做手術。」張恩懷說。
手術三個月之後就發現轉移。「一般來說,這個病發現轉移,那也就是回家該吃吃該喝喝,等著那一天了。」張恩懷說,但住院醫生說美國醫院有特效藥,國內還沒獲批。
張恩懷上網搜索,第一個跳出來的就是MD安德森,美國癌症排名第一的醫院。「我說這肯定是紐約吧,然後一看是休斯頓,沒聽說過。網上一查,發現這是個荒涼的地方,第二名是斯隆凱特琳,在紐約。」雖然張恩懷更想去紐約,但醫生朋友還是建議他去MD安德森,斯隆凱特琳在紐約市中心,吃住行都很貴,看一次病也麻煩。
張恩懷問了中介機構,當時海外轉診的報價是3萬,但美國朋友告訴他根本沒必要。定了機票,朋友幫他在休斯頓的Fannin街租了房,就這樣開始了新生活。
休斯頓有兩個支柱產業,石油和醫療,房屋租賃是圍繞著醫療發展起來的產業。最有錢的中國病人會和王阿姨一樣租住在赫曼公園附近,這是休斯頓文化區,有高爾夫球嘗在美國排名前三的自然博物館、植物園,空氣清新,隨時可以見到慢跑的人群。
王阿姨清晨起床,用一個多小時圍赫曼公園走一圈,下午可以在公寓配套的健身房、游泳池、咖啡廳里打發。
還有一些病人住在距醫療城20分鐘車程的中國城,這裡中式餐館和超市林立,生活方便,一居室的公寓每月租金在1500到1800美元之間。
張恩懷住的Fannin8181更省錢,離MD安德森只有5分鐘車程,房租只要1200美元左右——只比有不少非法移民聚集的Knight路公寓貴了400美元,但附近治安比較糟糕,晚上無法出去散步,吃飯只有快餐店。
而且這裡的公寓全部是簡易房,冬冷夏熱,如果沒有空調,實在很難忍受。這裡也住著不少中國人,大部分是病人,還有些是訪問學者。「我只和病人聊天,那些訪問學者知道我們是看病的,都躲得遠遠的。」他說。
03
富人看病
王阿姨在休斯頓租住的居所。 (陳勁松攝)
王阿姨的高級公寓每月要花3500美元,不過這是中介的轉租價,如果自己租是2000。
可她對錢不是那麼介意,中介轉診機構和MD安德森醫院都喜歡這樣的病人。
得知複發且聽說MD安德森有辦法時,王阿姨也上網搜索赴美看病的資料,發現一家機構稱自己是MD安德森的唯一代理,在建國路,她和兒子趕了過去。
「到那兒一看,是個挺誠懇的小夥子。」王阿姨回憶,這個小夥子上來先說劣勢,「首先告訴我們,到這兒治病,不是說完全能夠怎麼樣,不像您想像的那樣,也有人就死在他鄉了。」同時,小夥子也開門見山,稱如果沒有經濟實力就別太逞強了,不主張賣房子去看玻「這小夥子說話太實在了。我回去後又上網看了看這家機構的評價,第二天下午就簽了合同。」王阿姨說。
她選擇機構的過程很有代表性,網上搜評價,實地看虛實,如果沒有什麼問題,經濟也跟得上,就定了,這是富裕階層的決策方式。而中介機構一般會將辦公室設在長安街、CBD等繁華地段,並針對網路評價進行公關。
不少人赴美就醫都選擇通過中介。但其實,美國的幾家大醫院都有中文服務,患者即使完全不懂英語,也能自己赴美。以MD安德森為例,這家醫院的國際中心就是專門針對海外病人的,患者可以直接與該國際中心用中文通話,陳述病情後,接線員會根據病症,告知大概的費用和操作流程。
但很多中介機構會強調翻譯的重要性。「病歷翻譯肯定是需要我們中介來幫你翻譯,你自己肯定是翻譯不了的。」王博士告訴本刊,他目前在休斯頓貝勒醫學院做研究,同時開設了一家名為麥康迪醫療的中介公司。
美國的大醫院都會配備翻譯,但在他看來,如果每次的翻譯不一樣,對病情的了解會沒有連貫性,「我們對你這個病情從開始到結束,都是比較了解的。有時候醫院的翻譯不會那麼準確。」他還舉例稱,曾有一位深圳過來的病人,翻譯說到一半被醫生趕走,說他翻譯的聽不懂。
想省事的王阿姨選擇了中介服務,給機構交了30萬8千的服務費,包括三個人的簽證,一個月的住宿、病歷翻譯、接送機、落地陪同等。今年1月30日,她和老伴飛抵休斯頓喬治布希國際機場,坐的是商務艙,機票是9萬6千元人民幣。
在機場迎接他們的是一輛賓士越野車,直接送到Amalfi公寓,第二天就帶著王阿姨去MD安德森見了醫生。
能立刻預約到醫生,說明王阿姨的中介機構確實有深耕,雖然美國不像中國是個人情社會,但人脈依然重要。
「MD安德森國際中心專門有個人和我們對接。」曉峰告訴本刊,目前他們公司在休斯頓有20人左右,2017年共接待了150個客戶,「我們的客戶量算比較大了。如果你自己過來看病,所有材料MD安德森都要去審核,而我們的材料自己把關就可以。所以客戶過來後,直接就可以給你約了。」曉峰在美國讀的醫藥專業,畢業後幹了這一行。
他住在距醫院20分鐘車程的PearLand,每天早上9點到公寓附近的辦公室,晚上7點下班,在美國,他這是超負荷勞動。
這份工作的要點在於溝通,「如果與病人溝通不暢,他們還是會找醫院,我們的工作其實是幫醫院減輕了很大壓力。」曉峰也提到,現在某些中國病人來美國就是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見醫生就說我很有錢,或者我要用最好的葯。「美國醫生就會笑,說會開最合適的葯。」
之前,赴境外就醫的主要是國內的富裕階層,但近年來,患者已逐漸下沉到中產階級。美國克里夫蘭醫院麻醉科教授林汪佳就發現,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到克利夫蘭來看病,而且很多都是普通人。
04
「五星級酒店」
來美國看病多年的張恩懷很看不起那些醫療中介。
「這1萬美金就是胡說八道。」當本刊記者向他展示一份醫療中介的報價表,上面列出了一萬美金所包含的服務時,張恩懷一一解釋,「60小時醫學陪同,5次生活陪同,這都是小事兒。比如說見一次醫生,一天7個小時就沒有了,差不多看10次醫生就沒有了。協助定機票、美國接機、尋找住宿,這全都是可以自己輕易完成的。」
不過,可能很少有中國患者像張恩懷那樣,在MD安德森治了五年,花了兩百萬美元,將上上下下摸得門兒清的。大部分病人還是兩眼一抹黑,希望中介將他們「帶入門」,只是這一行的服務如何定價,並無統一標準。
而且這五年,曾是富裕階層的張恩懷已經學會了節省每一分錢。
2016年8月31日,美國著名體育節目主持人克雷格·薩格爾接受第三次骨髓移植前,MD安德森癌症醫院的醫生護士與他討論進展。 (IC圖)
2013年初,張恩懷到了MD安德森,他的主治醫生叫默罕默德,來自敘利亞大馬士革,「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心裡涼了半截,來到這兒還是想看到一個白人醫生。」但這個醫生非常熱情,每次都要擁抱他,還會狠狠拍一下張恩懷的肩膀,很快打消了他的疑慮。
默罕默德醫生是副教授,專治腎上腺皮質腫瘤。MD安德森是一家高度專科化的醫院,大部分外科醫生一輩子只專攻某一個部位的癌症,以便成為「超級專業者」。
「比如說我們血液科有一個病叫MDS,骨髓綜合異常綜合症,我們這裡有幾個醫生就專治這個病。」宮子木告訴本刊,他來自瀋陽的中國醫科大學,讀的是血液科,畢業後來到美國,一直在MD安德森實習,「北大腫瘤醫院有專門的淋巴瘤科,這在國內分科已是極致了,而在MD安德森,還會再分類為慢性粒細胞白血病等。」針對任何一種癌症,MD安德森都會有一個細緻的治療規範,有什麼癥狀,怎麼進行治療,全部是規定動作。
默罕默德的擁抱讓張恩懷感到溫暖,「我在協和還是找院長秘書安排的。還給人賠笑臉,每次戰戰兢兢的,唯恐把人得罪了。MD安德森這裡就像五星級酒店一樣,但是這些都是拿錢堆出來的。」他說。
一開始,張恩懷問自己還能活多久,醫生告訴他,有兩個和他同一種病的病人,吃了12個月的葯痊癒了。這讓張恩懷備受鼓舞,儘管兩年後,他才知道,這是僅有的兩個治好的病例,更多的是吃了一段時間葯就去世了,最短的一例只堅持了兩個月。
但張恩懷還是開始了漫長的吃藥過程。「從那一天起到現在,我每天都在吃藥,感覺就是用藥填充起來的。」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張恩懷主要吃的是米托坦,醫生開了處方後,告訴他在外面買,在CVS藥店買一瓶是1800美金,如果在MD安德森自己的藥房要3000美金,而這種葯,他每個月要吃三瓶。
帶過來的20萬美元不到半年就花完了。到了第二年,積蓄撐不住了,張恩懷先後賣掉了深圳和北京的兩套房子,「最後一套房子我怎麼都不會賣,死了也要給家裡人留一套。」第一年,太太過來看他還坐商務艙,之後帶著不到兩歲的女兒只能坐著經濟艙往返。
「我生活的那個圈子,生病後幾乎就隔絕了,突然對所有人都不想見。心想見什麼,奮鬥這麼多年,有什麼意義呢?有一到兩年的時間,電話也不接,與世隔絕。當時就說要簡單的生活。但不行啊,每個月接到醫院賬單的時候,就會嚇醒過來。」他說。
張恩懷的公寓非常簡樸,放著大包裝的礦泉水和速食麵,傢具都是在宜家買的,客廳里也沒有電視。「有時間我就寫書,我要把自己五年看病的經歷寫出來。」
當年他在北京和深圳做生意,出入都是最好的館子。但現在,他中午和記者選擇了在漢堡王墊肚子,吃得津津有味。由於每天都服用激素,張恩懷飯量很大,薯條這種之前不屑一顧的垃圾食品都吃得乾乾淨淨。
他對能幫助他省錢的人也心懷感激。
有一次,默罕默德讓翻譯給他打電話,說到醫院來一下。「我說好,當時很緊張,以為病情有反覆。」不過,默罕默德匆匆忙忙地出來,握了一下手,拿出一袋米托坦,說這個葯送給你。「後來才知道,可能是醫藥代表送給他的。」
他曾送花給默罕默德表示感謝。但是對於MD安德森,他認為,「這裡的醫生並沒那麼牛,他們一輩子可能就會治一兩種病,而且是對照著指引治的。這裡牛的地方在於葯,比如我現在吃的PD-1。」
05
「度假」生活
在Amalfi公寓的咖啡館裡,本刊記者問王阿姨當時有沒考慮費用問題,「我有點考慮,兒子不考慮,說堅決去。我說我去,存活五年,花三百萬,值嗎?兒子說,能拿錢解決的事兒都不是問題。媽只要你活一年,我覺得花多少錢都值了。」
即使在美國國內,以MD安德森為首的超級醫院收費昂貴,也一直是熱門話題。
安德森癌症中心是得克薩斯州大學的非營利部門,但2010財年醫院的營業額達到20.5億美元,利潤5.31億美元,26%的利潤率對於服務型企業來說已是天文數字。
為避免逃賬,MD安德森實行預支付制度。王阿姨入院前就交給了MD安德森五萬美元,而美國病人只需預付7500美元就能見到主治醫生。美國的醫療系統內,像王阿姨這種不走保險,直接用現金支付大額治療費用的屬於最好的客戶,完全可以同醫院進行討價還價,總體醫療費用打個八到九折毫無問題,可由於信息不對稱,中國病人又一次扮演了人傻錢多的角色。
在奧巴馬醫改強制推行全民醫保前,據美國聯邦政府人口普查數據,2009年尚有5000萬美國人沒有任何醫療保險,約佔人口的16%。高昂的醫療成本,讓沒有保險或保險額度很低的美國人,以及樂觀的美國「中產階級」生不起大病,到MD安德森這樣的醫院看病依舊能讓人傾家蕩產。
國內有些機構同時在推銷美國的保險,向客戶宣傳買了保險後在美國看病就可以覆蓋大部分開支,但他們沒有明說的是,像MD安德森、霍普金斯或者斯隆凱特琳是不認可大部分保險的。「很多小公司的保險很便宜,是慈善性質的,尤其是針對一些非法移民,比如加州的加州全保,中國病人也可以買到,但是只能去小醫院看,像MD安德森這種保險是不收的。」王博士說。
MD安德森認可的保險只有三種,HMO(Health Maintenance Organization--健康維護機構),PPO(Preferred Provider Organization--優選醫療機構)和POS(Point Of Service--定點服務計劃),但拿旅遊簽證的中國病人無法購買。
來MD安德森看病的中國人並不都是王阿姨這樣的富人階層,不少國內中產也會過來博一把。但在無法購買保險的情況下,面對高昂的收費,很快就敗下陣來。「如果家裡只有100萬人民幣,或者說我家裡把房子賣了,賣了200萬人民幣去看病,這樣的病人我也不太堅持,因為你是無法控制預算的。」王博士給出了一個大概的標準。
王阿姨從1月底來到休斯頓,到3月中旬已經花了150萬人民幣。
MD安德森癌症醫院的娛樂設施。 (@視覺中國圖)
在MD安德森主樓,她第一次見到自己的主治醫生時,這位女大夫認為國內兩家醫院都有一定程度的誤診,她肯定王阿姨胸部的腫瘤和子宮內膜癌是同一種癌,但右腹股溝多發淋巴結的可能需要再次進行PET-CT和活檢確定。
活檢是在一間小手術進行的,與國內醫院不同的是,檢驗科醫生就在王阿姨旁邊等候著,組織取出後,可第一時間送到化驗室,省去了患者在各科室間傳送的麻煩。結果證實,右腹股溝多發淋巴結轉移確實是陽性的,但病灶目前僅限於局部,可通過放射治療消除。
王阿姨得到了她最想要的結果,避免了化療。放射科醫生告訴她,經過33次放療,她的病就可以治癒。
放療開始後,王阿姨開始了在休斯頓愉悅的「度假」生活,她白天做飯、遛彎,晚上可收看100個頻道的中文電視。代理機構每隔一天安排去唐人街採購,那裡的百佳、H-mart等超市,中國食品比國內很多超市還齊全。
王阿姨也游遍了得州各地。「首先是NASA,那是必須去的,世界唯一的,裡面特好,玩了半天。然後去了墨西哥灣,加爾文森那個島,特別開心,喂海鷗,這一輩子沒有見過那麼多海鷗。萊斯大學他們也是開車帶我去的。還有休斯頓火箭隊的主場豐田中心。」
代理機構還組織了多次購物,王阿姨最中意的購物地點是得州排名第一的購物中心Galleria,「我現在就擔心回去會不會上稅,Coach包就買了二十多個。」王阿姨眉飛色舞地說,「什麼東西都覺得很便宜。幸好做完放療三個月之後我還會來,能再買一次。」
愉快的體驗建立在高額的花費之上。王阿姨做的PET-CT和活檢的費用加起來是8500美元,33次的放療費用是115800美金,PET-CT在國內一次是8000人民幣左右,活檢500,而一個療程的放療在國內是50000人民幣,總體來說,MD安德森的收費標準是國內三甲醫院的二十倍。
如此高的費用,可能只有王阿姨這樣的國內富人階層覺得合情合理,這也是主治醫生給了她承諾:33次放療後即可痊癒。如果這個承諾實現不了,治療變成曠日持久,王阿姨能否保持這種歌頌的心態,將變成疑問。
06
「焦慮先生」
2015年,張恩懷對米托坦產生了耐藥性,醫生開始給他化療,這是他最痛苦的一段時間。每天上午抽血,下午四點化療,回到公寓,立刻就趴在床上,飯都不想吃,嘴裡全是瘡,也不看手機,特別煩躁,用他自己的說法,就是處於瀕死狀態。
他之前是禿頂,21天一個療程完畢後,居然長出了頭髮。「真是神奇的副作用。」張恩懷感嘆。
化療讓他的腫瘤縮小,這是他來休斯頓的第二年,花了八十萬美元。如果說有奇蹟,這已經算是了,這種已轉移的惡性腫瘤平均存活期不到兩年,這已經是他發病後的第三年。
但張恩懷還是盼望更大的奇蹟。
2016年底,放療也無法控制腫瘤,醫生推薦他去實驗組,實驗新葯ATR-001,PD-1的前身。
這是不少人選擇境外就醫的主要原因,醫生「武器庫」里有不同的「彈藥」,成熟方法不管用,可以從實驗中想辦法,不會輕易給病人判死刑。
MD安德森是一家研究人員比臨床人員還多的醫院,「甚至有幾個全部是中國醫生的小組,頭也是中國人,他們也不接觸病人,所以交流語言都是普通話。」宮子木醫生告訴本刊。
張恩懷充當了新葯的「小白鼠」。進實驗組要簽同意書、知情書,厚厚的幾本,上面完全不寫療效,全是副作用,「最後一句話是感謝你參與這次實驗,你的實驗將會為後來的病人提供最好的證據,美國人真的很坦誠。」張恩懷說,「翻譯比較誠實,開始給我念,我說你就簡單告訴我,他就一二三四講,共150項副作用。聽了以後快瘋了,我考慮了1分鐘就說簽吧,生死由天吧。」而且,他的醫生也換了人,由敘利亞人換成緬甸人,「還是小國家的,我很不高興。」
參加實驗組,ATR-001的葯免費,但其他還是要收費的,檢查費不免,醫生費用不免,抽血不免。張恩懷每次要抽十管血,收費1100美金。按理說抽一管血就足夠了,但他的實驗數據要十個部門共享。就這樣,MD安德森從他身上吸血又吸金。
ATR-001起效了,控制了他身上的腫瘤。但前兩次的反覆讓他變得多疑,每次見醫生他都要反覆詢問最微小的細節,比如為什麼某個地方的腫瘤又大了0.2毫米。那個科的醫生全都認識他,給他起外號叫「焦慮先生(Mr.Anxiety)」。
「我是老病人了。我問那個部位的腫瘤為什麼長大了一點,他說長了一點點是穩定的。確實在他們眼裡百分之多少以內都是穩定的,但是對於我來說,還是長大了。」張恩懷以前關心的是幾百萬的生意,現在只關心幾毫米的腫瘤。
五年後,他已經是安德森資格最老的病人之一,見慣了風雨,見慣了生死。他只喜歡和醫生交流,討厭患者之間的溝通,即便同是中國人也很少搭話。可能這一周聊熟了,下一周人就沒了。他也講述了國內一些病人的軼事,「去年有個退休的副省級幹部,可能是急了,把咖啡潑過去了,醫生轉身就走,然後保安上去把他架走了。」這可能是安德森出現的唯一一次「醫鬧」事件。
無論剩餘時間還有多少,張恩懷可能都不會離開休斯頓了,有人勸他搬離這個公寓,找個遠一點,環境好點的地方。「這裡距離醫院開車只要5分鐘,我不想搬走,超過這個距離我就覺得不安全,抬頭就能看到MD安德森的紅樓就覺得安全」。
距離他5公里的王阿姨正在打聽移民,聽到投資移民只要50萬美元她覺得太便宜了,「回頭我就把北京的房子賣了,搬家到休斯頓。」
MD安德森的治療效果有多好,記者採訪的中介機構並無統計,致信MD安德森國際中心也被告知並沒有這樣的比較數據。但採訪過的四個病人中,都說病情比國內好了很多。
「就我接觸到的最頂尖的中美醫生,比如協和和MD安德森,我覺得他們的水平是在同一個等級的,這裡強在支持,比如術後,比如藥物。MD安德森是美國承接最多臨床實驗的地方,我們每年有多過一千項的臨床實驗進行,在藥物方面比國內領先十年左右。」宮醫生說。
張恩懷和王阿姨花了幾百萬,在海外醫院買到了安全感。(張恩懷和曉峰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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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一輩子罵了三千多人,永遠的「逆風者」
※豆瓣評分8.5,也遮不住《紅海行動》的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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