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民歌的世界,黃土高原的驕傲
「書房即故鄉」
我想有一間書房
不負光陰,靜享慢樂
作者:馬語 本文首發於《人民日報》
上世紀60年代末,著名作家史鐵生到延川青平灣插隊落戶,同綏德過去的「破老漢」一起給生產隊攔牛。作家筆下這樣寫:
我們那個地方全是一座座黃的山峁或一道道黃的山樑,綿延不斷。樹很少。
在山上攔牛的時候,我常想,要是那一座座黃土山都是谷堆、麥垛,山坡上的胡蒿和溝壑里的狼牙刺都是柏樹林,就好了。和我一起攔牛的老漢總是「唏溜唏溜」地抽著旱煙,笑笑說:「那可就一股勁兒吃白饃饃了。老漢兒家、老婆兒家都睡一口好材。」
陝北的牛也是苦,有時候看著它們累得草也不想吃,「呼嗤呼嗤」喘粗氣,身子都跟著晃,我真害怕它們趴架。尤其是當那些牛爭搶著去舔地上滲出的鹽鹼的時候,真覺得造物主太不公平。
本地人都知道,北京知青眼裡這陝北人的光景,並不止在這時。三十年、五十年,甚至更遠,祖祖輩輩的陝北人,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這塊悲壯的土地。眾多文人筆下曾這樣描寫她:地域遼闊,廣漠延綿,峰嶺交織,莽原逶迤。傳統的陝北人,是大皮襖,是大襠褲,是百納鞋;男人的標誌是「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女人的標誌是「紅裹肚」。這裡的人們,世世代代像土撥鼠,住著土窯洞,吞糠咽菜,艱難度日,自稱受苦人。受苦人一年四季和土圪瘩打交道,風吹日晒,忍飢受寒,生活的困苦是世界級的。
貧瘠的土地,苦燋的生活。讓人實在無法想清楚的是,這片土地上生活著的人們的感情天地、精神世界又是何其豐富多彩呢!在這塊山樑河溝、風沙草灘共存的生活天地里,誕生了眾多異彩紛呈的民歌作品。
三十里的明沙,
二呀嘛二十里的水,
五十里的路上為了看妹妹,
半個月我跑了一個十五六回,
十五六呀回,
把哥哥我就跑成了羅呀么羅圈腿。
六月的日頭,臘月的那風,
老祖宗留下個人愛人。
三月的桃花滿山山紅,
世上的那男人愛女人。
天上的星星排隊隊,
人人那都有個乾妹妹。
上一道道(那)坡坡(哎喲)下一道道梁,
想起了(那個)小妹妹,好心慌。
你不去(那個)掏菜,崖畔上(的那個)站,
把我們(的那個)年輕輕人,心擾亂。
你在(那個)山上,
我在(那個)溝,
探不上(的那個)拉話話人,
招一招手。
……
這些歌,主題都是表達男女的愛情和感情。但場景不同,歌詞和曲調均不同,可看出創作者之眾。不同的詞曲,不同的故事,藝術上卻是比翼齊飛,可看出那時民歌創作是多麼地繁盛。
藝術來源於生活,這肯定是萬古不滅的定律了。帶著泥土芬芳,又表達人間至真至情,既在民間久唱不衰,又在城市裡的大劇院贏得不息掌聲,那一曲曲陝北民歌,就是極好詮釋這一真理的作品。
更令我們驚異的是,也令我們慚愧的是,在這片生活困苦、勞動生產條件甚為惡劣的土地上,那些年代,有生活,就有故事,有故事,就有藝術。
那時,西去寧夏路途中的定邊,有大片大片的天然鹽湖,陝北村村寨寨的食鹽都得來這裡馱。沒有公路,沒有汽車,唯一的運輸工具就是牲畜,趕牲靈的人兒由此產生。一走十天半月,趕牲靈的人沿途要吃住,要和當地人交往,這就免不了要發生許多糾糾纏纏的事,男的勾引女的,女的禁不住外面世界的誘惑。加上人們的想像和調侃,再加上藝人的編創,出現了《趕牲靈》這首民歌:
走頭頭的那個騾子喲,
三盞盞(的那個)燈,
(哎喲)戴上了(的那個)鈴子(喲),
哇哇(的那個)聲。
騾幫馬隊給荒涼的山村帶來了衝擊,這些趕腳的過路人給一輩子足不出沙窩窩的當地人帶來了無盡遐想:
白脖子(的那個)哈巴朝南(的那個)咬,
趕牲靈(的那個)人兒(喲噢)過來了。
這時,依門等待意中人到來的少婦、閨女們看到了趕牲靈的隊伍,究竟這裡面有沒有自己意中要等的人?於是就出現最為關鍵的兩句:
你若是我的哥哥(喲),招一招(的那個)手,
(哎喲)你不是我那哥哥(喲噢)走你(的那個)路
酷暑寒冬,天光雲影,雨雪雷電,連綿起伏的沙丘間,曲折陡峭的山道上,長城內外,趕牲靈的人兒邊走邊唱;激流險灘,漩窩彎流,驚濤駭浪,大河上下,搬船的艄公也把歌唱。
20世紀20年代,陝北佳縣媳蜊峪鎮菏葉坪村農民李思命,從自己一生流船生涯中總結出了代表中國窮苦人民心聲的語言,創作出了震驚中外的《黃河船夫曲》。
李思命一家三輩流船,聞名於黃河兩岸的好水手就有六七人。他的父親一生坎坷,未老先逝,靠在黃河上搬船謀生,快三十歲才娶到個二婚妻,一連生育四男三女。父親將他們兄弟四人按思字輩「長、命、富、貴」順序起名,這老二就是公元1891年農曆九月十日出生於荷葉坪村的李思命。
李思命十七歲就跟著父親流船,常年四季奔波於包頭至吳堡磧口間的黃河波濤之上,對黃河兩岸的風土人情熟悉不過了。驚險的流船歲月,曲折的人生道路,古老的黃河故事,為他創作民歌提供了豐富的素材,他小兒子家裡至今保存著父親編歌詞的本子。同時,那奔騰咆哮的黃河水,曲折迴環的山川河道,粗獷豪放的船工號子,煉就了他一副好嗓子。
李思命
1920年的春節,村裡鬧秧歌,李思命拿出他早就編好的節目,與同村的張士銘(男扮女)合作演出《搬水船》,他扮演老艄公。
老艄公:姑娘!你要坐船,我老漢有個對子,你能對上我就搬你,對不上我就不搬你!
陳姑娘:
艄公,請開言!
老艄公唱:
你曉得,天下黃河幾十幾道灣哎?
幾十幾道灣上有幾十幾隻船哎?
幾十幾隻船上有幾十幾根桿哎?
幾十幾個艄公喲嗬來把船兒扳?
陳姑娘唱:
我曉得,天下黃河九十九道灣哎!
九十九道灣上有九十九隻船哎!
九十九隻船上有九十九根桿哎!
九十九個艄公喲嗬來把船兒扳。
老艄公:楞得登,姑娘比咱能。不行,我還要難她一難!姑娘,我還有個對子……
陳姑娘:艄公,請講!
老艄公唱(秧歌調):說了個難,道了個難,十冬臘月搬水船。水船不是個人搬的,把我的腳片子凍稀爛。
陳姑娘對唱:說了個難,道了個難,十冬臘月坐水船。水船不是人坐的,凍壞我三寸小金蓮。
老艄公接唱:你也難,我也難,你難我難不一般。你難坐在船裡邊,我難赤腳跑冰灘。
首次演出,一村男女老小無不叫好。同村李韶華先生將這場演出完整記錄,《天下黃河九十九道灣》和《搬船難》的詞曲從此基本固定下來。 後來每年春節鬧秧歌,《搬水船》成為必演節目,並很快在黃河兩岸流傳開來。歲月流轉,這民歌卻成為黃土文化的深沉積澱。
李思命這位一生奔波在大河上下的陝北農民,他用高亢遼遠的歌聲,表達對黃河的深情詠嘆!那飄蕩在浪濤之上的歌唱,也是他與命運奮力抗爭最真實的寫照。而且這抗爭,引起了黃河兩岸廣大窮苦老百姓幾代人的共鳴!
一曲歌聲,一種不屈的民族精神,從此於黃河兩岸突起,永駐於天地之間。
多情、憨厚是這塊土地的靈魂。那時,蒼茫的高原上,到處都繚繞著這樣不息的歌聲。
山坡上耕地的男人在唱:
崖畔上開花崖畔上紅,
受苦人盼的是好光景。
彎彎的山路上,唱歌的是趕腳的漢子:
三天的路兩天趕,
好婆姨出在張家川。
靜悄悄的山村裡,納鞋墊的女人在嘆息:
藍格英英天上雲追雲,
什麼人留下個人想人。
大山樑上的莊稼地里,有令人斷腸的憂傷:
東山的糜子西山的谷,
哪達兒想你哪達兒哭。
牛羊歸舍,孤燈難熄的山村夜晚,留下這樣的約定:
門上來了你把門閂閂搖,
窗子上來了你學貓嚎。
窯堖畔梁麥草垛下,發出這樣的夜半私語:
你是妹妹的命蛋蛋,
坐在你懷裡我打顫顫。
這些歌謠,詞、曲作者和歌手,都是些陝北高原上的腳夫、攬工漢、攔羊後生或摟柴婆姨。但這些音樂作品的思想性和藝術性,讓都市裡的音樂專家、藝術家們讚歎不絕驚嘆不已。其久唱不衰的生命力,也同樣讓那些歌王、歌后、巨星們自嘆弗如。陝北民歌是生息繁衍在這塊土地上的美男俊女、有名作者和無名作者們,世世代代共同創作和續寫的陝北人的生活史歌。
一位音樂專家在作了多年研究後這樣說:享譽中外的陝北民歌,像奔騰不息的黃河源遠流長,經久不息地飄蕩在黃土高原的山山、村村、溝溝、岔岔。
原標題為《民歌里的陝北》
— END —
書房記
知識 | 思想| 文學| 趣味
※太平天國的寶藏到底去哪裡了?
※為什麼這20%的人會跌入社會底層?
TAG:書房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