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斌:一個看似醜化了同胞的人,竟在祖國受到禮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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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贈送了以色列劇作家漢諾赫·列文的戲劇集《安魂曲》,我先是隨意地翻閱了一下。感覺真是好!我熱愛話劇,這種愛,甚至超過了電影,因為它能守護和捍衛一個時代的人文品格、精神高度以至人的思考深度,與喧囂的商業市場保持一種必要的冷靜距離。很可惜,中國的話劇舞台如今成了群魔亂舞的雜耍場所,除了灑狗血、無厘頭及沽名釣譽,再難見到真正的話劇藝術了。
曾幾何時,在中國話劇舞台上,百花爭艷,百鳥爭鳴,佳作迭出。那還是在改開初期的那個年代,以《於無聲處》為發端,《丹心譜》《假如我是真的》《楓葉紅了的時候》《法庭內外》等等,等等,風起雲湧,看著讓人熱血沸騰。那是個令人難忘的年代,詩意盎然的年代,萬眾一心、全民皆具共識的年代。可惜曇花一現,過早地凋謝了。
我多麼懷念那個年代!
我原想就簡單地試讀幾頁,然後擱下,以後找時間再細讀,孰料,一個試讀,一下子就將我徹底淹沒在了列文的第一個劇本中——《安魂曲》。劇中的主要人物是一做棺木的生活捉襟見肘的老人、他瀕死老妻、車夫、妓女、嫖客和一名衛生員,場景顯然是極其簡陋的,人之狀態亦見了粗俗、卑瑣、骯髒和醜陋,幾乎沒有什麼我們習見的那種激烈的戲劇衝突,台詞亦是些貌似疲疲沓沓的家長里短,顯得有一搭而無一搭的,各說各話,但卻瀰漫出了一股濃濃的的末世情狀。
我興奮地讀出了劇本中散發出的一種驚人的偉大感———是深埋在作者心中、流淌在他血液中的偉大感。劇作家列文是悲憫的乃至悲世的,他的目光像一把閃爍著逼人寒光的利劍,挑開了籠罩著人世的面紗,直見人性和人間真相,逼問著世界的真理之所以。
幾年前,當我分別閱讀了由新星出版社出版的《哥本哈根》《懷疑》《安娜在熱帶》《求證》《山羊》《枕頭人》時,我就突然意識到了,在今日之世界,西方的當代戲劇可謂一領風騷,正在無所畏懼大踏步地走在文學精神的最前端,沿著由古希臘悲劇、莎士比亞、奧尼爾所開創的探索人生的道路。這些戲劇皆具一共同的特點,那就是我以為早已在消費與享樂的時代消失了的悲世情懷,以及對我們自身人性弱點的勇敢面對。讀時時常會覺得心尖很疼,刺骨入髓,但當我們意識到了這一點時,便從虛幻的臆造的夢境中驚醒,覺知身上其實流淌著沾染了太多的世間之風塵的淋漓鮮血,從而我們亦知,療傷靠的還是我們自己,只有自我拯救,而最好的醫師,乃是我們內心那未死的殘存的良知。
我們從塵埃中奮身站起,眼前依舊是看不見盡頭的漫漫長夜,但我們開始了孤獨的長旅,因為只有遠行,我們才能迎向大地的黎明。哦,朋友們,請相信我的推薦,讀讀這些書吧,我們在污濁的塵俗中昏睡的時間太長久了,該被它們喚醒了,否則,我們的慘淡的人生,將錯過多少展現希望的黎明之光?我們需要精神拯救,以不負此生。
列文的《安魂曲》寫得無法形容的好,那經天緯地博大的人道主義力量,那對苦難人生深切的感同身受。其中有一節,劇中之那個吝嗇的老人,為了安慰那位被別人燙死孩子的17歲的母親。母親當時抱著孩子,那個被人燙死的、她不相信他已死去的剛出生不久的孩子,在發出絕望的哀鳴。老人不得已假扮了一聖人,由此出現了下面的一段對話,將我們人人無從逃避的人生悲情,以最質樸的隱喻方式傳達了出來:
老人:那你的這一生干過什麼呢,孩子?
母親:就這些,洗衣服、掃地……
老人:可是更大一點兒的事情呢?做過嗎?
母親:沒做過,先生。
老人:你是個人,你有頭腦,你有自己的願望,你怎麼對待這些呢?
母親:我活著,先生。
老人:你從沒有站在哪個十字路口嗎?
母親:沒有,先生。
老人:你從來沒有說過:喏,我要走這兒,不要走那兒?
母親:沒有,先生,生活帶著我走,我就走。
老人:這是什麼生活呀,孩子!……
母親:跟所有人的生活一樣,先生,我站在長長的隊里領我那一小把糖,隊很長,我沒有排到。
……
老人(在她面前站住了片刻,不知該做什麼,觸摸著她的臉頰):喏 ,我撫摸了你,好讓你能哭出一點兒來。
(停頓,她沉默著)
要是你能哭出來,你會輕鬆些。
(停頓)
母親:要是我哭出來,先生,這世界就會輕鬆些。他們就會說:「你從沒有站在那個十字路口嗎?」——我就回答說:「我站了。在一個黃昏,我站在我孩子的墓前,我可以哭泣也可以沉默,我做了選擇,
老人:那……就這樣吧。這樣就是了。
(老人遠去。停頓。母親爆發出哭聲,趴在墳墓上,努力在說話時抑制住自己的哭聲)
母親:……我的孩子,你在那兒,你活著,誰說幻覺是謊言,我們的生活才是謊言,這個世界才是謊言,真實的世界是閉上眼睛的時候創造出來的,當你不再向世界睜眼的時候,真實才在那裡。……
《安魂曲》劇照
讀到這裡,我的情緒突然失控,淚如雨下。就在這時,這個我所在的、熟悉的世界,也突然在遠去,我像處在一個被懸置的天穹上,俯瞰著這個布滿螻蟻般人來人往的流動的人世間,與此同時,我亦覺自己忽然獲得了一種心靈被蕩滌後所獲得的升華了的精神境界,那是別一樣的崇高感,在這裡,沒有蓋世英雄,沒有驚天動地的豪言壯語,只有悲天憫人和與苦難同在的生存勇氣,內心的卑污在此刻被濯洗凈盡了。什麼才是偉大的文學?這就是——《安魂曲》,它讓你的靈魂得到凈化和升華,這也是由古希臘悲劇延續下來的偉大傳統。
現在我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有一天,我在文學創作上要突然掉轉頭,回歸傳統之經典敘事的文學之路。是的,那是文學之原鄉呵,我們曾經忘記了家鄉之所在,忘記了回家的路,在今天,我們終於覺醒了,踏上了一條返鄉的路。家鄉亦遙遙在望了!
就這麼,靜心讀完了列文的《安魂曲》,心境其實難以平復。很難用準確的語言描述這種心境,痛苦、難過、悲傷、哀痛皆有,但又超越了這些情感之元素。我突然發現,語言在此時此刻乃是徹底失效的,因了難以描述。只能用心去體味與感受。
偉大的藝術作品必是如此的,宣告俗常的語言概念之所指,紛紛墜入了空幻,作品深在之意蘊中所升騰起的能指,則穿透、穿越任何語言意指之定義,為讀者重新開創了另一廣闊悠長的視域和另一心靈的感受空間,在哪裡,言語尚未找到自己的棲身之所,它仍在空中做無根的飄浮。而一旦被我們找到,一重生命之門,便由此向我們開啟了,一個新的"定義"也就隨之而光榮誕生了。
這也就是為什麼,偉大的藝術作品,常常會讓任何冠冕堂皇的理論在它面前頓然失語,蒼白無色。我們只須再想一想誕生於公元前的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在歷經了二千年後,才於上世紀初幸運地由一名精神分析醫生弗洛伊德給出了令人信服的闡釋,而在此之前,它始終是一懸浮在人類歷史上空的一個巨大的命運之謎。
我看了一下列文的成長簡歷,他出身在一個猶太教之家,是傑出的波蘭拉比的後代,十二歲喪父,在特拉維夫的貧民窟長大成人,這也就不難理解了,為什麼他對人生苦難會有一種特殊的敏感和特別的深度感悟,列文筆下之人物多涉死亡,而死亡之因,又與人生之困窘與苦難相伴而生,這也是為什麼他對死亡常會發出驚世駭俗的浩嘆,顯然在列文看來,唯由此——死亡,人才真正的回歸了人之為人的那個真實的自我,只是以長眠的形式而存在。
這本書居然是以以色列大使館的名義資助出版的!若按照我們的觀念來看,多少有點兒不可思議,它寫的幾近是從色列人"醜陋不堪"的國民性,卑瑣、骯髒、可憐、痛苦和迷茫,乃至人生之無望,而正是因了此,創作了它們的作者漢諾赫-列文卻被他的祖國以色列視為"以色列的良心"、「最激動人心的劇作家」,成為了以色列最受尊敬和愛戴的藝術家。
為什麼?一個若從表面上看去並沒有讚美他的祖國的人,一個看似醜化了民族同胞的人,竟會在自己的祖國受到如此崇高的禮遇,甚至不惜將他對以色列民族之"暗面"透徹地揭示,以國家之名義向國外予以推廣?
這本戲劇集(四部劇)是揭露,是批判,是無情的鞭撻,而非讚美與歌頌,但我們在此卻見證了一個偉大民族真正的自信、驕傲和強大:勇敢地正視民族內心的晦暗、骯髒與怯懦,從而認識自己。向以色列民族致敬!
接下來,我又一鼓作氣地讀了列文的另一部戲劇:《俄亥俄小姐》。
這部劇中的人物,濃墨重彩的人物,一如《安魂曲》,也只能在偉大的荒誕派劇作家之貝克特後才有可能幸運地出現:一個街頭尋客的娼妓,一對一貧如洗的乞丐父子,而故事之原點,居然起始於在現代之戲劇興起之前不可能去刻畫的"性",由此而又激蕩出了被社會遺忘乃至拋棄的底層人的內心苦難與垂死掙扎。它以揭示和洞察浮游在享樂時代表面上的醜陋與骯髒,從而折射出了由於社會階層身份之分化所導致的不公與非義,而支撐這些人物得以苟延殘喘的,仍然是那個遙不可及的虛幻之美夢(在劇中,此一虛幻之夢,被命名為「俄亥俄小姐」———它其實從不存在,僅為一南柯一夢,但卻給予了劇中絕望的人們以微茫的希望。
它是黑色的,也是可憐而又荒誕可笑的,但它卻像一把無比鋒銳的尖刀,在割破了用以掩掩世間無恥與邪惡之帷幕時,也讓它祼露出了不忍直視的陰冷的真相,亦如殘酷地在攪剜著我們翻江倒海的內心,讓人讀著欲哭無淚。
有好幾次,我不得不讓自己中途停下來,放下這本書,緩上一口氣,靜靜地點燃了一枝煙,煙霧瞬間把我包裹了,我想讓被列文的文字攪擾且刺疼的心緒,稍稍地獲得一丁點兒平復。只是那麼一點兒。
人世之夢,真的被無情地撕碎了,擊穿了,在凄風冷雨中飄搖,一如目下窗外傳來的呼嘯的狂風,冷冽刺骨。我戰慄著,想推拒迎面襲向我的這種閱讀感受。
我能拒絕得了嗎?即使我能拒絕繼續閱讀這本書,可我能拒絕的了我每天都必須去面對的現實人生嗎?
純粹的藝術是從不撒謊的,就像列文由一個個文字所構築的,這個以文學的名義存在的世界————它從來就不是滯留在紙上的世界。
哦,不是!它就是我們必然在遭遇著的真實的、赤裸裸的世界。對於列文而言,他不過只是先把你從夢中搖醒,然後告訴你,看那,這才是這個世界的真實面目,我所做的,只是用上帝賜予我的這把刀,拆除這個世界的偽裝與虛幻,喚醒你們睜大眼睛去看著它,從而不被它所欺騙和訛詐。你只有在認清了它時,你才知道怎麼去設法改變,這就是自我救贖。
列文,這位"以色列的良心",似乎被賦予了一雙上帝之眼,若非如此,很難想像一個人如何能做到像他這般博大、深刻、高遠,充滿了如上帝一般為芸芸眾生的悲憫與苦痛。
漢諾赫·列文(1943 –1999)
是的,列文的作品、尤其他的《安魂曲》,達到了《聖經》般的高度與深度。
《旅人》是《安魂曲》中列文的最後一劇,也是第一次在他的劇中出現了眾多的人物,此前的三部劇,僅是一圍繞著寥寥數人展開的,相對於他另外三部小劇場式的戲劇,《旅人》的主題則顯多少有些散亂,不像其它三劇那樣能夠一"語"中的。
但在這裡,依然籠罩著一抹末世般的悲鳴,幾乎可以說,這就是列文戲劇的基本底色了,若一旦失去了它,也就將失去了列文作為列文的戲劇底色,它烙上了一道極其鮮明的列文的印記,一如簽上了他名字。
《旅人》再次顯示了列文對死亡的高度"迷戀"———不僅僅是海德格爾式的"向死的存在",在此,死亡也不僅僅如同《聖經》所昭告的那般,是一可讓有罪的人從中獲救的彼岸。
是的,列文是將他筆下頻頻出現的死亡意象,設定為一個美好的寄託與夢境,但與此同時,「死亡」在列文的戲劇中又是以戲謔、嘲弄和反諷的方式來予以反映的,於是單純地,以彼岸作為生之寄望在這裡一下子變得滑稽可笑了起來;亦由於此,彼岸之魅,似乎也被列文式的黑色幽默一併消解了。
但又好像沒有那麼的簡單。在列文的戲劇中,他似乎認為"死"才是人生中最真實的長眠(活著只是人之受罪和自欺),是對這個自身之原在(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的回歸與還原,是那些對於生活無望的人(他寫的人物,都是處在絕望中的社會邊緣人),在生活中,他們唯能展望的就是那個永遠可望而不可及的彼岸之夢境,但那個彼岸,又因了它的那個遙不可及,只能是通往最後的死亡之境。
列文究竟在他的戲劇中究竟想說些什麼呢?儘管他對其筆下可憐又可笑的小人物們竭盡嘲弄,但你絲毫不覺得他在居高臨下,相反,在他的黑色幽默背後隱藏著他深切的同情、憐憫與哀嘆。不僅為他們,也像在為我們和這個醜陋的世界。
列文對這個世界是充滿疑問、困惑的,也充滿了一種怨憤乃至敵視,他似乎覺得上帝承諾給每個人應享的公平與正義是一巨大的謊言,他很想把被這個骯髒的世界"竊"走的、曾許諾過給窮人的好東西還給那些處在絕望中的人,但他又深感無能為力,他只能仰天長嘆了!
我一邊讀,一邊在想,列文身上的這種濃郁的悲劇性從何而來?少年記憶?是的,他在貧民窟長大,因窮曾一度輟學,甚至有可能還受盡了屈辱。但在壓抑中長大成人幾乎是肯定的。那麼,這段經歷顯然鑄造了他的人生。但這依然無法解釋他的那種"聖經"般強大的天道良心緣於何處?
應該是猶太教了。畢竟其父是以色列著名的拉比,父親走時,列文已經12歲了。宗教之精神氛圍一定濃烈地環繞過他的成長之路,從而讓他的作品無一例外地蘊含了悲憫與拯救的主題。只是發出悲憫之聲的這個拯救者不是來自上帝,而是——而且只能是,我們人類自己。
這也就是列文戲劇獨一無二的偉大之處。在其他具有宗教情懷的藝術家身上,作品也會顯現一個上帝之在的,比如貝多芬與托爾斯泰,馬勒與陀斯妥也夫斯基,前者是上帝之榮耀足以讓人類戰勝困境,而後者,乃是哀嘆人類在離棄與背離上帝,走向了末路。
而這一切在列文的作品中都被揚棄了,上帝回到了自身,不再是作為一個"祂者"而存在了,一個高高在上的神,那不過是一幻象。拯救在己,無論你身份高低,卑微如是,你都要在現實的苦難中最終發現和找到屬於自己的救贖之道,儘管現世時常是那麼的令人絕望,但人,應當永不放棄自我拯救的希望。
列文無愧為以色列良心,不,他也是人類的良心。
(本文原標題:《的安魂與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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