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行塵(七)
文/高小丁
【作者簡介】高小丁,本名高敏。浙江工業大學文化與法制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長篇紀實《涅槃》、長篇小說《行塵》、文集《枯紅化蝶》。原創電影劇本《棲鎮,等我》,2016年1月首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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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流水無情空落花
一家三口坐在車裡,林小森開著車,兩母子坐在后座。
小寶已忘記了沒有看完動畫片的不愉快,舉著他的小紅手槍,對著窗外飛逝而過的目標叭叭叭地射擊。
文心陰沉著臉,輪廓優美的紅唇被牙齒咬得泛白,整個身體僵直硬挺,一隻手扶著兒子的小肩頭,另一隻手將自己的包拽得死死地,就像有人要來搶。
林小森瞟一眼後視鏡里的文心,鎮定地開著車,眉頭皺得更緊,就像誰欠了他巨債的樣子。這種情況,是得先發制人,表情要做得比對方更嚴厲,態勢要造得比對方更有理,否則難以勝出。
「有你這麼當女婿的嗎?」文心忍了又忍,實在是忍不住了,如果再不說點啥,她怕自己會失控地將手中的包向林小森砸去,她斜一眼身旁的兒子,努力控制著音量,「吃了飯就走,又不是去飯館……」
「這不是有工作嗎?」林小森開著車,雙眼平視前方,語氣非常平靜,就像一個涵養極佳的丈夫應付一個無理取鬧的妻子。無論什麼性質的爭執、抗衡,越是無理的一方,越要保持冷靜和禮貌,讓有理的一方去威、去鬧,讓他把「禮」鬧光,「有理的」就會變成「沒理的」,「沒理的」則會變成「有理的」,這時候,才是真正較量的開始。
「我就知道!只要爸爸不能滿足你的要求,你就會不高興!」文心說得嚴厲,但聲音並不大,她顧忌著兒子。小寶沒有受媽媽情緒的影響,他依然在快樂地叭叭叭。
「嗯?什麼要求?」兵來將擋,水來土淹,什麼大場面林小森沒有見過,自己先傻著吧,等對方「禮數盡失」吧。
「你傻啦?誰不知道,我爸爸不給你聯繫牛書記,你就不高興了……你看,你是什麼人……」文心終於說出一句輕蔑的話,氣也消了大半,她的情緒終於隨著自己的語言發泄降低。她只覺得太累了,身子軟軟地向後靠去,想閉上眼睛,想休息一會兒。
「咦?請你爸爸聯繫牛書記,你今天不是也非常積極么?」林小森語調平和,聽不出一絲絲不快,「我是什麼人?我們是一家人哪,文心,難道家人之間不應該互相關懷嗎?」
文心已經開始微微要閉的眼睛重新睜大,挺直了背脊,據理力爭地反駁:「是該關懷!但關懷不了的,就可以不高興嗎?難道親人的感情是建立在互相利用之上的?」
「互相利用?文心,這話可是你說的!」林小森邊開車,邊吃驚地輕呼。
「不是嗎?你心裡清楚得很!」文心不管了,豁出去了,再不吼,她怕自己要瘋掉,「你把我當什麼,我也清楚得很!」
小寶停止了叭叭叭,側過臉來看媽媽,一雙圓圓的大眼亮亮地,輕聲地問:「媽媽……你們這是在吵架嗎?」
「哦,沒有吵架,你自個兒玩吧,我和你爸爸在談事情。」文心想努力地對兒子笑笑,但笑不出來。
「嗯,就像我們幼兒園裡吵架的小朋友……」小寶繼續玩他的手槍。
「你看你,把兒子都嚇著了!」林小森真是一個稱職的好爸爸。
「林小森,我早晚會死在你手上!」文心絕望地嘆,重重地往後仰去,閉上雙眼。
「哎,女人啊……」林小森的眉頭已經完全舒展開來,耐心溫和地搖搖頭,「啥話都是你在說!」
此後,兩人都不再說話。
林小森專心地開車,文心專心地閉目養神。
為了這一次勝利,林小森犧牲了四個晚上,天天守在家裡,陪文心看電視、翻影集,欣賞她那些不知所云的繪畫作品,陪兒子看動畫片,和兒子在傢具間東藏西躲地遊戲……結果,全是白費功夫。
終於到家了。
「好,下車了,回家吧,小寶……下車了……」林小森和藹可親地呼喚著小寶,小寶已經偏著腦袋靠著文心睡著了。
文心叫醒兒子,提上自己的東西,下了車,牽出小寶,突然,她嘭地一下把車門重重地甩上了。
林小森沒有表情,平靜地絕塵而去。
返回家中,文心垮了,如被人抽了筋骨,頭幾天,甚至就是當天早晨那個溫婉恬靜的女人不見了,變成了丟盔棄甲的敗兵,她踉踉蹌蹌地推開家門,沙啞著嗓子大喊小紅,綰得高貴齊整的盤發在車上枕得七零八落,一部分束縛在頭部,一部分飛揚在耳旁和頸後,水紅色的口紅飯後殘了,沒有得到及時修補,與淡淡的煙熏眼妝遙相呼應,一張臉看上去,就如堆滿了各色水藻的小湖,深深淺淺地,失卻了本有的通透和明靜。
小紅哎哎地答應著跑過來。文心扔下提包,一邊脫衣服換鞋,一邊皺著眉頭給她交待小寶。小紅跟著艾阿姨有三年了,早摸清了艾阿姨的脾氣,知道艾阿姨有什麼情緒都是寫在臉上的,但從來不對她發火,即使事情做得不好,艾阿姨也不批評,只是輕言細語地說,所以,小紅並不害怕文心的嚴肅。小紅喏喏地答應著文心,牽走了小寶。小寶早困了,在車上沒有睡舒服,也沒有力氣再鬧騰,只管跟著他的小紅姐姐,一歪一扭地拐回自己的房間。
文心如釋重負,她裹上長長的粉紅棉衣,仰坐到沙發上,她很想再把事情想想清楚,但是突然又覺得疲憊不堪,需要徹底地放鬆休息,慌慌張張地起身,趿著拖鞋來到洗手間,打算好好地洗一洗。開燈,抬頭,猛然看到鏡中自己那失魂落魄的模樣,文心的心一陣抽搐,她閉上眼睛,心中突然對自己升起一股強烈的厭惡。
文心完全贊成父親今天的說法與做法,她也清楚,自己在父親與丈夫之間充當的角色非常卑劣,她覺得自己無論作人,還是作為女人,都非常失敗。
文心啪地一下關了洗手間的燈,臉也沒有洗,重新回到客廳沙發上,開始仔細回顧今天、前幾天,及至這十年的一切……
要等他回來,和他好好地談一談!文心堅定地想著,一旦決定,心裡舒服下來,文心打算睡一睡,晚上要和林小森談話。但是,回到卧室就沒有瞌睡了,她在床上翻來覆去著,前塵舊事湧入腦際……
童年、少年、青年,父親、母親、自己、丈夫、兒子,戀愛、婚姻、幸福、痛苦,盼望、等待、得到、失去……
文心一會兒抬頭看床頭的電子鐘,一會兒又看手機,一會兒起來上洗手間,一會兒又去看看小寶,想給林小森打電話,又怕影響他的工作,不打吧,心裡又沒底。其實,她也不知道,和林小森交流什麼,以前交流過若干次,都是無疾而終,但是,兩人總得說清楚,這樣不死不活地磨著,真的要人命啊!林小森要怎麼才高興?要怎樣,他倆才能像正常夫妻一樣,和諧地相處!
文心這樣專心地想著,自己和自己對話,不知不覺地,一個下午過去,小紅在房外敲門,叫吃晚飯。
文心答應著,起身出門,一頭蓬亂的黑髮束成一股,胡亂地翹在腦後。殘妝沒有洗,五官和皮膚被修改得如一張報廢了的畫布,整個人就像縮了水分的果子,乾枯扭曲的條紋里透著青黃。她麻木地坐上餐桌,茫然地端碗就吃,身旁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
小寶依然快樂著,邊吃邊和文心說話:「媽媽,您說耗子到底是好的,還是壞的啊?媽媽——媽媽——」
「啊?什麼?」文心從深思中驚醒過來,一勺湯剛喂進嘴,又燙得吐在碗里。
「哈哈哈——」小寶和小紅忍不住地大笑起來。
「哼!我被燙了,你們還笑得出來!」文心慍怒了,鼓起一雙殘留著眼影的大眼,對著兩個孩子大吼。
小紅嚇得道聲「艾阿姨,對不起」,趕快埋下頭吃飯。
小寶翻兩下圓圓的眼睛,也學著姐姐的樣子,埋下頭吃飯,扒兩口飯,又斜著睃一眼媽媽,看媽媽只是在茫然地吃飯,並沒有繼續生氣,他又偷偷地笑了,歪著臉,鼓著圓腮幫給小紅扮怪相。
突然,文心放下碗筷,離開餐桌,衝到客廳的茶几旁,提起桔紅色的電話就開始撥號。
……
「什麼時候回來?」文心整個身體僵直地撲向電話機,彷彿那是命懸一線的救命稻草。她是在給林小森通電話。
林小森在那邊問文心有事嗎,說他正在吃飯。
文心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心裡告誡自己要冷靜,否則沒法談事,她平靜地請林小森飯後早點回來。
林小森又在電話里問是不是有啥事,停了兩秒,問是不是爸爸打過電話來了,文心說沒有,林小森說,他忙完就回來,但回家的具體時間暫時定不了。
時間無法確定,等吧,等了這麼多年了,也不在乎多等這一晚上,文心樂觀地勸著自己。
她端上一杯熱水,坐回沙發上,做出一副安然等待的模樣。
小紅收拾了碗筷,帶著小寶回房間了,不知兩個人是在畫畫,還是在遊戲,房間里不時傳出咯咯咯哈哈哈的笑聲。
十四 刀槍劍戟何時休
窗外偶爾響起一兩聲鞭炮,還有孩子的喧鬧、成人的呼喊。紗窗漸漸暗下來,一點一點地褪卻亮白,增添著泛藍的暗灰,就如一個隱形的人兒在就著窗戶做畫,最後,亮白的底色全部被他的畫筆塗抹完了,一層黑灰死死地罩住窗戶。
小區的路燈亮了,對面樓的住戶也都開著燈,這些燈光一束束地融合在一起,照亮了黑夜。一層淡淡的光暈打進窗紗,房間有了一抹淺淺的亮色,傢具的輪廓重新又清晰起來。
還是得做點什麼吧?不然時間怎麼熬?
文心打開了電視,正是電視劇開播時間,看一會兒,換一個台,看一會兒,又換一個台,反覆換,哪個台她都不滿意,都覺得電視里的人在瞎掰,說的話老惹她生氣。娛樂節目,不喜歡。歌舞節目,不喜歡。談話節目,不喜歡。新聞節目,不喜歡……
文心不停地搖著頭,換台,嘆氣,換台。最後,啪地一上關了電視。屋子跌入更加深沉的冷寂與黑暗。
都什麼時間了,老不回來!文心打開屋角的小射燈,坐在沙發上耐心地等待。她焦灼地掏出手機來看時間,站到窗戶邊向外張望,在屋裡來回地走動,到茶几邊提起電話,似打非打,想一陣,又放下。打哈欠,伸懶腰。在窗戶邊反覆張望,反覆翻看自己的手機。
最後,她衝到茶几旁,哐地提起座機來,嗶嗶啵啵地撥號……
一陣乒乒乓乓的開門聲,之後是一串音樂聲進了屋。
「幹嘛啊?不睡覺!深更半夜打電話!」林小森回來了。他掐了手機的音樂,啪地將手機丟在鞋櫃旁的小桌上,一面脫鞋,一面低聲粗重地呵斥。
「啊?回來了……我說好要給你談事,你看幾點了?」文心怔怔地掛了電話,聽到林小森話語里極其不耐煩的勁兒,她的火也就上來了。她立起身子,偏著頭,望向模糊的光影里那油滑的頭顱、細膩的臉,她猛然意識到自己這麼等待著,是多麼的愚蠢。下不為例!再也不能這樣了!文心在心裡在警告著自己。
「談事、談事,有什麼好談的啊?說吧——」林小森甩下一句,徑直走進洗手間,開始洗漱。
文心追到洗手間,看林小森開始氣定神閑地洗他那張細白的嫩臉,她突然有一股熱血沖頭,她很想上前奪了林小森的毛巾,但是又極力地剋制住了,她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能讓今夜的等待白費!她壓制著怒氣,嗓子綳得緊緊的,發出的聲音乾澀而尖銳,就像鐵勺在狠刮碗底,非常刺耳:「林小森!我們今天——必須說說清楚——」
「啊?說啥啊?!」林小森不耐煩地回過頭,沒有戴眼鏡的臉蒼白而疲乏,上眼皮浮腫,大大的眼袋下垂著,眼睛近視得變了形,眼球突兀,黑仁很少,眼白特多,就如痴呆並排著的兩個大句號,「說,快說,明天上班。」林小森開始刷牙。
文心靠在門框上,深深地吸口氣,各種洗滌用品的馨香氣息直灌肺腑,看著林小森嘴角漫出的白色泡沫,她又有想奪他手中杯子和牙刷的衝動,但克制住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失理」,她必須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有禮有節,並且含有溫情:「……小森,難道——我們一輩子就這樣過下去么?難道你不覺得——我們的夫妻關係不正常?!」似乎覺得語氣有點生硬了,再溫和一下,「小森,你看……」
林小森嘡地放下手中的杯子,將右手的牙刷噌地甩進去,粗魯地打斷了文心的話,「哎——我說是啥事兒!這麼深更半夜地折騰……不這樣過!要怎樣過?哪種夫妻關係才是正常的?有誰做過規定嗎?」
「啊,不要吵,小森——」文心靠著門框,努力剋制著竄於胸間的怒火,「我等了你整整大老半天,只想和你好好地溝通一下——」
林小森覺得後背發熱,濕膩膩的,他很想脫了衣服,沖一衝澡,但回頭看文心不想離開的架勢,他索性不洗了,抓起洗臉台旁的眼鏡,架上耳朵,偏著身子越過文心,一腳跨出洗手間的門,回過頭說:「走,到底要說什麼,五分鐘時間,趕快說完,明天要參加政府『常務會』!」他故意將「常務會」三個字咬得很重,「常務會」——討論的可都是關係發展、民生的大事!她文心懂個啥!
林小森幾步邁入客廳,到飲水機處倒了一杯熱水,端在手中,往沙發上一坐。昏暗的射燈光暈里,他瞪著兩圈閃爍著星點光芒的鏡片,望著跟過來的文心,像領導對待小下屬似地哼出兩個字:「說吧——」威嚴中還帶著一絲寬厚,咂咂地喝下兩口熱水,很愜意的樣子。
文心的心裡又升起一股厭惡,但這厭惡已不是針對自己,而是針對面前這個稱為自己「丈夫」的男人,就這個人,那個樣兒,還能交流么?根本就沒有共同的平台啊!文心的心裡嘆著,但還是得把自己的話說完啊,客廳里開始迴響起文心的聲音:「小森,我們是經過自由戀愛走到今天的,當初,沒有任何一方受到過強迫,我們是自願結合的婚姻……婚前,你和我都表過態,雖然當時很年輕,但是,態度都是誠懇的。」
文心的聲音本來是柔和、清亮而富有磁性,是天生的播音員,但是今晚,她的聲音聽上去卻乾澀無比,透著蒼涼,就像廣播劇里的老嫗,正在譴責年輕時代的情人——負她半輩子的漢子。
林小森沒有說話,吸吸咂咂地喝兩口水,側臉審視一眼文心,點一下頭,好像表示鼓勵對方把話說完,又接著吸吸咂咂地喝水。
「但是,小森,你看,你就這樣忙著,一忙近十年,以前說是小秘書奔事業,忙。後來下基層鍛煉,也忙,都應該。難道——就老這樣嗎?三天兩頭地,夫妻說不上兩句話?我們——永遠這樣過下去嗎?」
文心的頭髮比下午還亂,腦後的一束黑髮早已散開,牽牽纏纏地結成了一張網,鬆鬆地披著,簡直可以搭成一隻母雞窩,兩片寬寬的黑影罩著一雙大眼睛,嬌弱的身子裹在長長的厚棉衣里,宛如一顆外殼堅硬、「內涵」稀少的小粽子。
「文心,你的這些問題,我沒法回答,你的爸爸做過市長,他清楚政府工作的一切。你去問問他吧。」林小森喝完半杯水,起身又續了一些熱水。
「不要提我爸爸,我只問你,小森,我們這是正常的夫妻關係么?」文心的語氣嚴厲起來,就像討情債的老嫗要一次將半輩子的事兒了清。
「呵呵!我們怎麼不是正常的夫妻啊?要怎樣才算正常啊?」林小森瞪著他的兩圈發亮的玻璃片,額前的幾根頭髮不以為然地抖了抖,他覺得文心是在和他探討一加一等於幾的幼稚問題,「哪家人不是這樣過日子的啊?女人守在家裡,男人在外奔事業……咋到了我們家——就變成不正常的夫妻關係了?」
「男主外,女主內,男人犁地,女人帶孩子,你說的是你老家吧?我可不是那些農婦!我有我的需要!我有思想、有知識,無論是感情,還是其他方面……我都有我『需要』的權利!」文心終於吼出了自己的心聲,這老嫗,今天是說兜底的話了!不知道鄰居聽到自己的話沒有,文心腦海里閃過這麼一絲念頭。
「呵呵!農婦?農婦怎麼了?農婦可不會像你這樣深更半夜瞎折騰!」林小森終於放下讓自己吱吱作響的水杯,他吃驚地嘆,就如看著下蛋的公雞,偏著面龐,癟著嘴,「有知識?有思想?你有多少知識、多少思想?你是發射衛星的女科學家?還是能夠改寫人類歷史的女哲學家?呵——你就要主張你的『權利』了!」「權利」二字被林小森的語氣加重了。
文心啞了,吵架對壘就這樣,一定不能先標榜自己的「優勢」,更不能為了一時的氣勢而去盲目打擊任何一個人,包括未知的人,否則,就如將利器拋給了對手,只有自己挨湊了!她想反駁,在腦海里尋著新詞,但一下子理不清邏輯,不知道自己敗在了哪裡!也不知道從何突圍!一下子僵住了,「你——」了幾秒都沒有下文。
「不要有了點兒知識,受了點兒教育,動輒就『需要』!就『權利』!活脫脫的……一個老上訪戶!思想,不是索取的工具!」林小森不慌不忙,說得抑揚頓挫,張馳有度,表達的思想也不無道理,「我看你們這些人哪……還不遠遠是書啃多了,壓根兒就是自小『野』慣了!不安生!」
「啊!什麼叫自小『野』慣了!」文心最怕聽這句話,越怕聽,林小森越要甩出來,打蛇就打七寸。
「你給我說清楚!」文心氣急敗壞地似乎想撲上去。
「哎——有知識、有思想的人,可要發乎情,止乎禮……」林小森平靜非常,說得既幽默又文氣,真是一個魅力四射的男人。
面對舞動纖瘦雙臂的文心,林小森沒有一點威脅感,就如同面對瞎鬧的小寶一樣,但保護的本能還是使他不自覺地就站了起來。
「你今天非給我說清楚不可!」文心已經撲上來了,但離林小森一米遠的地方,她停住了,她很想絕望地發一次瘋,但她的理智清醒著,她知道自己沒有發瘋的理由,她只是獃獃地站在那裡,仰望著林小森,等待林小森說出下文。
其實從外人看來,這一對夫妻,無論外表、還是氣質,都配合得多麼完美啊!簡直就是愛情故事片中絕配的男女主角,金童玉女啊!
林小森身上淡淡的香馨散過來,融入文心的鼻息,既熟悉又溫暖,讓人心裡漫過依戀和踏實,好像漫步於春陽下的草坪,只想將身體仰躺上去。文心的神經里閃過一絲要上前擁抱對方的衝動,但她沒有這樣做,因為她明顯感到,兩人之間那堵透明的屏障,實在是太堅固了!她不禁悲從中來,為著自己心裡這絲不死的依戀,也為這一層堅硬的隔膜!胸腹里一陣難受的抽搐,她的鼻腔一下子酸了,聲音開始哽咽,「我知道……你一直嫌我……就中學那事兒……可是,你當初為什麼要娶我?為什麼……為什麼啊?!」悲情最後化成了悲憤,不管鄰居聽不聽得見,她都放開嗓子吼起來,「你難道是傻了嗎?」
正因為沒有傻,當初才和你結的婚。林小森在心裡惆悵地嘆了一句。
文心鬧著,泣著,額前的幾縷頭髮散下來,幾乎要蓋住眼睛,她的一雙小手在厚厚的棉袖裡揮舞,又悲又憤。彎腰縮背,就像一個從地底下鑽出來的復仇鬼魅。
林小森怕影響心情,不想多看文心,他回過臉去,站起身來。
「哎——我說你啊,扯這些有意義嗎?睡了吧?太晚了!你明天不上班啊?——哦,你放假了!但是——我得睡了!」林小森甩開兩條長腿,經過文心的身旁,不回頭地,瀟洒地向客房走去。
今晚的「無理取鬧」結束。
眼睜睜看著林小森「逃跑了」,文心一陣發急,她猛地回過身子,望著林小森在昏暗中傲然離去的背影,急切地想去阻止,卻不知道怎麼才能阻止!並且,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去阻止!突然間,她覺得自己馬上要瘋狂了!她只想砸東西!想撞牆!想做些暴力的動作!她只感到腦子裡又癢又脹又酸,像要馬上炸開,她覺得自己不行了,必須找個什麼去依靠,不然會馬上崩潰!
文心狂躁得在屋裡打轉……突然,她撲向茶几,咚地拉開茶几下面的一個抽屜,稀里嘩拉一陣亂翻,終於翻出一把鑰匙,捏著這把鑰匙,如同捧著一盞可以帶來光明的神燈,她徑直向小寶的房間衝去。
文心哐哐哐地擰開小寶的房門,站住了,房間里,有著昏黃微弱的地燈光亮,小紅和兒子靜靜地睡在各自的小床上,發出高低起伏的輕鼾,文心一下子淚流滿面,她向兒子的小床挪過去,輕輕地和衣躺下,頭枕著枕頭一角,一隻手從棉被外擁住了兒子,將臉貼在軟弱的棉布上,心裡踏實不少,但眼淚卻更加洶湧地溢了出來。
一會兒,她艱難地支起脖子,頂著滿臉的淚痕,欣賞兒子一翕一合的鼻翼,和那兩排彎彎的睫毛,不知想起了什麼,她似笑非笑地,嘴角向兩旁上揚了一下,繼而,伸出白皙的縴手,撫摸兒子胖胖的小臉,最後,滿足地將自己的頭放回枕畔,覺得有點冷,將兒子的棉被拉出一塊,蓋住自己的半邊身子,還是有點冷,又向兒子擠了一擠。
睡了,當這兩個字印現在腦海里的同時,痛苦又全部清晰地、排山倒海地向文心滾過來,她很想翻身,想在不停的翻身里尋一點身體或是精神的舒坦,但又怕驚擾了兒子,她不敢動,只是緊緊地閉著雙眼,任由眼淚渲泄而下,任由著內心不安地狂躁著。
身體很冷,腳也開始有點僵痛,腿麻木了,但是,她沒有去動,因為,有關冷和冷的後果,這些問題,根本擠不進她思維的大腦,此時,她的腦子已被一個反覆琢磨的問題所佔據了!那就是:如果沒有少女時代的「事件」,她的婚姻會美滿幸福嗎?
(圖片來自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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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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