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行塵(六)
文/高小丁
【作者簡介】高小丁,本名高敏。浙江工業大學文化與法制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長篇紀實《涅槃》、長篇小說《行塵》、文集《枯紅化蝶》。原創電影劇本《棲鎮,等我》,2016年1月首映。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十一 苦荷蓄意待新生
夫妻二人這一夜甜蜜得酣暢淋漓。
黑暗中的文心分外沉醉,一直微笑在美夢裡,直到鬧鐘嘀嘀大叫她才迷糊地醒來,轉頭看看身旁,林小森也醒了。
文心向林小森依偎過來,溫柔地甜笑,林小森也漾起笑臉,對著文心溫存。一會兒,林小森坐起,穿衣下床。
林小林拉開卧室門,長腿即將跨出去的前一刻,又依依不捨地回過頭來,朝著雙人床眯眯笑著,囑咐一句:「下午,電話。」
文心撒嗲似地窩在被子里,蠕動一下,哼哼答應。
文心這個夜晚確實睡得太好了,她坐起來,搖搖頭,感到頭腦難得地清醒,從口鼻到胸腹氣息順暢,彷彿內在經絡全部打通了,每個細胞都得到應有的滋養而飽滿起來,全身的毛孔也可以舒爽地呼吸了。
文心伸個懶腰,很想對著世界盡情地大喊一聲,以排遣一下這個夜晚給予的太多幸福與浪漫,就如平素清菜淡飯一貫節儉的老農,偶爾大塊朵頤之後,必得牽著老牛圍著田頭蹓兩圈,否則難以消耗掉過多的熱量,文心裂開嘴,左右看看,以手指彈彈被一夜養料澆灌得飽滿的肌膚,傻傻地笑了,她突然收住了笑,好像老農突然領悟到這一餐的高昂代價一樣,她想到了林小森的囑咐,一絲不悅暗生,但她馬上搖搖頭,不去亂想。
文心走在上班的路上,渾身酸痛,彷彿每根筋都比前一天短了一截,骨骼被拉扯得緊緊地,腳步稍微跨大一點,不適感就通過神經傳達給大腦,給主人提抗議。但是這種不適感又是舒服的,雖然這種說法矛盾,但事實便是如此,猶如暮春時節,偷偷地仰在草垛里曬太陽,身體卧得久了站起來,四肢便會僵硬和酸楚,可是它並不會影響身體暖融融的舒服,只會升華暖陽普照之後的愉悅。
幸福總是難以言表的,陽光照耀皮膚灑下的微熱只有人自己去細細地體會,文心到了學校,坐在辦公室,一邊翻著學生的美術作品,在筆記本上記點什麼,一邊靜靜地回味這穿透身心的滿足感和滿足後的疲軟。
「咦?文心老師……」體育老師李小強每天都要通過語言向文心揮酒「青春激情」,好像不對文心說點什麼就渾身不舒坦。也難怪,李小強精力旺盛,上班說說笑笑調養身心,下班正好投入地教學員習武健身,何況,像文心這樣溫婉典雅的女士,正是男人們愛慕的對像呢,「文心老師今天怎麼一直不說話?」
文心沉浸在自己的甜蜜里,依然滿面微笑,埋頭做著手中的事,對李小強的發話充耳不聞。
「文心老師!」李老師忍不住大喝一聲。
「嗯?叫我嗎?」文心被李老師底氣十足的呼聲驚醒,茫然地抬起頭,收住了臉上的微笑,詫異地睜著一雙大眼。
「我不叫您叫誰?辦公室里又沒有其他人!」李老師不滿意了,故意做出生氣的樣子,皺著眉頭,「啊,文心老師,對我老李不滿意嗎?我老李開罪您了嗎?我招呼您您都不答應!」
「啊呀,沒有、沒有,我真的是沒有聽見!」文心著急地解釋,「我在看學生的作業,馬上要給他們總評,還有許多沒有完成,我今天必須翻完……對不起,李老師!我真是沒有聽見,對不起!」
看到文心認真解釋的模樣,李小強心裡舒服了,展開眉頭,大度地說,「好了,好了,開個玩笑,我看您那麼認真工作,擔心您傷了眼睛,說說話,休息一下。」沉吟一會兒,又氣派地說,「哪天請辦公室的同志們聚了聚,文心老師,您一定要參加啊!」
「呵呵,謝謝!到時候一定捧場……」文心低頭又開始做事,她總是這樣,不想和李小強說太多,怕引得李小強說出過火的玩笑話。
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說話聲和腳步聲,一位肩頭扛著大包裝紙箱的矮壯工人邁進了辦公室,萬大可和錢曼彗風風火火地跟隨於後,萬大可兩手各提一個小紙箱,錢曼慧懷抱幾隻16開大小的紙袋,兩人顧不得給文心和李小強打招呼,只忙著招呼工人安頓箱子。
工人將沉重的箱子往牆角「咚」地一放,走了。
萬大可把手中的兩個小紙箱整齊地擺放在大箱子上面,回頭接過錢曼慧手中的幾隻袋子,露出難得一見的皓齒,微笑點頭道:「謝謝錢老師!」
錢曼慧一改往日的活潑嘰喳狀,靦腆地回應著,扭著腰回到自己的辦公桌旁坐定,不知是不是化妝的原因,面露桃紅之色。她可能是太累了,竟然忘了問候文心和李小強。
「嘿嘿,大可,你們這是在幹啥啊?」李小強故意將「你們」二字咬得特別重,還沒待萬大可解釋,嘴裡就噼里啪啦地炸開了,「我說大可啊,這麼些可以讓老哥露身手的力氣活兒,怎麼不叫我?竟然就去麻煩錢老師……啊,你這老弟,錢老師可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子,你可真夠意思!」
「啊呀,不是的,李老師,是我在樓下碰巧遇上了!」錢曼慧沒等萬大可發言,先脆著嗓子急著解釋,臉龐顯得更紅了,「萬老師在書店訂的書今天送過來了。」
「哦,萬老師,就是給石頭溝小學訂的書嗎?」文心這老好人,知道李小強在給萬大可和錢曼慧發難,趕緊出來滅火。
「是啊,」萬大可一聽到「石頭溝」三個字就來勁,把心中回擊李小強的話拋向九宵雲外,開始興奮地數家珍,「書店按我們上次擬的書目全部找齊,找了個關係,請示了照顧,打了最低的6.5折,哈哈,只是要求我讓石頭溝給他們開個正式的捐贈清單,書店才好入賬,呵呵,以後定期圖書打折會通知我!不錯,他們的連鎖文具店也在準備我們訂的文具!」萬大可興高采烈地說著,一雙大手在牆角的書堆上來回摩挲,就如園丁撫摸著精心培育的小樹,他只有在這些時候話才特別多。
李小強假裝陰險地哼哼兩聲:「你小子,算你滑,看我怎麼收拾你……」
聽著萬大可的陳述,文心也走過去,伸出手在書堆上輕輕地拍兩下,問萬大可什麼時候去學校,萬大可說春節過後。
李小強見縫插針地冒一句:「哦!我要去!只要文心老師要去,我就要去!」
文心哭笑不得,轉過臉說:「我去不去還不知道呢,你知道,我兒子小,經常走不開……況且,李老師,捐資助學是一件很嚴肅的事兒!」文心皺著眉頭,一副批評後進孩子的表情。
「呵呵,我沒有那麼偉大,我只知道,老婆兒子,掙錢、吃飯,其他的……不管!」李小強摸出上衣內襯兜里的香煙盒,又將煙盒屁股在桌沿上磕兩下,抖出一支香煙來,拇指和食指夾住,送到嘴角邊,以打火機「啪」地點燃,愜意地吸上一口,再長長地吐出一口煙霧,望一眼天花板,痞氣地哼哼。
「不會吧?李老師,你上次不是說要捐一千元購書款嗎?怎麼能言而無信呢?」文心認真地較勁。
「李老哥,不要鬧啦,算老弟今天得罪您啦,道歉行嗎?以後,凡是重活、粗活、臟活、累活,我都不會忘記您!」萬大可走到李小強桌旁,扶著李小強的肩,「你拿的錢還沒用,以後你不要拿了,我有。」
李小強豪氣地一擺手,仰臉說:「小意思,這些『嚴肅』的事兒,得有我的一份,不在多,也是我的心意嘛,不能讓我這老哥看著你們小青年偉大,自己一個人渺小著……多沒意思啊!」
萬大可也不反駁,朗聲笑著,開心地說:「哈哈,只要您老哥願意,我就來者不拒啦!」話一出口,萬大可就想,壞了,會被李小強逮著發揮。
果然,李小強開始發揮了:「來者不拒……老弟,」他向著錢曼慧的背影呶嘴,「——是這種情況吧?」
萬大可就知道李小強遲早要在這個問題上鬧夠,無奈地反問:「老哥,什麼樣的回答您才能滿意?」
李小強幹脆雙臂相抱,故作賴皮說:「老弟啊,什麼叫我滿意……我是想你滿意啊!」說完,故意意味深長地瞄瞄錢曼慧的背影。
人的背後好像都長了一雙無形的眼睛,當有人在背後注視自己時,後背總會有感應。錢曼慧肯定是感應到了,她站起身,自言自語地說:「哦,徐老師叫我去呢,我怎麼給忘了!」她也不回頭,扭著腰出了辦公室。
錢曼慧一走,兩個打著啞語的男人一下子還失重了,萬大可趁勢語重心長地說:「您看,把別人嚇跑了吧?我說我們不會有什麼的!老哥,您以後就饒了我,不要開玩笑了,啊?」
「呵呵,沒什麼,男女之間,那點事兒……」李小強調侃時的痞相和他英武的五官一點兒都不班配,但他在辦公室里就喜歡這樣胡侃,置自己的剛武形像於不顧,「我告訴你,老弟,她現在,正處於猶豫不定的膠著期……不怕,只要肯努力,有戲!」
萬大可痛苦地搖著頭,仰天高呼 :「我的天哪,求求您了!」
文心浸泡在自己的幸福里,靜靜體味渾身綿軟的舒服感,對兩位男士的調侃充耳不聞,也不想說話,只管做事。
下課的音樂響了,樓道里開始有叮叮咚咚的腳步聲、嘰嘰喳喳說話聲,間或一陣嘻嘻哈哈的笑鬧。
文心站起身來,整理好桌子上長長短短的紙頁,捲成一小捆抱在胸前,步出辦公室。
操場里,有幾個高個子男生在打藍球,稀稀拉拉圍著
些人,縮著脖子看,幾顆大梧桐,撐著光禿禿的身子,默默地在寒氣里發獃。天太冷,又要期末考試了,勤奮的學生們都更喜歡窩在教室里。
文心身著絳紫色中長大衣,散滿銀斑的紫黃色大絲巾鬆鬆地圍著脖頸,捲曲的黑髮也鬆鬆地披散著,典雅中透著艷麗和嫵媚。昨晚睡眠充足,今天心情好,氣色不錯,本就細白的面龐顯得粉嫩和恬靜。
文心抱著作業卷,順著操場外圍,向對面的教學樓走去,她其實心裡並不是急著去見學生,只是想在清新的冬日寒氣里獨自走走,舒展一下有點僵硬的四肢筋骨,享受一份獨擁的閑適和安寧。文心望望白蒙蒙的天幕,抿嘴微微笑了。
「艾老師!艾老師!」隨著兩聲嬌脆的呼喊,兩個青春美少女從後面衝到了文心的身旁,是米娜和秦愛婉。
「啊,是你們!小娜、愛婉,看到你們真高興!」文心終於大笑開來,露出一口精細美齒,一雙大眼在彎彎的睫毛後熠熠生輝。
兩個女孩子咯咯咯地笑著,一邊一個,幸福地挽住艾文
心的手臂,你爭我搶地問文心上哪兒地去,到哪班去上課,手裡抱著什麼。文心告訴她們,她要到高三年級去,給將要考美術學院的學生評講作業。
兩個女孩子同時脆生生地嘆息「哎呀!」,像兩個受了欺
負的小可憐給幼兒園的阿姨訴苦,說她們都是語數外,整天背啊,記啊,緊張得頭皮發麻。
文心哈哈地大笑起來,教育她們道:「學生時代是這樣的嘛,我以前也是這樣過來的啊!現在趁著年青,不好好學習幹嘛?」
伶牙利齒的秦愛婉反駁說:「艾老師,我們不是不好好
學習,並不是要偷懶。我們是……哎呀,您不懂,哎呀,您明明知道的……」
「哦呵,我們的辯護律師今天怎麼了?到底我是不懂,還是懂呢?」文心能給學生說什麼呢?什麼也不能說啊,「好,就這樣了,好好複習,等放了寒假,好好地玩,啊?」
一提到寒假,兩個女孩子更是炸開了鍋,這個說要補英語,那個說要參加數學競賽班,說放不放假都一個樣!
文心彷彿是政府的信訪辦主任,正在接受老百姓的投訴。
文心知道兩個學生只是發發牢騷而已,秦愛婉在全年級的排名都是名列前茅,又用功又要強,米娜雖然學習吃力,但膽小,特別聽話。
等兩個女孩鬧得差不多了,文心例行總結,老生常談地「說教」,鼓勵她們要努力,要發奮,要對得起老師和父母的期望。兩個女孩子不吭氣了,一左一右對視了一眼,不再抱怨,小鳥依人地陪著文心漫步。
言及父母,文心說自己一直不知道秦愛婉家裡的情況,那天在辦公室里反覆提到秦愛婉的「媽媽」,可能傷害了秦愛婉,再次請秦愛婉原諒。
秦愛婉非常善解人意,反過來安慰文心,請文心不要介意這些小事,老師批評學生是應該的,說只要在學校里,無論如何,都是她最幸福的時光。突然地,女孩嘟起了圓圓的小腮幫,撅起小紅嘴,杏眼圓睜,惡狠狠地盯著前方,咬牙切齒地說,「哼,比在家裡面對那個「老巫婆」開心多了!」收回刺向遠方的目光,回眼瞧瞧溫文爾雅的文心,「我說啊,艾老師,您和那個『老巫婆』比起來,簡直就是『人間天使』!」
文心扭過臉,詫異地盯著秦愛婉,秦愛婉已將凌厲的目前重新射向了未知的遠方。倒是米娜在一旁「吃吃吃」地笑了,向著文心嬌聲地解釋說:「愛婉是在說她的繼母!她是每天都會至少罵一次!我都聽習慣了!她罵一罵就舒服了,沒什麼的,艾老師您不要擔心!」
啊,是這樣。許多久違的感受、回憶排山倒海似地湧上文心的心頭,許多話爭先恐後地湧入胸際,依著兩個玉人兒般的女孩子,文心鼻子酸酸地,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抬起頭,望向天空,天比先前有些灰暗了,遠遠地,好像有一隻不怕寒冷的大鳥,正展著寬寬長長的翅膀飛翔,漸行漸遠,最後沒了蹤影。
乖巧的米娜打破沉默,更緊地挽住文心,說:「艾老師,我的文化課糟得很,以後也要考藝術類學校的,您可要幫助我!」
文心的心境重歸舒緩,柔聲說:「小娜,並不是我們文化課學不好才去考藝術類學校,無論從事哪門藝術,都需要全方位的知識,需要豐富的思想去做支撐,世界上,任何一位有作為的藝術家,都是內涵豐厚的雜家、大家。」
米娜似懂非懂地點著頭。
秦愛婉從剛才的情緒里走出來了,恢復了活潑,插嘴說:「艾
老師,什麼大家雜家的,您說得太深了!要把我們的小娜給撐著!她啊,溫室里的花骨朵兒,就現在,每次考完試,發分數的時候她還哭呢,呵呵,回家了還讓她媽媽勸……」
「啊?您才是花骨朵兒呢,在艾老師面前臭我……您……」米娜好像急得要跳起來,搖著細細的脖頸反駁,但滿臉寫著的是幸福。
「是嗎?不可能吧?」文心覺得眼前的場景有著純凈的美,讓她心裡生起片斷的回憶,「那媽媽肯定要發糖果給您吃咯?哦,我們家小寶也是這樣的,做了錯事,先哭!哭得稀里嘩啦,肝腸寸斷……然後,我們就勸,發糖,發玩具,直到他恢復正常,甚至最後我們就忘了他做的錯事!反而自責沒有把他勸舒服!……嗯?小娜,你在家裡也是這樣的嗎?」
女孩們咯咯地大笑起來,上課的音樂聲彷彿被她們的笑激活,也叮鈴咚隆地響起來,雖然曼妙悅耳,卻是衝鋒的號角,兩個女孩異口同聲地向文心喊出一聲「艾老師再見」,便抽出各自挽著文心的手,小跑著向教室奔去。
音樂灑向校園的每個角落,各幢教學樓安靜下來,操場一下子空寂了。
文心向著兩個學生奔跑的背影呆看幾秒,腦海里溫習一遍她們香脆的話語和粉紅笑臉,舒心地嘆出一口長氣。
十二 痛礪三九寒浸骨
自從那場罕見大雪之後,整個城市陰冷
潮濕,氣溫一直很低。天氣不好,人的心情就會受影響,彷彿心也被灰濛濛的天幕給遮住了,大街上的行人不是青著臉,就是縮著身子,就連那些愛美的女士也蒼白著臉,沒有心思在街上慢行炫風采,不是急沖沖地擠上公交車,就是伸手攔住計程車,吱地一下子鑽進去,嘭地關上車門,倏爾不見。
但是,文心的心情卻沒有受這大氣候的影響,心情反而相當
不錯!很簡單的原因:這幾天,林小森下班後準時回家了!並且,有時陪兒子畫畫、寫字,有時和文心看看電視,還針對某部情感電視劇一同發點感慨。爸爸在家,小寶當然高興,不停地從這間屋竄到那間屋,拖出各種玩具,做著各種鬼臉,和林小森鬧著玩,家裡歡聲笑語地熱鬧了幾天,保姆小紅都受了感染,做家務特別勤快,把家裡料理得一塵不染。文心當然更是甜蜜無比了,整日把自己收拾得精緻可人,彷彿人生的第二春已然綻放開來。
周末到了,出人意外地,是個大晴天。
前一晚兩夫妻就商量好,今天去看望文心的父親,林小森說他已有兩三個月沒有回去過了,很挂念老人,想去看看。
清早,文心悄悄地拉開卧室的窗帘,透過一絲細縫向外張望,
一縷光亮輕捷地泄進來,她微微地眯起了大眼。窗外,天氣一派晴好,遠遠近近的樓房、樹木正籠罩在淡淡的陽光里,一層薄薄的霧靄沒有散盡,將陽光過濾得縹緲而柔和,整個城市安祥溫馨。
文心揚起嬌美的紅嘴,露出皓齒,撲閃兩下長長的睫毛,笑了。這麼好的天氣,一家三口去看望父親,父親肯定開心。雖然文心和父親不很親近,甚至還有隔閡,但是父女之情畢竟血濃於水,濃厚而深沉,能讓父親開心,文心感到欣慰和滿足,側臉瞧瞧在迷糊中酣睡的林小森,一絲嬌羞的紅暈泛上面龐。
自從得知女兒一家三口周末要來,艾若賢就忙碌開了,吩咐王媽打掃、採買、洗刷,整天興緻盎然,就像迎接一個多年未見的親人,既熱忱又周到,又像迎接人生的重大轉折,既虔誠又隆重。連王媽都看不下去了,忘了自己的身份,風趣地開玩笑說:「艾市長啊,您這又不是嫁閨女!」艾若賢也不生氣,一掃往日的沉穩,笑著還擊道:「不是嫁女,勝似嫁女。」
當然,王媽也不怠慢,煮、燉、蒸、腌,頭一天下午就開始
準備了。一大早,兩位老人又開始里里外外地忙碌。
艾若賢戴上眼鏡,抖動著銀白的頭髮,在院子里前轉悠,
檢查院落的「安全」,把他視力能及的「危險物品」——一顆小鐵釘,一塊小鐵片,半塊廢玻璃,幾個酒瓶子,一根細木棍,甚至一截塑料水管,都一件一件地彎腰拾起來,投入垃圾桶,並且立馬提出院子倒掉。他這是在給可愛又調皮的外孫小寶精心打造「綠色」的玩樂環境。
事情告一段落,艾若賢抬頭望望明朗的天空,返回屋裡想打
個電話,想一想,算了,難得的周末,還是讓女兒女婿多休息一會兒吧。他又走出來,再抬頭望望天,折身回屋,就玎玎璫璫地收拾茶几上的茶具,最後,把茶几上的一整套的功夫茶具擺在了院子的石桌上。
是啊,這麼好的太陽,午後,一家人可以坐在陽光下喝茶、
聊天,小孫子就在院子里快樂地遊戲,四周,梅香清冽,鳥聲啾啾,斑斑點點的陽光,印在樹下的粉紅面龐上,間或,頭頂會有粉紅的花蕊悠悠地飄然落下……石桌旁有一隻寬大的竹椅,艾若賢輕輕地坐了下去,閉目一瞬,又睜開,搖搖頭,嘆一句:「真的是太老了啊。」
一陣嘻嘻哈哈的笑鬧聲衝進院子的大門,女兒一家三
口來了。女兒女婿走在後面,小寶沖在前面。
文心身著咖啡色中長大衣,一條鵝黃色的毛質長圍巾圈著脖子,蓬鬆的捲髮高高地綰在腦後,飽滿的額頭在陽光下散發著高貴的光澤。文心今天化了淡妝,淺淺的煙熏眼妝,水紅色的嘴唇。林小森穿著一件簡單的鐵灰色立領羊絨短大衣,顯得幹練又沉穩,雖然看不清楚他的眼睛,但是,看得出來,他在微笑,神采奕奕。
艾若賢站起身,呵呵地笑著,跨出一步,正打算迎上前,
小寶已經騰騰騰地飛跑過來,撲進了爺爺的懷抱,艾若賢順勢坐回椅子上,抱住穿得棉軟軟的小人兒,哈哈哈地大笑起來,喊道:「我的小胖子、我的小胖子,想死爺爺咯!」小寶一面脆脆地叫著「爺爺!」一面撐起上半截身子,舉起手中的紅色塑料小手槍,向院子某處瞄準,嘴裡叭叭地虛擬射擊一陣,威嚴地喊:「爺爺!我現在任命您為步兵一分隊隊長!」艾若賢又是一陣爽朗的大笑。
「小寶慢點」、「別打著爺爺了」、「快快下來」艾文心和林小
森或高或低的呼喊聲,全部淹沒在爺孫倆快樂的笑鬧里。
等兩爺孫鬧得差不多了,文心夫妻倆非常恭敬地問候艾若
賢。
小寶已跳下爺爺的懷抱,扭著圓滾滾的胖身子,高舉著小手
槍,在院子里咚咚咚地奔跑,四處都是他叭叭叭的射擊聲。
艾若賢將夫妻倆讓進了屋裡,坐下來,林小森從手中的口袋裡一樣一樣地拿出禮品來,酒、茶葉、年貨,都是上等的佳品,艾若賢只隨意地看了一眼東西,就反覆叮囑林小森說,回自己的家,以後一定不能再買東西了。如果再買,他就叫他們提回去。
兩夫妻並排坐在沙發上,林小森一邊喏喏地答應著,一邊向
文心看了一眼,又向她這邊靠了一靠,文心將眼睛望向門外,好像是在尋小寶的蹤跡,又將目光收回來,然後,問父親最近身體好么,生活還好么。
艾若賢認真地介紹說,前段時間剛做了體檢,其他沒有啥,
就是心臟有些小問題,不礙事的。又關心文心的身體,問她失眠有沒有改善,胃口好些沒有。文心回答說,一陣一陣的。艾若賢仔細地給女兒交待了生活保健的幾個注意事項。
「小寶,不要玩了,吃飯了!」王媽在院子里呼喊著小寶。
文心站起身來,走出客廳。王媽拖住了小寶,將他押進廚房去洗手,文心也跟了進去。
王媽拉著小寶的胖手洗著,側過臉,眨眨眼睛詭秘地向著文心,說,「她——不會回來了。大大小小東西……全部叫我給她寄走了……」王媽向四周掃兩眼,最後檢查一下文心身後有沒有人,「很怪,她每次打電話來,都是只和我說話,交待事情,竟然不和艾市長說一句!」
文心不由得憋了一口氣,但還是做出隨意的樣子輕嘆一句:「是嗎?」心中有一陣輕鬆的喜悅漫延,馬上發現自己的可惡,控制著喜悅不讓它們浮上面龐,身體依然靜靜地靠著門框,但表情卻是更加期待。
小寶的手洗乾淨了,王媽拉過門後的綠色小方毛巾,將一雙小小的胖手擦乾。小寶嚷嚷著要啃雞腿。王媽揭開灶上鋁鍋的蓋子,用筷子夾出一條熱氣騰騰的雞腿放進小碗,遞給小寶。小寶圈著短短胖胖的胳臂,捧著碗,呀呀地唱起來,搖頭晃腦地出去了。
「唉……」王媽認真地看了一眼文心,下垂的雙眼顯得非常憂鬱,一面準備炒菜的工序,一面繼續說完她的心裡話,「艾老師啊,您春節回來住幾天吧,你看艾市長,聽說你們這周要來,高興得像小孩兒,天天和我商量怎麼張羅,這可是自家的閨女啊,又不是遠房親戚……我看了心裡都發酸哪……特別是最近,晚上經常在屋裡轉悠,翻著一本大相冊,嘆氣……我一個保姆,唉,不好問,也問不好……只是擔心,那麼大年齡……」
轟地一聲,王媽將菜倒入了燒燙的油鍋里,一面不停地翻動,一面叫文心去請艾若賢他們坐上餐桌。
客廳里,艾若賢仰坐在沙發旁邊的扶手圈椅里,林小森則坐在稍低的紅木長沙發椅上,雙手捧著茶杯,背脊挺得直直地,好似要跟丈人縮短空間矩離,茶杯里的水已經沒有了熱氣。
絲絲梅香滲進窗紗,輕輕地在室內飄蕩。小寶撲在餐桌上啃雞腿,快樂地哼哼。
林小森恭敬地仰視著丈人,一雙眼睛隱藏在褐色的鏡片後,偶爾亮一下,又熄滅,如黑暗山坳里忽明忽亮的磷火。
林小森看了看門外,文心正好走進來,林小森如獲大赦一般,活力重新附身,站了起來,親熱地叫著:「哦,文心,牛書記真的是爸爸的學生呢!還是貧困生!曾經得到過爸爸的不少幫助!」
「呵呵,只是我的工作而已,並沒有特殊照顧,只是幫助減免過兩期學費……後來又叫教務處減了一些雜費……」艾若賢謙遜地笑笑,說著,從圈椅里起身,林小森作勢要去扶一把,艾若賢擺擺大手表示拒絕,踱著沉穩的步子走到餐桌旁。
王媽走進來,往餐桌上擺菜,文心一隻手幫著忙,一隻手敲打著小寶試圖往盤子里晃悠的小胖手。
「哦,是嗎,那爸爸和牛書記一定很熟悉了?」文心不抬頭,看著餐桌說話。
「哦,都是師生關係吧,每年學校畢業那麼多,其實沒有幾個真正地認識。」艾若賢在小寶旁邊的椅里坐定,伸出手擋住文心的手,「文心,不要打孩子!要把孩子打笨的,等他吃吧!」艾若賢愛憐地瞧瞧小孫子,抬起大手,愛撫地摸著小寶棉軟的後背,也不聽文心嘰嘰喳喳的解釋,只管專心地疼愛孫子,「用手抓也沒有什麼不好,我看吃手抓飯的民族沒有哪個不比我們強壯。」
老少三代四個人圍坐一圈,艾若賢很高興,開了一瓶紅酒,和女兒、女婿共飲。
「爸爸,你和牛書記單獨交流過嗎?」文心一邊給小寶喂湯,一邊像是隨意地發問。
「哦,據說去年校友會他都回了學校,你們一定碰過面吧?」 文心的問題一落地,林小森就緊接著拋出第二問題,二人就像經過了排練,配合得天衣無縫,簡直是夫妻恩愛和睦的典範。
「哦,胖小子……來,快不要啃骨頭了……哦,來,吃
這個……」艾若賢幫小孫子調整著碗里的美味,用筷子把小寶碗里啃過的雞骨頭撿出來,又放進一條煎得脆黃脆黃的小黃魚,女兒女婿的話語對他來說,好像就是大門外飄過的一絲風,「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唉,真的是落伍啦,安心退場吧,不要去擋年輕人的路,給他們添麻煩……校友會,我從來不去參加……」艾若賢也不看女兒和女婿的臉,只管伺弄孫子的碗,「哦,胖小子,慢點兒,有刺!王媽,再給小寶拿只乾淨碗來!」
文心和林小森對看一眼,各自低頭埋頭吃飯,林小森扒兩口飯,又乜一眼文心,文心坐得端端正正,不再和他對視。文心扯過一張面巾紙,去擦小寶碗旁的菜渣,拍拍小寶的肩頭說:「小寶——你看,爺爺就照顧你,自己都沒好好吃!」
「哦……爺爺,您吃吧,你這樣不好好地吃飯,要是在我們幼兒園裡,肯定是要受罰的!來,爺爺,好好吃一塊肉——」小寶將自己碗里的一塊牛肉夾進艾若賢的碗。
「哎呀,小胖子倒照顧起爺爺來咯!」艾若賢故意做出吃驚
的樣子。
「小寶,你好好地吃吧,你煩著爺爺了!」林小森歪著臉,
冷冷地看著小寶,兩道淺淡的長眉在鏡片上方皺得緊緊地,語氣里明顯地有了壓抑的怒氣,但立刻覺得自己的態度和今天的溫馨氣氛有點兒格格不入,努力伸展開緊縮的眉頭,端起紅酒杯來,微笑著對艾若賢說,「爸爸,要過新年了!來!干一杯! ……文心!我們祝爸爸新年快樂!」
「好、好、好……」艾若賢放下筷子,端起酒杯。
「丁——」三個酒杯碰在一起,發出悅耳的輕吟。艾若賢
和林小森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文心淺淺地呷了一口。
艾若賢放下酒杯,抬起頭,看著林小森,說,「小林啊,我知道……政府工作確實不好做,很辛苦……」餐桌上方有一隻精美的吊燈,桔黃的燈光普灑而下,艾若賢滿頭銀絲在燈光下隱隱閃爍,他有節奏地說著話,「文心,你一定要支持丈夫,你的工作也不忙,平時在家要多承擔一些家務……」艾若賢的目光從女兒臉上收回,繼續在林小森臉上定格,「但是,小林,無論我們在哪一個崗位,都要盡量做到『多要求自己,少要求組織』……現在各級黨委政府都不容易,企業、農村、教育、城建……工作是千頭萬緒,」林小森的微笑已經僵硬,但又不能不頷首微笑,艾若賢移開自己的目光,把嚷嚷著要下地的小寶扶下椅子,「小林哪,珍惜目前的環境和崗位,好好地干吧……」
王媽端來小飯鍋,要給每個人的碗里盛一點白米飯,艾文心
堅決不要,說吃好了,放下碗筷。
「文心吃得太少了!」艾若賢嘆一聲,又搖搖頭。
艾若賢詢問林小森的春節安排,林小森說要回老家看父母,
艾若賢喏喏地讚歎「應該」,說父母年齡大,應該多回去看看。文心站起身,說要去看小寶,移開椅子,離開餐桌。
兩個男人沉默地把自己碗里的飯扒完,退回客廳,坐上先前各自的位置。
文心坐在客廳的紅木長沙發椅上,小寶坐在她腳旁的兒童矮椅里,小寶專心地看著動畫片,不時發出咯咯咯的笑聲,文心也跟著兒子哈哈地笑。
看兩位男士進來,文心起身打算去給他們先前的茶杯續熱水。
「不用、不用,文心!」艾若賢伸出大手,擋住女兒伸過來端杯子的手,並站了起來,抬頭看看門外明凈的院落,「今天太陽多好,我們到院里去曬太陽,喝茶!我早上就把功夫茶具搬出去了!」
「啊,好啊,很久沒有好好地曬過太陽了!」文心露出潔白的玉齒,轉過身子,挺直了修長的腰背,像是要做深呼吸,向著門外的雙眸浸潤的全是陽光。
「哦,爸爸,文心……我可能不行……我得回單位去看看……」林小森沒有溫度的話語,把將要奔向陽光的兩父女凍住了,特別是文心,先前的陽光立馬就結成了冰,挺直的背腹收了回去,整個人一下子矮了。
「哦?有事?」艾若賢重新坐回了自己的圈椅。
「今天是周末啊……不是說領導都在搞春節慰問,工作上沒啥事了嘛?!」文心睜著結滿冰的大眼瞪著丈夫,一雙大眼晶瑩瑩的,冰似乎馬上會化成水淌出來。
「哦,說是工作上沒實質的事,其實比平時更緊張……」林小森站起身,雙手抖抖毛絨短大衣的兩片前襟,理一理領子,做著必須離去的準備,「各單位都在加強消防、信訪,熱線接待比正常時的量都大!」林小森徵詢意見般地望了望丈人,見丈人好像在認真著聽著,還在輕輕地點頭,語氣便更篤定了,「我分管的幾個都是敏感部門,二十四小時都是要求值班的……趁著今天有空,得去把上報的匯總材料搞一搞。」
「好吧,你去吧,黨委政府在這個節骨眼上是最忙的,我知道。」艾若賢站起來,喊王媽把柜子里的兩條煙拿給林小森,林小森客氣一下,接住,夾在腋下。
看著動畫片的小寶正高興著,媽媽突然不讓看了,說要回去,他一下子嘟起了小嘴。
林小森要文心和小寶繼續玩,艾若賢也挽留著,但艾文心堅持說順路走方便,然後固執地把小寶的電視節目停了,收拾了提包、玩具等東西,拉上兒子,隨林小森往門外走。
艾若賢見女兒表情陰冷,一雙大眼像是要下雨,真怕自己說出什麼來會引發女兒的情緒,就不再說什麼,禮貌地跟女兒女婿道別,送他們出了客廳,步入灑落陽光的院落。
小寶嘟著小嘴生氣,一隻小胖手被媽媽牽著,他邊走邊側過小圓臉向著身後喊:「爺爺,您快回去把電視看著!看黑山熊把它的兒子救出來了沒有!我回去要打電話問您……」
艾若賢哦哦地答應著,返身往客廳去,在屋裡轉兩圈,待女兒他們走遠,他又慢慢地踱出來,站在院里,四處掃視。頭頂上,梅枝勁挺,朵朵粉蕊在俊俏的枝幹上傲然綻放,氤氳的溫暖里,芬芳四散。
遠方,偶爾一兩聲鞭炮響,提示著即將要來到的重大節日,放眼極處,城市沉浸在陽光里,恬然地呼吸。
梅枝下,艾若賢懶懶地仰坐在竹椅里,頭枕著椅背,微闔著雙眼,身前的石桌上,一套古樸的茶具,泛著含蓄的幽光。
(圖片來自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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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小說:藏在水泥中的女人
※詩歌:我想是你窗外的一株香樟(外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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