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恆舒 故鄉的美食
陳恆舒,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學語文編輯室編輯
我常常思念故鄉的美食,就像常常想起那座城,那些人,那些事。
1
熱乾麵
和很多湖北的孩子一樣,我是吃著熱乾麵長大的。記得當年吃早餐是在一個叫做「東嶽市場」的地方。那是一個南北向的很狹長的集市,大約在集市中段的西側,有一排很長的小吃攤位,一溜排過去,大約有十幾家,每家一間三五平米的小屋,算是廚房,兩個門之間縱向擺上一張長桌,長桌的兩側是長凳,在這個狹長的集市裡又顯得尤其狹小。我上小學的時候常常會穿過這條長長的集市去學校,一大清早,商販們已經在擺攤,還有一些推著自行車或者挎著菜籃子的人四處徘徊,尋覓一些只能在早上買到的新鮮貨。走個三五分鐘,香氣開始迎面撲來,遠遠地就看見一個個穿白圍裙的人操著各種口音在招呼:「熱乾麵——」 「餛飩——」「米酒——」「小籠湯包——」走近了,挑中一家,落座:「老闆,二兩面。」「好嘞——」老闆轉身進廚房,很熟練地抓起一把面,扔進煮沸的水裡,轉頭沖我一笑:「別急,馬上好。」大約一分鐘的光景,他左手拿起碗,右手拿起漏勺,往水裡一抄,腕子一抖,面便穩穩地落在碗里,緊接著撇下漏勺,以極快的手法抓起兩個小瓶,在碗上面點兩下——大約是醬油、醋,又抓起一個小勺,從幾個小盒裡順次挑了點鹽、味精、蔥花、大頭菜丁;最後抄起一根長柄勺,劃拉進去一些極粘稠的芝麻醬。從出鍋到這碗面「啪」地擺到你面前,頂多五秒鐘的時間。這時常常會有隔壁一家的湊過來問:「要米酒嗎?」問話的是個老人,瘦骨嶙峋,眼睛炯炯有神,瞪得很大,每次過來問我都能嚇得我一哆嗦。我說要,他二話不說,扭頭回屋,轉眼端出一碗來,又跑到其他攤位招呼別的人了——因為他那家專賣米酒,而早餐哪有隻喝一碗米酒的人呢?這些攤主的關係都是相當融洽的,你想吃張家的面,剛好趕上人多,坐不下了,你可以坐到李家賣包子的門口去,遠遠地招呼一聲:「二兩熱乾麵——」一會兒就能送過來,還跟李家老闆打個招呼:「我一會兒過來收碗。」然後又急匆匆地跑回去忙活了。
大約在我上中學以後,那一排小房子被扒掉了,不久在市場的西側蓋起了一座「東嶽商城」,佔據了原來小吃攤的位置,攤主們不知道都搬到何處去了。商城一樓是超市,二樓賣傢具,我去過幾趟,裝修得極惡俗,貨架附近幾個面無表情的導購員在麻木地遊走。美味的早餐、樸實的問答、還有那些鮮活的面容,全都消失了。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集市小吃最終都會遭受這樣的命運。
2
豆皮
熱乾麵的做法其實與北方所謂的「涼麵」有些相似,無非一熱一冷,都用芝麻醬拌了吃,因此吃不到熱乾麵的時候可以拿涼麵解解饞,然而豆皮的做法可能就是獨一無二的了:在一大圓鍋鍋底淋一層香油,鋪一層雞蛋皮,再鋪約一寸厚的熟米飯,撒上香菇丁、冬筍丁、大頭菜丁、瘦肉丁、豆腐乾丁,做豆皮的師傅雙臂撐開很大的角度,把住鍋的兩端,使鍋身傾斜的同時不斷地旋轉,使鍋底能全面均勻地受熱。一鍋出來大約五分鐘上下。起鍋的時候翻過來,金黃色的雞蛋皮朝上,佐料在下,若干種香味混合在一起,甚是誘人。賣的時候切成若干小塊,每塊巴掌大小,算一兩,一般早飯二兩就能吃飽了。熱乾麵也許還有人不大喜歡,豆皮則幾乎是人見人愛的。
上次回十堰去,我問一個在武漢上學的同學,現在哪兒的豆皮比較好吃,她想都沒想就跟我說了倆字兒:武漢——因為豆皮是武漢傳過來的小吃。我說廢話,我問你十堰。她又是想都沒想就跟我說,咱學校坡底下的就好。我說坡底下好幾家呢,你說哪家的好。她還是想都沒想就說,你看哪家好哪家就好。確實如此,上高中那會兒,豆皮是我們學校坡下面小吃業中的常青樹。周圍的攤位換了不知道多少,熱乾麵、包子、餛飩、牛肉麵、炒米粉、雞蛋灌餅,都因為做得不好或者別的什麼原因,要麼遷走,要麼改換門庭,唯一屹立不倒的旗幟就是豆皮。每天早上上學走到坡底下,那幾條排隊買豆皮的長龍總是一道不變的景觀。挨那兒排隊的一般都是買了帶到學校里吃的,有時候還幫別人帶,因此每天早上7點左右,各個教室里總是活躍著一批「豆皮大軍」,且不說一進教室就是一股很濃的豆皮香,就看那些埋著頭的同學們吧,他們在讀書嗎?不,他們在吃豆皮。不信?喊一個起來,喏,他嘴邊還粘著米粒呢。
3
三合湯
比起熱乾麵和豆皮來,牛肉麵就普遍得多了——你要說哪個城市沒有一家賣牛肉麵的,我覺得不大可能。如果評選中國普及率最高的小吃,恐怕非它莫數。學校坡底下本來就有一家麵館的,地方不大,也是那種一個小屋加一張長桌的格局,有拉麵和沙鍋手擀麵,佐料有牛肉片、豬肉絲、炸醬、牛雜等等。高二以後,X君常常拉我出去吃面。我們都在文科班,高二是對門,高三是隔壁,每次中午下課都懶得擠食堂,大約人家都從食堂擠回來了,我懶洋洋地從教室里晃出來,剛好見他也晃出來,迎頭一句就是:「哎,走吧,吃面去。」於是我們就到坡下面,他走過去跟夥計說:「兩碗牛肉麵,越辣越好。」我趕緊把他喊住,跟夥計說:「辣一碗就行了,剩下那碗一點辣椒都不要,有辣味我不付帳。」——那時候不比現在,是一點辣椒都不敢沾的。夥計笑著去忙了。等面端上來,他瞅著我的碗皺著眉頭說:「一點辣椒都不要?那能有味兒嗎?」我瞅著他那一碗扎眼的紅湯說:「你就吃著辣椒了,還知道牛肉麵是什麼味兒嗎?」後來我們倆總去吃,都吃出默契來了,不管誰先進門,都要兩碗面,一碗辣一碗不辣,辣的要非常非常辣要多辣有多辣不辣不付帳,不辣的一點辣椒不許放一點辣味不許有有了不給錢。後來坡下面這家麵館關門了,據說衛生不過關——有人從他們的牛雜麵里吃出蒼蠅來,但X君一直耿耿於懷,後來每吃一家麵館,他出來都跟我說:「不辣呀,沒法吃呀,還是原來坡下面那家的好,搬哪兒去了呢……」我跟X君就是個吃面的交情,每得知哪兒的面好吃,最遲第二天肯定跑一趟。X君後來去了南京大學,據說蘇南一帶口味比較清淡,不知道他能不能在南京找到一家極辣的牛肉麵館?
十堰賣牛肉麵的地方常常兼營「三合湯」。「三合湯」算是當地的小吃,不過或許算不上特產,其實說到底就是牛肉粉,但是極辣,每次端上來就看見一層紅油,上面漂著幾片牛肉。還有兩樣東西是一般牛肉粉沒有的,一個是小餃子,大約三五個,大約只有一般的餃子半個那麼大,圓滾滾的,皮挺厚,餡不多。另外就是可以附送一碗蘿蔔湯:湯是半透明的淡黃色,裡面躺著半塊兒大蘿蔔。因為辣,我從來都敬而遠之。只是高三那年寒假,提前開學補課,頭一天是大年初五,食堂的大師傅們大概是回家過年還沒趕過來,食堂沒開伙,大家就全湧出去吃,結果附近小吃攤上的攤主們也都去過年了沒回來呢,四處冷冷清清,於是這群包括我在內的饑民就浩浩蕩蕩向別處進發,一直走到急救中心附近,找到一家牛肉麵館,於是一窩蜂地擠進去,有人說這家三合湯做得好,夠味兒,於是大家紛紛要三合湯,我也要了一碗,但照例叮囑夥計,不要辣椒,夥計當時就是一愣:什麼?三合湯不放辣椒?那還是三合湯嗎?哦,明白了,您就是要一碗牛肉粉,不擱辣子,行,您等著,一會兒就好……一會兒端上來了,我邊吃邊覺得在流眼淚,心說我囑咐他不要辣椒的啊,但是一抬頭,發現周圍一圈人全抱著一碗紅湯吃得正開心,整個小房間里都瀰漫著辣椒的氣息,我趕緊扒了兩口付了錢奪路而逃……
寒假回十堰,跟幾個朋友出去找了個館子吃飯,我順手點了個叫「三合粉」的東西,端上來,每人一小份,朋友呷了一口,說,這不就三合湯嗎?我猛然意識到這是我多少年都沒敢去吃的東西,但意識到的時候已經面不改色地吃下去大半碗了。
本文由作者寫於2005年,選入時有刪節
設計:周 丹
編輯:周 丹
主編:吳海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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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完贊,我要去吃碗熱乾麵!
※李世中:漫話東坡
※張健:如果說潛水是「藍色鴉片」,我已經沉迷於這條不歸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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