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我的父親
一直都想為父親寫點什麼,自覺修為不夠,於是一等再等。某次在書中看到一段關於父親的描述,想起了父親的手,才提筆記下些什麼。
從我記事起,家裡的角角落落都瀰漫著機油、柴油混合而成的味道。印象中父親的手也總是沾滿機油,因為長年修車堆積了難以清洗的黑色油污。手背上被零件劃傷深到肉里的疤痕從我懂事起就在了。
他的手指甲不長,卻唯獨留了小拇指的指甲,他說那是象徵財運的,不能斷。
「剎車要帶離合器,油門不要一口氣踩到底,化油器要經常清洗……」父親總是對上門修車的車主不厭其煩地交代。他的修車技術是自學的。父親有兩個兄弟,沒有姊妹。他是家裡的長子,卻唯獨他沒有上完學。
父親上到五年級便不肯再去學校了,奶奶說:「要是將來兩個兄弟都有出息,你過不好日子莫要怪我。」父親說:「不怪。」
那個年頭,村裡有點積蓄的人家都赴往安徽江西一帶種香菇。爺爺帶著當時十四歲的父親去了江西修水。父親他們的香菇棚選在了林木充足的山區,平日里住在當地居民家。
父親他們住的那戶人家房東是個年過半巡的老太,沒有子女,對父親尤為疼愛。
每逢父親他們從山裡回來的時候,她總是顫抖著步履,用圍裙包著雞蛋,弓著背啞著嗓子喊:「小劉子,給你嘗嘗雞蛋。」
父親也不願白拿了人家雞蛋,第一年種的香菇賣了好價錢便給她買了橘餅和冰糖。印象中父親並不喜歡吃雞蛋,他說在修水的那幾年把這輩子的雞蛋都吃完了。
父親的小腿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據說那是在香菇棚守夜的時候和竊賊搏鬥留下的。他說當時唯一擔心的就是香菇不能丟,那是他們這一年所有的積蓄。
父親在修水過了七個年頭。一晃二十幾年過去了,直到現在父親還總說夢裡經常夢到當年的場景,還時常跟我們念叨起房東老太。
於是09年正月里,他坐上了前往江西修水的列車。我在第三天接到他從修水打來的電話,電話里他有些失落,房東早在十幾年前就過世了,主屋賣給了別人,當年他們種香菇的那間茅草屋也不見了蹤影。
父親說,那些事情感覺還像發生在昨天……電話那頭我無以言慰。有些人和事是要用一生去回憶的,可惜他不明白。
等過慣了種香菇四處奔走的生活。父親二十三歲那年終於要成家立業了。奶奶說:「孩啊,去學一門手藝吧。」父親說:「其它沒什麼會的,就是對自行車感興趣。」
於是一間簡易的修理鋪在村口開張了。
經營了幾年修理店,錢包漸漸鼓起來。那個年頭誰要是有一輛永久牌的自行車就一定不愁娶不上媳婦。 村裡有十幾輛自行車,其中他有一輛。
他也記不清那幾年是怎麼過來的,只是他的修理店換了三家店面,由小劉變成了劉師傅 。
每當逢年過節,老家的香火都要由他親自點上。父親相信神靈的存在,他從小就給我講馬天仙的故事,直至倒背如流。
他說小時候家裡窮,經常和同齡的小夥伴在溪里抓魚去賣。那個時候娃娃魚還隨處可見,價格也相當可觀,運氣好的時候一條娃娃魚可以賣到十幾元,在當時已是一筆大收入了。
那年夏天接連幾天降雨,溪里水位持續上漲。那天父親和往常一樣下河抓魚,恍惚間只覺腳下被水草纏住了,可那個河段並沒有水草。
昏迷了幾天幾夜,村裡診所的老大夫也瞧不出毛病,奶奶哭得幾乎昏厥過去,村裡一些上了歲數的老人說會不會是孩子貪玩吹滅了佛前的燈。
奶奶爬上閣樓一看,果真香火閣里的蠟燭不知何時熄滅了。奶奶急忙重新點上蠟燭,全家人殺雞殺鴨在佛前祭拜。父親方才醒過來……
儘管我沒有宗教信仰,我也願意去相信這些,因為那是一代人對生活的信念。
父親說一個人的膽量是練出來的,父親十四歲那年他的舅公離世。按照慣例,膝下沒有子嗣是不允許在主屋設靈堂的。而在當時有一說,人死的時候沒在生前居住過的地方設靈堂,死後靈魂便無處可依。
按輩分來說,父親是家裡的長子,替舅公守孝也是合乎情理的。可父親死活不肯,奶奶責罵道:「孽障!我劉家怎麼出了你這個不孝子!」
於是請道士做法的七天七夜裡,父親便在堂前守靈守了七天。後來我從奶奶口中得知當時父親哭得最慘烈,想來多半是因為害怕。
父親說從那以後看到棺槨再也沒有害怕過了。
家裡有很多花卉,吊蘭、海棠、水仙……父親對盆景情有獨鍾,他精心栽培的萬年青、黃楊從我記事起便一直養著。
父親也熟習傳統樂器,他的簫和二胡都是從爺爺那學的。他說當初學這些僅僅是為了謀生。人家跳花鼓戲,他就幫忙人家拉二胡,一齣戲賺到幾十塊錢。最終分到父親手裡的錢就可想而知了。
父親沒上過幾年學,卻寫得一手好字。他說年輕的時候學刻章,刻一個章收人家兩塊錢。他的字就是那個時候練成的。
父親喜歡歷史,對歷朝歷代的故事都知曉一二。小時候,他總是在飯桌上給我們講,儘管後來我也知道他講的東西並不全對。
父親雖不吸煙,卻有收集煙卡的習慣。小時候,父親告訴我煙卡上那一首首讀著很順口的字句叫古詩。那一疊煙卡早在幾次搬家中不知了去向。可即便過去很多年,我依然記得第一首學會的詩:
獨上江樓思渺然
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來望月人何處
風景依稀似去年
於是,這月光如水的江樓夜景一直在我的年少認知中熠熠閃動,多年後偶然再次讀到這首詩,才感喟於詩人故地重遊對人世蹉跎的悵惘。
父親很少出去旅遊,想去西藏卻是他一直念叨著的。他說年輕時一次在村口的露天電影里看到過西藏,畫面中禿鷹、藏獒、雪山令他神往。然而他卻用一生的時間去完成那一次意外的邂逅。
我想那定是一種前世的情緣。他說一生沒什麼追求,如今女兒上了大學,少了些牽絆,是時候去完成自己的夢想了。
在西藏的十幾天里,他在醫院呆了八天。嚴重的高原反應折磨長年生活在平原的他。
那幾天,他只往家裡打了三通電話。一次是在大昭寺看到了文成公主的塑像,一次是他乘坐的大巴經過了唐古拉山山腳,還有一次是去藏民家裡做客,喝上了夢寐已久的青稞酒。
他說那邊的天很空闊,雲都是大朵的,不敢相信真的來到了這裡。說這話時,語氣像極了小孩子。末了還總是不忘問一句: 「你媽氣消了嗎?」
對於去西藏,我媽是不支持他的。 在一個家庭婦女的眼裡,兩萬塊錢用於日常生活開支比旅遊來得更實在些。儘管我媽不理解他,他卻從未埋怨過。
或許當愛情變成了血濃於水的親情,一切都顯得沒那麼重要了吧。
電話這頭我總是調侃他:「下次不敢去了吧?」其實很多地方一生也只會去一次。然而他卻很滿足,白天有太陽的時候他也拉薩街頭跟著僧侶轉寺轉佛塔,儘管不知道倉央嘉措是誰,他自有他的體悟。
電話裡頭我問他:「出門帶上帽子了嗎?防晒霜用了嗎? 」他總是說:「用了用了。」後來我才知道我幫他備的東西他一樣也沒用,跌打損傷葯、腹瀉感冒藥、唇膏、防晒霜他都原封不動地背回來了。我給他買的那頂闊邊遮陽帽連商標都沒摘。
短短几天他的臉被高原的太陽晒成了絳紫色,活活脫了一層皮。他的腳扭傷了,卻沒在電話里說。人也清瘦了許多,估計沒捨得在三餐上花太多錢。
剩下的錢他都買了哈達,回來後凡是平素里有過聯繫的親朋好友都送遍了。也給我買了一套藏族服飾,說我穿上一定像極了藏族姑娘。
生活總是人在過,偶爾也要有人做些記錄。文字太淺,感情太深,能表達情感的文字都是好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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