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抗擊匈奴 為何李廣全軍覆沒 衛青霍去病則大獲全勝?
原標題:同樣是抗擊匈奴 為何李廣全軍覆沒 衛青霍去病則大獲全勝?
按:我們通常對古代戰爭的想像都源自演義、小說等文學作品,但這些作品中的戰爭場面多源自於小說家的幻想與虛構,而並非真實情景。與此同時,研究中國明清歷史的雖多,但著眼於魏晉南北朝的卻很少;而專門研究戰爭,尤其是戰爭中戰術細節、影響因素等等的著作則更為少見。近年來,以魏晉南北朝為歷史背景的影視劇收視走高,如《琅琊榜》《軍事聯盟》等,公眾在追劇的同時,難免產生興趣和好奇:影視劇中有幾分真幾分假?真實的歷史情況是如何呢?冷兵器時代的戰爭究竟是怎麼打的?
青年學者李碩在博士論文基礎上的著作《南北戰爭三百年》,從散落史書各處的戰爭敘述中尋找線索,藉助最新的史學研究成果,描繪出了魏晉南北朝各場重大戰役細節,試圖展現出歷史原貌。
全書分為三編:第一編「騎射、衝擊與軍陣:步、騎兵戰術的演變」側重還原古代步、騎兵種作戰的特點和各種細節問題,以及兩個兵種戰鬥力互為消長的關係;第二編「戰略與戰例」集中討論3至6世紀(三國至南北朝)四百年內若干場南北政權之間的重大戰役,並考察政治文化、地理環境、統帥個人意志和能力對於戰爭的影響;第三編「戰爭與政權」則討論南北朝時期戰爭與政權、民族、社會的關係。
在中國古代史書里,對戰爭最基本的情況往往都有大量「留白」,本書補充了正史、古籍所未詳述之處。書中提到並解答了一系列有趣的問題。例如:李廣面對匈奴騎兵戰績並不好,而衛青、霍去病卻能屢敗匈奴,這是為什麼?
李廣徵匈奴全軍覆沒 衛青、霍去病則大獲全勝的歷史真相
文 | 李碩
要說漢朝歷史上的抗匈名將,莫過於李廣、衛青和霍去病三位最為出名。令匈奴聞風喪膽的「飛將軍」李廣徵戰匈奴全軍覆沒;而衛青、霍去病則大獲全勝。兩次北伐結果迥異,根源實際上是戰術問題。
衛青、霍去病的騎兵戰術革新:從騎射到衝擊
如數十年前的晁錯所說,匈奴騎兵「險道傾仄,且馳且射,中國之騎弗與也」,在顛簸賓士的馬背上射箭是極高的技藝,需要經過多年經驗才能練就。現代匈牙利馬術師拉約什· 考紹伊(Lajos Kassai)致力於恢復匈奴人的騎射技藝。他在練習無馬鐙騎馬的初期極為痛苦,甚至因顛簸造成連續多日尿血。匈奴人「兒能騎羊,引弓射鳥鼠」,到壯年成長為騎射之士。漢軍中只有少數投降的胡人,和李廣這種世代生長在北方邊郡、熟悉畜牧生活的人,才能在騎射方面與匈奴人比肩,但僅靠這些人是遠遠不夠的。漢武帝於元光六年(前129 年),第一次派大規模騎兵部隊出擊匈奴,但以慘敗收場,四路共四萬漢軍損失近半,說明傳統騎兵戰術難以對抗匈奴。
在後來的出擊中,衛青迅速摸索出了新騎兵戰術原則:不與匈奴人較量遠距離騎射,而是把中原步兵慣用的正面衝鋒戰術移植過來,用肉搏戰抵消掉匈奴人的騎射優勢。
漢代畫像磚上的胡漢戰爭
在稍早的中原戰爭中,已開始有騎兵衝擊作戰的嘗試。如項羽垓下戰敗後,率騎士突圍南逃,最後僅有二十八騎追隨項羽,漢軍五千騎兵緊追其後,將其合圍,項羽等仍成功沖開了漢騎兵的包圍。因為當時騎兵並不習慣正面短兵交戰,但項羽此舉也是魚死網破的最後掙扎,並非當時慣例。最後他轉戰到吳江邊,決心進行短兵肉搏時,還是「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終於自刎而死。
漢初另一次騎兵突擊的壯舉是在漢景帝七國之亂時,灌夫決心為戰死的父親報仇,與數十名家奴騎馬「被甲持戟……馳入吳軍,至吳將麾下,所殺傷數十人。不得前,復馳還,走入漢壁,皆亡其奴,獨與一騎歸。夫身中大創十餘」。灌夫事後稱「吾益知吳壁中曲折」,可見此次壯舉是在吳「壁」即軍營中,而非在兩軍正式列陣交戰之時。他和十餘名騎兵能夠衝進敵軍壁壘,大概是利用了吳軍守門士兵的疏忽,營壁中的吳兵猝不及防,陷入混亂,灌夫的十餘騎最後也只有兩人返回。這種騎馬而用短兵(戟)衝擊敵軍的行為,在當時幾乎絕無僅有,所以灌夫「以此名聞天下」。
衛青指揮的對匈奴戰爭,就是要推廣這種原來比較少見的衝擊戰術。當然,匈奴人也未必願意與漢軍進行近戰肉搏,所以對於漢軍指揮者來說,取勝關鍵正在於用奇襲切斷匈奴軍後路,縮小可供敵騎馳騁的戰場範圍,使其騎射優勢無法發揮,從而迫使敵進入近距離肉搏戰,這要靠漢軍將領對戰機的把握。從衛青、霍去病指揮的對匈奴戰役看,他們成功抓住了運用衝擊戰術的時機。
戰例一:在元朔五年(前124年)春,漢軍對匈奴的第四次出擊中,衛青帶領的三萬騎兵成功繞過匈奴人的前哨,乘夜間合圍了匈奴右賢王所部,從而將匈奴人擅長的追逐騎射變成了短兵肉搏。右賢王帶數百騎突圍逃走,其餘「右賢裨王十餘人,眾男女萬五千餘人,畜數千百萬」都被漢軍俘獲。這是漢軍以騎兵衝擊戰術對匈奴主力的首次勝利,衛青也因此被授予「大將軍」之號。
戰例二:元狩二年(前121年),霍去病指揮了對匈奴的第七次遠征。此行漢軍騎兵萬人出隴西向西北,直指匈奴西道。史書未記載此戰具體過程,但抄錄了漢武帝嘉獎霍去病將士的詔書:「轉戰六日,過焉支山千有餘里,合短兵,殺折蘭王,斬盧胡王,誅全甲,執渾邪王子及相國、都尉,首虜八千餘級」,這裡「合短兵」明確指出霍去病採取的戰術,是和匈奴短兵相接的白刃肉搏戰,連用「殺」「斬」「誅」三個動詞,也在宣揚漢軍用的是短兵而非弓箭。在漢廷和漢軍將士看來,這種短兵肉搏戰顯然比騎射更富於勇武精神。至此,中原騎兵已經超越了戰國以來慣用的騎射戰術,同時也具有了獨立作戰的戰略職能。
戰例三:漢軍對匈奴最大的一次遠征,在元狩四年(前119年),衛青、霍去病各率五萬騎兵出擊,搜尋遠在漠北的單于主力。匈奴人偵悉了漢軍動向,單于決定乘其遠來疲憊予以全殲。事實證明這是一個錯誤的決策:兩軍相遇後,衛青「縱五千騎往當匈奴。匈奴亦縱可萬騎」,雙方騎兵展開決戰。當時已近黃昏,「會日且入,大風起,沙礫擊面,兩軍不相見,漢益縱左右翼繞單于」,兩軍在暗夜和風沙中展開混戰,「時已昏,漢匈奴相紛挐,殺傷大當」。《史記正義》引《三蒼解詁》云:「紛挐,相牽也。」即雙方軍隊膠著混戰,廝殺肉搏從馬背打到了地面上。暗夜和近距離肉搏使匈奴人的騎射技藝無從發揮。第二天清晨漢軍統計戰果時,「捕斬首虜萬餘級」,單于則乘夜脫逃。同時,霍去病所部與匈奴左賢王部遭遇,斬首更多達七萬餘級,但具體作戰過程不詳。匈奴此後幾乎無力再侵犯漢朝邊境,而漢軍已完全掌握戰爭主動權,繼續對匈奴進行遠襲打擊。
戰例四:征和三年(前90年),漢軍三路出擊匈奴,其中御史大夫商丘成率三萬餘漢軍,在班師途中被三萬匈奴騎兵追上,雙方激戰九日,漢軍仍舊採用騎兵正面衝擊「陷陣」的戰術,殺傷大量匈奴兵,終於將其擊退。
由於《史記》等文獻對當時戰爭少有正面描寫,許多戰術細節的復原只能求諸考古材料和後世文獻。戰術轉型首先帶來了騎兵武器的變化:長戟取代弓箭成為漢軍騎兵的作戰兵器。長戟是秦漢步兵的普遍裝備,所以這種技術移植比較便捷。在沒有馬鐙的情況下,用長戟衝刺敵人可能將自己也頂下馬背,但這對敵人造成的損失畢竟更大。關於中原騎兵與游牧騎兵作戰的具體細節,在東漢畫像石中能找到一些參考。比如山東孫家村、孝堂山畫像石表現的,正是用戟和弓箭的騎士互相作戰的場景。在孫家村畫像石中,一名持戟的騎士正在刺死一名持弓箭騎士。研究者認為,持弓箭者的尖頂帽代表了草原游牧族的典型裝束,而持戟者的鎧甲則是中原騎兵造型。值得注意的是,山東的漢代畫像石中,這種持戟騎士正在刺死尖頂帽弓箭騎士的場景多次出現,其構圖風格也基本相似,說明時人十分重視這種戰術的威力。
孝堂山畫像石表現的戰爭場面更大。以所用兵器和戰鬥形勢來看:左方的騎士中持弓箭者四人,持戟者至少五人;右邊的騎士可辨認者三人皆持弓箭,另有至少三人已戰死或正在被殺(被左方一位持長戟騎士刺死),且右邊騎士身後還有大量徒步持弓箭者。另外,右方步、騎兵都戴尖頂帽,一位身份較高的人物旁邊還有「胡王」二字榜題。故左邊騎士應為中原軍隊,右邊則為匈奴等北方民族。這和孫家村等畫像石一樣,都代表了中原騎兵用長戟和衝擊戰術擊敗草原騎兵的戰鬥場面。另外,這些漢畫像石中的騎兵都是沒有馬鐙的。
耐人尋味的是,衛、霍二人針對匈奴人優勢開創這種全新戰術,和他們並不熟悉馬背游牧生活、也未曾熟練掌握騎射技藝有直接關係。在參與對匈奴戰爭之前,衛青、霍去病都沒有太多軍事素養和戰爭實踐,他們很大程度上是作為外戚受武帝重用。衛青年少時曾為主人平陽侯夫婦充當「騎奴」,這是他僅有的作為騎兵的訓練;武帝還曾讓霍去病學習「孫吳兵法」,但霍去病回答:「顧方略何如耳,不至學古兵法。」缺少「傳統」的包袱拖累,恰恰是他們創新的優勢所在。
再論李廣與李陵
與衛、霍二人的成功形成鮮明對照的,則是一代名將李廣的失意。
李廣出身軍人世家,其先祖李信在秦滅六國時為將,曾俘獲燕太子丹。李廣家傳射箭技藝。《漢書· 藝文志》甚至著錄有《李將軍射法》三篇。射箭技藝幾乎是李廣平生唯一的愛好:
廣為人長,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雖其子孫他人學者,莫能及廣。廣訥口少言,與人居則畫地為軍陳,射闊狹以飲。專以射為戲,竟死。
此外,《史記》還記載了李廣在戰爭中諸多幾近神勇的騎射表現,比如帶百騎深入匈奴,連射(死傷)三名「射鵰者」,然後面對數千名增援的匈奴騎兵,李廣「與十餘騎奔射殺胡白馬將」,帶領部屬安然返回軍營。甚至在他受傷被俘之後,還能尋機奪取匈奴戰馬、射殺追兵而歸。
李廣平生對匈奴作戰多次,未立大功反而數次覆軍敗績,其實原因正在於此:他太重視發揮自己騎射的特長,而沒有想到,多數漢軍將士並沒有他或者匈奴騎士們這種騎射天性,他們更需要一位能夠帶領他們找到敵人弱點的統帥。在李廣帶領百騎遠出追擊「射鵰者」的那一次,他丟下了自己的大軍獨行在外一天一夜,「平旦,李廣乃歸其大軍。大軍不知廣所之,故弗從」。可以想像,統帥走失的一整天里這支軍隊處境是多麼危險。元光六年(前129年)出擊匈奴,李广部一萬騎兵全軍覆沒,他本身受傷被俘後逃脫。這次慘敗很可能也是由他個人英雄色彩的率先出擊和被俘而引發。
李廣並非不知道衝擊戰術對匈奴作戰的效果。元狩二年(前121年),他帶四千騎兵深入匈奴,被左賢王的四萬騎兵包圍:「廣軍士皆恐,廣乃使其子敢往馳之,敢獨與數十騎馳直貫敵騎,出其左右而還,告廣曰:』胡虜易與耳!』軍士乃安。」但李廣只將其作為一種鼓舞士氣的舉措,仍舊堅持與匈奴人對射的戰術,直到全軍幾乎損失殆盡,殺敵數量也基本持平,所幸博望侯張騫率主力趕到,李廣才避免了再次被俘的命運。
李廣統帥軍隊依靠的是他自己的個人魅力,而非嚴整的軍令紀律:
廣行無部伍行陣,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擊刁斗以自衛,莫府省約文書籍事,然亦遠斥候,未嘗遇害。……李廣軍極簡易,然虜卒犯之,無以禁也。而其士卒亦佚樂,咸樂為之死。
這種輕鬆隨意的組織風格,很容易讓人聯想起「見敵則逐利,如鳥之集;其困敗,則瓦解雲散」的匈奴人。作為和匈奴相鄰的隴西邊地居民,李廣確實和他們有很多神似之處:騎射馳逐,行留無羈。當衛青、霍去病已經做出表率、幾乎所有漢軍騎兵都接受了步兵堅忍、血腥的衝鋒肉搏戰術時,李廣仍舊迷戀著他已經藝術化的騎射本領,不甘忍受軍事紀律和組織的約束,最終以失利自殺結束了其充滿爭議的一生。司馬遷的《史記》對李廣極為推崇,而對衛青、霍去病的戰績記載並不詳細,且對二人頗多微詞,這因為李廣家族和衛、霍家族有仇,而司馬遷與李廣家族有些淵源。所以司馬遷對李廣的同情和推崇,幾乎遮蔽了衛、霍騎兵戰術創新的功勞,以至中國軍事史上的這次革命性轉型幾乎少有人注意,本書藉助零星史料和考古材料,也僅能做出部分復原。
在漢匈戰爭中,一次純粹騎兵與步兵之間的戰役也值得討論,因為它證明了匈奴人的優勢騎兵仍難以對付漢軍的正規步兵。這就是李廣的孫子李陵出居延塞之戰。
天漢二年(前99年)秋,李陵率五千步卒出居延塞,行軍一個月至匈奴腹地,與單于主力數萬人發生激戰,李陵軍且戰且退,至距漢塞百餘里處兵敗,幾乎全軍覆沒。這次戰役是漢匈戰爭中一個很反常的個案:(一)出擊時間是最有利於匈奴人作戰的秋季,而非漢軍習慣的春夏季節;(二)僅有五千步兵而無騎兵。由於史書記載簡略,漢軍進行這次戰役的動機,今天已無法全面知曉了。但這次戰役反映了一個非常明顯的特點,就是匈奴騎兵並不善於和漢軍步兵正面交鋒:李陵五千步兵弓箭手,攜帶五十萬支箭(人均配備一百支),深入匈奴之後遭到單于主力圍攻,漢軍以輜重大車為掩護,「前行持戟盾,後行持弓弩」,逐步後撤。單于始則輕敵,決心將其一舉殲滅,先後調集十多萬騎兵進行圍攻,但一直難以成功。李陵軍苦戰多日之後,終因箭盡糧絕而潰敗,但取得了殺敵萬餘名的戰績。當時匈奴騎兵只射箭而不會衝鋒肉搏,李陵軍隊又具有極強的紀律性,才形成鏖戰多日的局面。到魏晉南北朝時期,騎兵已普遍採用衝擊戰術,對步兵佔據了絕對優勢地位,就再不可能有這種情況了。
拉鐵摩爾從權力結構來觀察北方游牧族和中原的差異,他認為鬆散的政權組織導致游牧族無法管理農業地區,所以對入主中原缺乏興趣:「從理論上來說,匈奴能夠征服中原,並加以統治,但是游牧民族並不具備完成這一任務的行政結構,也不想讓他們有限的軍隊派去進行一系列陣地戰,他們更寧願劫掠中原。」但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說,在漢代,匈奴人的弓箭騎兵尚不足以與中原的主力軍隊進行決戰(尤其是在漢地),更不可能全面佔領中原。
來源:界面文化
本文節選自《南北戰爭三百年》第一章《早期騎兵戰術特徵:騎射與游擊》,經授權發布,標題為編輯自擬。
《南北戰爭三百年》 李碩 著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20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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