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閆超健:成為精神和肉身的原住民

採訪× 撰稿_ 李慶峰

受訪_ 閆超健

2018年3月27日,

在去杭州的高鐵上,有了這次採訪:

閆超健:成為精神和肉身的原住民。

這是我第一次以「陌生人」方式,

與閆老大正襟危坐。

▲ 「閆老大」,是我跟別人談起閆超健時的口頭稱呼。 供圖 / 周八書店

轉載說明:感謝李慶峰先生(身邊的朋友叫他「里白」)的採訪,讓我以這種方式回看過去。這篇文章,未作改動,或許是對作者里白和「另一個自己」的最好尊重。

1. 為什麼要開書店

你為什麼要開書店?

從無錫到杭州的高鐵上,我問閆老大。

他坐10A,我坐10B。

三年來,我採訪了三十多人。但於閆老大和我,這訪問似的談話還是第一次,所以我們倆坐在座位上都如同坐在熱鍋上,又囧又燥,誰也不好意思看誰。

他假裝扶了一下眼鏡,我假裝挽了一下衣袖。

曾經,我很惶恐於同別人談開家書店這件事。我知道當我說出「開家書店」這四個字的時候,對面一定會是一個看起來很睿智或者很清醒的人,他一定無意讓我顯得不識時務和糊塗,但他一定會這麼做:你知不知道現在每天有多少家書店倒閉,你還要開書店,不如開玩笑吧。

這是任何一個友好而為你著想的人聽到你說要開書店時的第一反應。

首先,不管是開書店還是飯店,還是雜貨店,一定要考慮生存,這沒錯,但這肯定不是唯一。這個世界上任何店開起來的最根本原因是人要生存,書店例外。你問一個開書店的人為什麼要開書店,我們可以肯定的說,他肯定不是為了生存而去開書店,生存只是他在開書店的過程中不得不面臨的一個問題。

面臨生存,開還是不開呢?

To be , 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ion!

那麼,這些人開書店為了什麼呢?我不可能問吳清友,也問不著錢小華,那麼我只能在高鐵上拽著坐旁邊的閆老大問。

我在周八(「周八」,閆老大創建的公司簡稱)是第三個年頭,周八開了三家書店。2016年開始,我目睹了周八書店的籌備、成立、開業、擴張,也參與了一些具體事宜,我知道書店的成因。但對於閆老大自身的想法,應該說是根源上的想法,我不敢說了解,所以,要問問他。

很多時候,人的念頭和一些決定是不自覺完成的,就像人在做某個重大決定時會有旁人無法理解的因素參與,我們稱之為內因。

閆老大的內因是什麼。

連雲港贛榆,閆老大的老家。鄉土中國下一個典型的蘇北鄉村家族,從閆老大過年帶回來的家族合影上看得出這是一個大家族,爺爺是教師,也是一個家族的核心,像是所有的行星都圍繞著一個恆星。作為一個鄉村大家族,規矩和家族意志撐起家族的脈絡,長幼尊卑,責任命運都在裡面。

▲閆老大航拍的自己的家鄉,連雲港贛榆花埃頭村。攝影 / 閆超健

閆老大小時候並不好讀書,他皮實,外向,愛說話,見誰都要叫人,不知道怎麼叫也要問一問身邊的父母,這人我該怎麼叫他?爺爺家裡的一堆書對他來說,是工具。常偷著從某本書里撕下幾頁,疊成摔子(摔方寶,在農村常見的一種疊紙遊戲)與人一爭長短。

後來,閆老大把這稱為一種緣分,早年間撕書的頑皮,卻種下了最好的因,而今甚至成為了一種使命,作為一個家族一代人里的自覺使命。

幾乎所有的人在成長的過程中都會有一個轉折點,不管是性格還是其他。閆老大的轉折點是在高中。高三,大綜合考試後。閆老大在一個炎熱的晌午,跳起來,離地三尺,將籃球扣進籃筐,落地的一瞬間,是他命運開始轉折的一瞬間。他骨折了,骨頭斷裂時清脆的咔嚓聲像是一個預警。

閆老大躺在病床上與高中緊張的學習進度嚴重脫軌了,沒辦法,他什麼都幹不了,他只能看書打發時間。一開始散文,後來大部頭的書,後來人文社科,能買到什麼就看什麼。看困了睡,醒了接著看。這期間,竟然囫圇看完了一堆堆書。然後,他沉默了,當他重回學校的時候,不那麼外向了。

當然,他依然熱愛說話,一說話依然停不下來。閆老大說了很多,我簡述一下就是,讀了百本書之後,開始思考很多事情,早年撕書,不讀書,那些眼皮底下溜走的爺爺書櫃里的書躺著的時候一下子全涌了回來,出來混遲早要還的。

到這兒,故事基本已經明朗。我想百本書應當足夠改變一個人,百本書的分量在一個高中生的身體里應該能沉下來,能紮下根。

所以,即便閆老大在大學裡當起了一個理科生,但百本書在心裡作祟,他在一堆理科生里搞文學上的事兒,辦文學社,辦詩社,辦雜誌,辦大學生作家協會,搞鄉野調查。用他的話說,是距離產生美。作為一個理科生,與文藝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這樣的距離讓文藝作為一種愛好能夠有空間伸展枝條。

幸而有這樣的距離,書在閆老大體內紮下的根開始發芽。

這是內因。這種內因讓閆老大成為一個開書店的人具備了很大的可能性。此時,他是一個可能書店的人,和所有擁有開書店夢想的年輕人一樣。

但閆老大和大部分人不一樣的是,他開了書店,實現了讀書人的夢想,而且一路擴張。

這個夢想的實現, 周八書店走的路是一個彎,我們稱作曲線救業。

▲ 周八旗下的第三家書店——香山書局。 攝影 / 閆超健

2. 用一場抵達,建立文化上的自信

周八書店建立之前,周八首先是一個公司,還是一個新媒體 。再之前,閆老大背著相機走在張家港鄉間的道路上,拍廢了一部相機,積累照片素材達到十萬張。我清楚這麼做所的結果和產生的作用,但我不清楚他堅持這麼做的動力。閆老大告訴我,最初讓他堅持去做的是來自於陌生民間的善意。

而我知道,這種來自民間的善意,是閆老大作為異鄉人在他鄉對細微善意的感知。他在這座城市生活十年,帶著一種感恩和謹慎的善意去感知身邊的陌生和熟悉。旁人的尋常善意對異鄉人來說是不尋常的。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閆老大回以港城的善意是他的現場抵達。

他願意抵達所有的現場和故事,來回應這個城市給他帶來的溫暖。他的抵達又帶給他更多的陌生善意,他和這個城市之間是相互成全的。在他和城市之間相互成全的過程中,周八這個公司從無到有,從零到具備了獨一無二的影響力,周八至今沒有業務員也沒有做過宣傳推廣,這種相互的成全可以說是公司發展最根本的推動力。

閆老大經常跟我聊的一個話題是紮根。他希望周八一定要紮根在張家港,做本土化的原創品牌,他對原創的執念是很多人不能理解的,但這在公司經營的過程中也成就了周八獨一無二的競爭力。很多人或許說不出來周八有什麼優勢,但就是相信它能做到一些並不平常的事情。

閆老大用他的現場抵達使周八具備了民間意志,所以大多數人眼裡的周八並不具有商業性,人人都願意給純粹和理想一個生長的空間,因此周八是被需要的。周八書店的出現是合乎情理,也是理所應當的, 這話從我口中說出來確實有些彆扭但站在閆老大個人的角度,我以及我們都完全無須懷疑書店出現的合理性。

傳統漸漸消亡的時代,很多人對於開書店都在內心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想開而沒有勇氣或者沒有決心開的人比比皆是。我問閆老大,你怵過嗎?

他反問我,我說沒怵過你信嗎?

這句話本身很難讓人回答相信,尤其是開書店這件事上。但我跟閆老大在一起將近3年,他這麼說,我相信。這也是為什麼我在周八至今的原因,他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當然,這是站在多年相處的角度而不是一個採訪者角度去說的。

閆老大有一種文化上的自信,這種自信源於他對地區文化的執著和積累。我到張家港的第一天,他跟我說,我不是張家港人,但我們做的事就是要比大多數張家港人都了解張家港,愛上你所立足的土地,這樣我們才有機會立足,事實上目前我們已經比很多當地人更了解這座城市了。

當一個人,一個團隊對所處的城市有廣泛而深刻的了解的時候,那麼他要做的和這個城市相關的事情自然不會比別人差。

後來,當我自己背著相機和我們的采編團隊走在鄉間的時候,真切的貼近他所說的民間的善意,我明白了這種自信的來源,或者說使命感的來源,我們努力的在了解這座城市,搜集著這個城市的種種,我們所做的是在為這個城市負責,那麼為什麼沒有自信呢?我們做了這麼多之後又有什麼理由不對這個城市更加負責呢?

所以周八書店是一個順勢而為的產物,儘管這個產物在閆老大內心是很早就存在的,儘管為了這個產物,他寧願繞一個彎,多走了幾年。事實證明,他帶著周八多走的這幾年是周八書店之所以能產生、立足的原因,他為周八書店做了幾年的鋪墊。

張家港是一個基因很強大的城市,如果不去了解這個城市的基因,很難長遠立足。我猜測一些書店從張家港撤出,應該就是這個原因,這也可能是閆老大之所以寧願繞一個彎多走幾年的原因。好在周八書店出現了,帶著三樣東西:家族基因;閆老大的夢想;他用文化感動城市的讀書人的使命感。

▲ 作家蔣方舟在周八書店。蔣姑娘寫給了周八一句話:重塑城市的文化生活。 供圖 / 周八書店

3. 一個場所,啟發所有的故事

書店,對於城市來講,傳達和訴說的是「氣質」兩個字。書店的氣質不是一個空間裝滿了書,有幾款不錯的咖啡,而是書店能幹什麼,能跟城市和人發生什麼樣的關聯,也就是他的使用度。

書店的使用度是今時今日一個書店要完成書店使命的過程,給使命以時間,而不是只把時間(開下去)當使命。早在書店籌備之時,閆老大提出了「場所精神」這個概念,他要知道即將出現的書店以什麼樣的氣質示人。我們做了一堆A4紙的想像中的書店描述,他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從中提煉了六個概念:概念書店、文藝咖啡館、創意雜貨鋪、青年部落、藝術現場、美學生活。這是他要傳達的「場所精神」。

他在闡述這六個概念的時候說,文藝不應該在生活之外,書店不應該遺世而獨立。有書的地方,本應該是一個從容存在的地方。但當裝滿了書的空間遇到市場,遇到一個時代的閱讀需求,自身的從容要首先置換為人的從容,而後是城市的從容氣質。當一個書店不被城市和市民所使用,書店的元氣已經沒了,所以書店一定是要被使用的,這也帶出了一個書店的可能性。

當人們走進一家書店,他能幹什麼?這是書店要思考的。比如周八書店,人們進來之後,可以買書看,喝咖啡,聽音樂,朋友相聚聊聊天,這裡會有張家港元素的原創文創產品,人們可以舉辦活動,可以去聽聽沙龍講座,了解一場藝術展覽,可以去動手學習插花、茶藝、手工等,除了這些,書店還能做什麼?書店是一個文藝而有讀寫氛圍的地方,人們走進來,願意拿起筆寫一段話,啟發和收集城市的故事是一種可能;書店作為一個裝滿書的地方,為什麼不能有自己的書,出版是一種可能;書店作為一個崇尚思想的地方,青年人聚在一起怎麼可能折騰不出來一些動靜,青年力量也是一種可能。

周八書店的經營是「書店+」模式,所「+」的,就是書店的可能,書店的未來,那麼書店在未來還能加什麼就是值得我們反覆思索的,所以用了「周八,讓想像發生」這句口號來定義我們要做的。我們希望的不僅僅是書店能「+」什麼,更希望到書店來的人能夠「+」點什麼,在讀者和書店的互相啟發中,又能為我們的城市「+」點什麼。

▲ 重慶市前市長黃奇帆在周八·香山書局。 供圖 / 周八書店

▲ 書店裡的青年流行音樂會。 攝影 / 丁康

4. 體面的生活

我看過一部電影,叫《刺蝟的優雅》,一個肥胖,對人言語粗魯,不討人喜歡的看門人,在她獨處的時候卻是另一番樣子,她有整牆的書,一隻貓,當她坐下來讀一本書的時候,她的肥胖、粗魯都不足以掩蓋她的體面,一個內心豐富、善良、高貴的人。我相信我們身邊的人都是心向美好的人,只不過有人用刺武裝了自己。我們願意相信當書店柔和的燈光亮起的時候,人們願意放下武裝,露出本該有的體面。

▲ 前幾天,閆老大在家鄉的麥田裡拍的一張他女兒照片。他說,他希望開書店的經歷,可以讓女兒以後與書結緣,熱愛生活。 攝影 / 閆超健

書店本不就應該是一個體面的存在嗎?任何年代,知識都應該是被尊重的體面存在,人們保持知識的溫飽,就構成一座城有豐富的內核。我們所有人,終其一生都在找尋體面,或許我們對體面的定義不盡相同,有物質上的,有精神上的,但都無非是成為一個地方的人,在這個地方從容的生活。閆老大說,周八書店是周八對張家港這座城的表白。

我知道這也是他對這座城市的表白。他做了很大的努力,讓自己成為這個地方肉身的原住民。

而周八書店做的,就是希望能夠讓所有精神上的異鄉人,都成為原住民。

後記:一年前,我就有過寫寫他的想法,但在之後的過程中,一想到要正襟危坐的去採訪他,總覺得彆扭。三月末四月初,恰逢周八書店3號店香山書局開業,我覺得有必要寫一寫他了。本來,和他認識三年,這三年,就算不去跟他聊,也能寫出一篇文章。但,我知道的他,僅限於我知道的,我不想錯過我可能不知道的一些東西。所以,我提議他把我當成一個對他一無所知的人來講述。

從無錫到杭州的高鐵兩個小時,關於書店的談話終結於列車駛進杭州東站前幾公里,談話雖結束了,但我知道我們的話題卻沒有結束,關於書店,我們在杭州將繼續。

▲ 閆老大說,這個時代開書店,就像在楊樹林里築巢一樣。 攝影 / 閆超健

( 閱讀,是這個時代最該堅守的習慣。)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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