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面誇大命運的魔力,很容易走向反智
「這不是一本寫戰爭的書,而是從天、地、人的角度來寫出那段動蕩歲月中的歷史和錯綜複雜的人性,挖掘人與人、人與萬物之間的感情,張揚苦難之中的真正大愛。」對於剛出版的、個人第16部長篇小說《山本》,賈平凹如是說。
《山本》
賈平凹著
《山本》聚焦於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陝南小鎮——渦鎮,並以此為切片,展現出整個秦嶺史內部的生長邏輯——冰冷而堅硬的現實,頑強的生命意志,充滿韌性的道德情懷,樸野卻偏執的性格……然而,歷經搏鬥、嚮往、背叛、血腥、忠誠之後,沒人真正逃出命運的安排,他們終歸沉寂——就像秦嶺一樣,默默地成為下一代人的布景。
與賈平凹的每部長篇小說一樣,《山本》加入了許多創新,但它與賈平凹的每次創新一樣,並未徹底背叛那個曾經的賈平凹。
《山本》是又一本「非常賈平凹」的小說,感動於作家的堅持,卻又多少有些遺憾。
沒有英雄了,世道就好了
整體上說,《山本》依然延續著「尋根文學」的脈絡。該派以1985年韓少功《文學的「根」》中「文學有根,文學之根應深植於民族傳統的文化土壤中」「在立足現實的同時又對現實世界進行超越,去揭示一些決定民族發展和人類生存的迷」為始,阿城、賈平凹是其中代表作家,以後逐步發展為書寫民族史的巨流。
嚴格意義上的「尋根文學」在上世紀80年代末已終結,賈平凹後期寫作也帶上了新寫實小說的色彩,但其作品中的「尋根」色彩始終留存。讀《山本》,很容易想起《高老莊》《古路》《帶燈》《老生》等,同樣是在用寫史的筆法來寫小說,同樣是在用一個側面來展現整個民族史。
《山本》以寓言為始:陸菊人的母親去世,因家貧無錢買棺,父親只好將她許給渦鎮開棺材鋪的楊家當童養媳,而陸意外得知家中的三分地「胭脂地」暗通龍脈,便要父親把這塊地給她當嫁妝。出乎陸菊人意料,因同情井家劫難,楊家允許死無葬身之地的井掌柜埋在「胭脂地」,井家二子井宗秀果然轉運,當上渦鎮首富,並在兵荒馬亂的時代成為一方豪強。
幾乎所有英雄傳奇都有這樣半真半假的開始,而水在其中常充當重要作用。比如羅馬的創始人羅慕洛斯出生不久便被置於籃中順水漂流,摩西、玄奘、岳飛均享受過同等待遇。在早期評書中,關公就擒前,特意將青龍偃月刀扔入水中,而孫悟空則從水中撈出了一根棒子。揭幕於水,閉幕於水,這是東西方共通的英雄敘事潛意識。
《山本》中的渦鎮也有條河,卻是兩股水構成的漩渦,它永遠在吞噬,絕無任何吐露。它像黑洞一樣陪伴著渦鎮人,彷彿是對人間一切掙扎的莫大嘲諷。
圍繞著渦鎮這方舞台,人們紛紛登場:一心想建功立業卻最終沉迷於動植物學的麻縣長、豪橫一生卻被手下割了生殖器的土匪五雷、膽大心細卻死在叛徒之手的井宗丞、使井宗秀成為英雄卻又看著他沉入張狂的陸菊人……
《山本》長達45萬字,卻高度濃縮,故事含量驚人,如採用傳統寫法,至少需三四百萬字才能講清。如此紛繁的生命故事,概括起來,無非是瞎子陳醫生的那句話:沒有英雄了,世道就好了。
自以為是龍,其實是鱉
然而,生在亂世,當英雄是無可奈何的選擇。
井宗秀從沒設計過人生,僅僅是為了高人一等,被逼上了當英雄的不歸路。他足夠精明,輔以陸菊人的鞭策。二人在似是而非的愛情中,保持著微妙的距離。
事實上,陸菊人早就洞悉了命運:井宗秀只是歷史的一個結果,時代將他塗滿亦正亦邪的色彩——他利用土匪五雷霸佔他人財產,使自己成為渦鎮首富;利用小姨子搞「連環計」,將五雷置於死地;又利用麻縣長驅逐土匪,使自己能獨霸一方……
井宗秀始終在幾方勢力間借用。當他的哥哥井宗丞因姦細三貓而死,他用最江湖的方式泄憤。在英雄幻覺下,井宗秀漸漸喪失自我,他崛起的代價是無數小人物的死,乃至渦鎮的毀滅。
艱辛與不堪,拼成了《山本》。這段歷史深深地沉入在一代人的基因中,所以在面對未來時,我們才會如此惶惑。
歷史是利益博弈的產物,而非道德合理性的產物。越了解歷史,我們便越會被它的暗面震驚,只靠歷史,是無法引導人們走向明天的。
那麼,該如何重建道德想像力?如何突破惡與惡循環的死結?
在後記中,賈平凹寫道:「《山本》里沒有包裝,也沒有面具,一隻手錶的背面故意暴露著那些轉動的齒輪,不管是非功過,只是我知道了我骨子裡的膽怯、慌張、恐懼、無奈和一顆脆弱的心。」
麻縣長曾給井宗秀算命,讓他報三個動物,井報了龍、狐和鱉。
麻縣長的答案是:第一個動物代表對自己的評價,第二個動物代表別人的評價,第三個動物才表明根本。
井宗秀想成為龍,但在亂世之中,只有忍耐、靜寂、大智若愚,才能活下去。
為什麼要書寫民族史
這些年來,類似的民族史寫作不罕見,如遲子建的《群山之巔》、格非的《望春風》、葛亮的《北鳶》等。相比之下,賈平凹的寫作有獨到之處,即融入了新現實小說的筆法,即:放棄傳統的「三一律」式、過度戲劇化結構,平靜敘述生活本身,通過散點透視,展現生活的本來狀態。
早在《廢都》後記中,賈平凹便寫道:「中國的《西廂記》《紅樓夢》,讀它的時候,哪時會覺它是作家的杜撰呢?恍惚如所經歷,如在夢境。好的文章,囫圇圇是一脈山,山不需要雕琢……我看不起了我以前的作品,也失卻了對世上很多作品的敬畏。」
《廢都》後很長一段時期,賈平凹的小說並沒有脫離主角與故事情節,但到《高老莊》時,已轉向描寫群體,而推動情節的力量已是偶然,而非精心的設計。
到2016年推出長篇小說《極花》時,賈平凹稱:「我開始寫了,其實不是我在寫,是我讓那個可憐的叫胡蝶的被拐賣來的女子在嘮叨。」
成熟的創作者最終都會面臨這樣的困境:在過於強大的寫作技術壓迫下,難以找到自我,當提筆便是套路、便是「不得不如此」時,刻意放棄寫作技術乃至反技術,也是一種自我突破。
將小說轉為「嘮叨」,優點是抹平了小說與現實之間的區別。畢竟現實是多元的,未必存在一個發生、發展、高潮、結尾的脈絡。在生活的舞台中,人人都是自己內心的主角。事實是,刻意塑造出來的主角與刻意塑造出來的情節,僅能傳達一種聲音、一種經驗,在震撼讀者的同時,也在愚弄讀者。可問題是,小說不是現實,它需要觀眾,這決定了:小說永遠無法抵達所謂的生活真實,只能止步於藝術真實。如何將讀者綁架到同一個劇場中、讓他們產生共同的時間呢?
賈平凹選擇了書寫民族史,這很可能是唯一的解決方案。
小說不能只比下筆熟練
然而,站在書寫民族史的角度,《山本》有值得商榷處。
其一,部分語言、材料太新穎,沒有史的距離感。
比如麻縣長給井宗秀算命,讓他列舉三種動物,本是常見的、遊戲用的心理測驗題,讓「滿腹詩書」的麻縣長突然變身為無聊網友,讓人有些難以接受。小說怕穿幫,類似亦今亦古的穿幫甚至已成賈平凹的寫作特色。在《山本》中,閑漢們多處語言互撩中亦顯出當代腔。
其二,有些意象在既往小說中已反覆出現。
比如割生殖器,在《秦腔》《老生》《油月亮》等作品中均有,在《山本》中,不僅五雷被割,井宗丞也差點自割(因為沒找到刀,得以倖存,他甚至還一度想到火燒法)。
再刺激的情節,如此重複,便難稱妙筆。
其三,無意義的魔幻。
賈平凹的小說中常有魔幻色彩,但分量不多,且與他擅長的細節描寫不協調。賈平凹鍊字準確、傳神,善於營造真實感。可在《山本》中,不論是野蜂,還是漩渦,乃至動輒飄下的皂莢,都帶著強烈的炫耀氣息,似乎這樣就能給小說注入國際色彩。
其四,帶有非黑即白的氣息。
淡化了主角與故事情節,可人人都帶上主角腔,所有細節都顯戲劇化,這就很容易給讀者以重複之感。「生活流」復歸了現實的瑣碎、偶然和平靜,可代價是缺乏持久的故事動力,只能靠殘酷、血腥、驚悚之類來吸睛。在《山本》中,土匪、槍戰、撕票、變態、虐待等一一得到展示,可類似寫作太多,使這些場面均難構成刺激。也許用驚人的惡能襯托出生命韌性,只是惡不再「驚人」時,生命韌性也就變成了「不過如此」。
值得反省的是:書寫民族史這一條路是否已走到盡頭?當它呈現為程式化、遠離現實、批判乏力時,該如何開新?畢竟小說中沒有規定動作,不能只比下筆熟練。
作家們鍾愛書寫民族史,常常是因為不知如何面對現代性,他們對人的無限膨脹感到恐懼,只好虛擬一個「天地之道」來呼喚敬畏。可在放大「天地之道」神秘感的同時,不能把人擺在從屬地位,片面誇張命運、歷史、永恆之類的魔力,這不僅閹割了文學中最具活力的部分,且很容易走向歷史循環論式的反智,最終被絕望與邪氣所籠罩。
在《山本》中,當渦鎮毀滅時,活下來的只有習慣於隱忍的小人物們。「天地之道」終歸於虛無,那麼,我們究竟該敬畏什麼?究竟該何去何從?
如果答案只是「從來如此」的話,又何必寫成小說?
文| 唐山
本文刊載於20180417《北京青年報》B1
※除了他的蝦,還有他的蛙。他的蛙,其實也像他的娃
※站在「巡迴派」面前的感覺,就是靈魂被抽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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