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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自殺了!」



公號屬於經濟觀察報·書評


編輯/日京川


??????



這是1972年的日本,這是一幢豪華的公館,這裡住著有趣的一家:




和善的羅莎奶奶早年從德國嫁到日本,英俊瀟洒的姨夫在外面有另一個家,安靜的姨媽獨自抽煙喝酒熱衷於尋找錯字,帥氣的龍一表哥目前在瑞士留學,美麗的米娜表妹身體孱弱但擁有強大的靈魂,爽快利索的幫傭米田阿婆在這個家裡時間最久,沉默可靠的園藝師小林阿伯總在關鍵時刻發力,河馬妞兒已經陪伴大家35年了。




13歲的我來到這裡,和他們度過了難忘的一年。




我見證了米娜發病時的痛苦,見證了川端康成的死對這個家造成的傷痛……




……






放學回家走下最後一個坡道時,一點點從樹叢間露出來的洋樓,總是讓我百看不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兩座塔的塔尖,接著出現的便是勻稱美觀的屋頂輪廓。弧形瓦片的橙黃色和牆壁的奶油色,成了裝點那片碧綠間隙的絕妙配色。隨著坡道轉彎,即使角度改變,那色彩的均衡依然如故,不會被打破。雖然只能隱約看到半圓形窗戶、露台欄杆以及百葉窗,無法看到宅邸整體,但是我能感受到,那裡坐落著某個龐大的東西。那裡隱藏著的美輪美奐,讓人不敢相信竟然有人住在裡面。




當然,宅邸的內部也和外觀一樣富麗堂皇。我背著書包站在玄關大廳里,抬頭仰望不時有微風吹過的高高的天花板,不由得陶醉其中。第一次跟隨姨夫來到這裡時的驚訝依然沒有褪色。無論是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的枝形吊燈,還是描繪著優美弧線向上延伸而去的階梯,會客室門上鑲嵌著的彩繪玻璃,總是讓我感到新鮮。每次站在這棟房子里,都會再一次受到震撼。



當時還是中學生的我並不知道,屋內裝飾的美術品、工藝品也都是頂級貨。大部分都是米娜的爺爺收藏的,而且擺放得很有節制,並不是炫耀似的一股腦地堆砌出來,而是在適合的空間里擺放最相稱的物品。




十七個房間都是請專業的保潔人員打掃,但是愛乾淨的米田阿婆還會仔細擦拭各個角落,因此,家裡處處都是光潔明亮的。假如用了什麼東西後忘記收拾好,一旦被眼尖的米田阿婆發現,免不了挨一頓斥責。髒了的運動服、學校發的講義、Fressy飲料的空瓶……所有的東西都必須立刻放回它應該在的位置。




唯一的例外就是書。米娜即使將讀了一半的書倒扣在玻璃房的桌子上,米田也決不會擅自收拾。

扣著的書頁裡面隱藏著一個尚未看到的世界,倒扣著的書是返回那個世界繼續探索的入口,所以為了不讓米娜成為迷路的孩子,書不能隨便觸碰。

米田阿婆很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在蘆屋的家中,無論多麼昂貴的雕塑或者陶器,都不如書更受到珍重。為了方便大家馬上拿到想要的書,所有的房間里都有書架,孩子也能自由取出大人看的書籍。德語的藥學專業書籍、米娜的圖畫書、米田阿婆的《主婦之友》的副刊,都受到了一視同仁的待遇。




我岡山的家裡一個書箱都沒有。說到身邊的出版物,也就是媽媽工作中用的時尚雜誌或者西裝的紙樣圖冊之類的。所以當我第一次在圖書館之外的地方看到這麼多的書時,被震撼了,同時也萌生了一個疑問——

一個家庭真的需要這麼多書嗎?



但是,我的想法很快就發生了變化。靠著房間的牆壁上,一排排書籍直達天花板。它們並不大聲宣告自己的存在,也不會賣弄自己華麗的外表,只是靜靜地待在那裡。雖然外觀只是毫不起眼的方形箱子,但是從中滲透出與雕刻家、陶藝家所創造的形態之美同等的東西。

被鐫刻在每一頁紙上的文字的含義,深邃得是這些箱子收納不了的,它卻不露聲色地靜靜等待著某人將它開啟。

對它們的那份堅韌,我不禁肅然起敬。




不知道什麼時候,米娜走進了房間。她緊閉雙唇,眼睛一眨不眨盯著書脊,在書架前走來走去地找著,任由裙子口袋裡的火柴盒發出沙沙的摩擦聲,終於找到了一本書。她踮起腳尖,用力伸著胳膊拽出那本書,毫不在意襯衣從裙子里溜了出來,然後,用纖細的胳膊緊緊抱住書。接下來,米娜把靠墊抱在胸前,躺在沙發上。打開書之後,她便去遠方遊歷了。



……





川端康成獲得諾貝爾獎後,媒體蜂擁而至。




四月十七日,星期一的早上。米娜一看到放在餐桌上的報紙頭版,便大聲叫了出來。


「川端康成,自殺了!」




她雖然只是將報紙的標題讀出來,但聲音卻近乎悲鳴。




「在工作室吸入煤氣自殺,由於健康原因?」




米娜接著將副標題也讀了出來。這次,她的語氣像是在向某人提出抗議似的。




「啊,怎麼會這樣呢?他還得過諾貝爾獎,了不起的人……」




米田阿婆一邊將黃油和果醬擺在餐桌上,一邊滿臉凄涼地說。




「是啊。」




姨媽把檸檬片加到紅茶里,小聲地說道。米娜翻開報紙,讀起了報道:




「諾貝爾獎獲得者,川端康成,括弧七十二歲,十六日夜,在逗子市遊艇公寓四層的工作室內,口含煤氣管自殺。現場未發現遺書。關於自殺原因,有關人士多表示不解。據悉,川端康成上個月剛剛接受了盲腸手術,自殺是因為健康欠佳……」




大家都坐下來認真聽米娜讀報道。羅莎奶奶將雙手合十置於胸前,米田阿婆埋頭將草莓果醬塗在法式麵包上,姨媽一直攪拌著紅茶。朝陽從東面的窗戶斜射進來,灑在米娜的側臉上。她毫無停頓地將這一大段難讀的漢字全部正確地讀了出來。





「……川端康成的遺體,於當日凌晨,被家人、用人和鄰居們接回了鎌倉的家中。」




米娜一讀完,大家同時發出了嘆息。




「你認識川端康成嗎?」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問誰。




「不認識。」




羅莎奶奶放下雙手回答道。




「我是看到大家都那麼驚訝,所以……」




不認識,一次都沒見過。不過,川端不是作家嗎?是寫書的人。家裡還有川端的書呢。雖然不認識,但有所關聯吧。川端寫的書就放在這兒,那本書大家都讀過。所以我感覺很悲傷。




米娜鄭重地將報紙疊好,放在餐桌上。大家都低頭凝視自己的餐碟片刻以示默哀,全然不顧盤中的火腿蛋已經冷了。




「口含煤氣管自殺,是什麼樣的感受呢?」




米娜抱著裝有固體飼料球的麻袋說道。那天放學回來後,我們幫小林阿伯餵了妞兒。




「這個……」




米娜時常提一些讓人不知道怎麼回答的問題。由於我比她年齡大點兒,所以總是想找到讓她讚歎的絕妙答案,卻總是回答不好。




「煤氣管是用橡膠做的,肯定含著很不舒服。本來就不是該放進嘴裡的東西,而且有怪味吧。」




我從小屋裡搬出三個磚頭似的四方乾草塊兒。妞兒早已經等不及了,在我們之間轉來轉去。




「還不能吃哦。」




米娜制止了將鼻子湊近乾草的妞兒,用秤稱出剛好2.5千克的乾草量。




「怎麼會死了呢?」




這次,米娜不再是抗議的口氣,而像是輕柔地撫摸眼前的疑問似的。妞兒流著口水,在飼料和我們之間看來看去,等著我們發話。




「自己寫的故事出版了,不但在日本,全世界的書店和圖書館裡都有他的書呢。在自己從未去過的某個小鎮的圖書館裡,自己不相識的某個人在讀著自己寫的書。有著如此了不起成就的人,卻自殺了,到底是為什麼呢?」




米娜拍了一下手。得到這個信號後,妞兒立馬用鼻頭把乾草塊兒頂散,用舌頭一口一口地將乾草卷進嘴裡。雖然沒人和它搶,但妞兒還是專心致志地狼吞虎咽著。




第二天傍晚,傳來了一個讓米娜更為難過的消息。那是刊登在晚報上的稍不留意就會被忽略的短篇報道——《受川端之死刺激,獨居老人跟風自殺》。




當天晚飯時,我們想像著川端康成的書擺滿獨居老人書架的情景,就像為川端先生默哀時一樣,又為老人進行了默哀。




……







我去蘆屋市立圖書館借書,就是從川端康成自殺開始的。




「我有件事想拜託你。」




星期四的下午,米娜對我說。




「你能去圖書館幫我借本書嗎?」




從家到位於阪神線電車打出站北面的蘆屋圖書館,坐車最多也就是十分鐘左右的距離,但這對於嚴重暈車的米娜來說,就遠得難以忍受了。妞兒通過步行許可審批的只有上學這段路,所以,米娜也不能騎著妞兒去。據說以前想借書的時候,她是拜託小林阿伯去借的。




「庭院的工作已經夠小林阿伯忙的了,如果讓他特意去圖書館,我覺得不好意思。而且,以小林阿伯的年紀,去借《紅髮少女安妮》《少女波麗安娜》什麼的,他會很難為情吧。當然,小林阿伯沒有這樣說過,不過如果朋子能去的話,就好多了。」




「當然可以啦。不過家裡已經有這麼多書了,還要從別的地方借嗎?」




聽到我這樣問,米娜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說道:




「但是,這世上有著我們窮其一生也讀不完的書啊。」




「嗯,也是。那,借什麼書呢?」




「川端康成的。」




「羅莎奶奶不是說家裡有嗎?」




「家裡的是《伊豆的舞女》《雪國》《古都》,那些都已經讀完了。所以,拜託你再借點別的。」




「別的?比如呢?」




「朋子以前讀過的,覺得有趣的就好。只有朋子喜歡的,就一定沒錯。」




「啊?」




我一時語塞。我從來沒有讀過川端康成的小說。不僅如此,我都不記得自己曾經從頭到尾讀過任何人寫的可以稱為小說的書。作為一個中學生,竟然沒讀過一本日本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的作品,恐怕太說不過去了。我有點焦躁。




「那我就看著合適的借了。」




我只能這樣搪塞過去。




在開森橋坐上巴士,從已經凋落的櫻花林蔭道邊駛過。通過道口,然後從住宅街穿過,途中,在幾個車站停靠了一下。坦誠地講,與沒讀過川端康成小說的羞恥相比,被米娜拜託去圖書館的喜悅,對我來說更為重要。自從來到蘆屋以後,我一直想為這家人做點什麼。米娜發病的那天夜裡,每個人都有重要的任務,只有我一個人什麼忙都幫不上。我一直希望有一天,大家能這樣想:有朋子在真是太好了。所以,替米娜去圖書館借書什麼的小事一樁。




……







圖書館位於打出天神社的對面,是一座用石頭建造的沉穩厚重的建築。它被挺拔的樹木環繞,蔓草攀緣在牆壁表面,古色古香的雙開式大門上鑲嵌著中國風格的裝飾品。石頭的沁人涼意充斥到館內,擺放得整整齊齊的高高的書架在過道的角落裡形成暗淡的陰影。這裡和我所知道的岡山小學的圖書館、兒童館的圖書角完全不同,這裡的圖書館更加成熟,也更有威嚴。




「你好,我想做個借書卡。」




我對服務台的男人說道。




「是第一次來嗎?」




和其他圖書管理員不同,只有他一個人沒有穿制服,穿的是一件白色高領毛衣。




「是的。」




「學生證帶了嗎?」




「帶了,給你。」




我把學校剛發的學生證遞給了他。




「好的。那麼,請用鉛筆填一下這張表裡的必填事項。」




那個人是個瘦高個兒,每次低頭,長長的頭髮便會滑落到額頭前面。他很年輕,看起來像個大學生,但工作的樣子卻非常老練,給人在圖書館工作了很長時間的感覺。他拿圖書時動作小心而利落,嗓音沉穩,很好地融入圖書館的靜寂中。




「有川端康成的書嗎?




我問。




「當然有。」




高領毛衣先生抬起頭回答。




「在第八個書架的旁邊設立了一個追悼角,你可以去那兒找找。不過,川端康成真是讓人惋惜啊。」




「是啊。」




我們一起朝第八個書架的方向看去。




「有什麼有趣的小說呢?」




「中學生就開始讀川端的書了,你很不簡單啊。」




高領毛衣先生露出了善意的微笑。




「哪裡。」




我趕緊搖搖頭,我本想解釋說不簡單的人不是我,但不忍心踐踏他的好意,便沒說出實情。




「《伊豆的舞女》怎麼樣?」




「啊,那個已經看過了。」




「哦……」




高領毛衣先生露出發自內心佩服的神情。於是,我越發感覺不能讓他失望。




「還有《雪國》和《古都》也看過……」




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我沒有撒謊,只不過是省略了主語而已。




「太厲害了。」




僅僅讀了幾本書,就能夠得到別人這樣的讚美,令我感到困惑,我低下了頭。我心裡很清楚,真正應該得到讚美的是米娜。




「那麼,《睡美人》看過嗎?」




高領毛衣先生把手扶在服務台上,歪著頭,靠近我的臉問道。




「……美人……」




這個詞在我的腦中迴響。彷彿眼前這個讓我頗有好感的圖書管理員在向我告白,說我是個美女一樣,我的心裡小鹿亂撞。




「那個還沒看過。」




「那就推薦你看看。我覺得這本小說和你很相配。」




確實如此,《睡美人》這個題目和米娜很相配。或許這個人已經看透一切了。他已經看出來,我不過是個跑腿兒的,想找川端康成書的真正美人正在山上的洋房裡等著呢。不然的話,他應該不會給我推薦美人之類的書。這種想法一旦出現,便捲起漩渦,使我越來越心慌意亂。




「這是你的借書卡,請小心使用哦。」




高領毛衣先生把剛剛做好的卡遞給了我。他好像在示範「小心使用」一詞的含義一樣,鄭重地遞給了我。我碰到他指尖時,感到了一絲涼意。




「嗯,一定。」




我回答道。




正如那天和穿著白色高領毛衣的青年約定的那樣,三十多年後的今天,我仍然珍藏著蘆屋市立圖書館的借書卡。雖然卡片已經變成了茶色,邊角也磨損了,但在蘆屋那一年我借過的,也就是米娜讀過的書的書名還記載著借書卡上。




從最上面的《睡美人》依次向下,每看到一個書名,和米娜一起度過的情景便浮現在我的眼前。與那個被我偷偷起了「高領毛衣先生」這個綽號的年輕圖書管理員隔著服務台的對話也會被喚醒。《亞瑟王與圓桌騎士》《羅傑·艾克羅伊德謀殺案》《遊園會》《弗蘭尼與佐伊》《初戀》《變身》《阿Q正傳》《彗星的秘密》……雖然這些不過是些書名,但是卻像一個個印章一樣,證明著我們是回憶是不變的。每次我想念米娜的時候,都會把這個借書卡拿出來看看。


本文由出版社授權轉載,節選自

《米娜的行進》




《米娜的行進》


(日)小川洋子 / 著 竺家榮 / 譯


浙江文藝出版社 2018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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