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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羨慕你還沒有讀過懷爾德

魯敏

終於要寫到懷爾德了。如果你沒有讀過,我可真羨慕你:你會有一段好時光的。

我一直留著他不講,是擔心我推薦不好,也是覺得他根本不應當還要推薦,同時也很驚異,的確好多人沒有讀過,雖然看簡介就會明白他很牛,不過簡介牛的作家多了:有的讀下簡介,或也就夠了。懷爾德不能的,真的要仔細看。我手裡的這兩小冊,譯者是但漢松先生,譯筆非常出色(他同時也是品欽研究專家,不過對品欽的大部頭,我望風而逃,短的,正在謹慎考慮)。這兩本小書的手感和封面都特別好,擺在桌子上能當裝飾物,真希望我也能有一本書能這麼好看——尤其是讀完全書,會重新發現封面繪圖上的一些元素,正對應著內文中令人感觸的細小之物。

先講《我們的小鎮》。這是桑頓·懷爾德最出名的代表劇作,收入美國中學的文學入門選讀課本,此劇與他的另一劇作《九死一生》為他帶來兩次普利策戲劇獎,他亦成為美國戲劇史上與尤金·奧尼爾、阿瑟·米勒、田納西·威廉斯並稱的四大劇作家。《我們的小鎮》前言里有一段挺周全的關於《我們的小鎮》的背景介紹,這一出「與眾不同」的怪劇,從評價兩端的初演,一步步到全球最受歡迎的重排經典等,叫人看得有點發笑。是的,像大多數課本讀物一樣,小學生讀魯迅,中學生讀《我們的小鎮》,那效果一定是昏昏然到麻木無感的。《我們的小鎮》里的「信息」尤其考驗接受者,大約在20歲以前讀,都會覺得貧乏或者古怪——

懷爾德以一個相當「不戲劇」、「去戲劇」的方式寫了這齣戲,可能是借鑒了京劇、能劇等東方古典舞颱風格(他本人跟隨美國駐華總領事的父親在中國念過一年書),這齣戲的舞台背景與道具均簡化到近乎無,並且最重頭的演員也不是劇中人,而是一位叫做「舞台經理」的傢伙(懷爾德本人也曾登台出演過這一角色),全劇差不多有五分之二的時間,都是他在那裡搞獨角戲,充當著類似畫外音、打斷劇情的暫停鍵或快進鍵、解說詞、內心獨白等功能,就連少得可憐的幾樣「道具」,也是通過他的指手畫腳來「假定」——人力或物力,真的都很省錢——這或許也是那些業餘劇團、學生劇團、試驗劇團等一切窮劇團喜愛重排它的原因吧,當然這是玩笑話。要知道,懷爾德這樣做,那是很自信很超前乃至激進的,那可是上世紀三十年代啊,他通過劇本里嚴格的「舞台提示」減少了人們關於戲劇舞台的各種規則與觀劇期待。他讓舞台上黑洞洞的,就算燈光打起,也只能照到空空的灰塵,以及由此而顯得更加空空的舞台。

如果這只是「形式」冒犯,也不足稱奇,隨後的三幕劇里,懷爾德又提供了什麼呢?

「什麼都沒有發生啊」,「太簡單了」,「顯得很過時啊」。這是八十年前觀眾的想法,大概到現在,觀眾(讀者)還會這麼想。的確,懷爾德「僅僅」就是寫了小鎮日常場景:小孩上學、醫生出診、奶工送奶、有人結婚、有人去外地、有人死去,等等。非常之簡單,簡單到在全世界重排的各版本中,可以很方便地進行因地制宜的本土化和年代化。比如,由中國台灣果陀劇場出品的《淡水小鎮》版,即長演了26年之久不衰,蔡琴、張雨生、陶大偉等都曾擔任過主演。

嗯,關於這本書本身,我發現很難通過複述來推薦,「什麼都沒有」到真的很不好講。但我堅信,只要你,有過少年與故鄉,有過與父母的晚餐,有過愛與親人的離去,你就會知道,這是一出寫盡我們地球上所有角落與生活「本質」的劇——這聽起來很誇張,但我讀了三遍,還是這麼想的。當然這要看跟誰比了,如果跟懷爾德本人相比的話,從高度抽象化的角度來看,我可能會更欣賞收入此書中的另一出獨幕劇《漫長的聖誕晚餐》。

這是他更早期的一部作品,創作於1930年。從這裡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懷爾德的戲劇觀,他絕不給你來塑造什麼「這一個」,賦與某個人物更多的個性與特質,使得我們能夠記住並能夠在人群中一下認出他(她)。反之,他是刻意要抽象和面目混沌的,你只需要大概知道,這是父親,這是女兒,這是老人,這是嬰兒,這是教徒或酗酒者,就夠了。不需要經歷與背景,懷爾德認為,人類在情感體驗上,有一些基本的最大公約數的部分。所以,他才會那樣輕鬆、遊戲般地把一個家族90年的歷史高度濃縮到僅僅20分鐘的這一出獨幕劇里:在同一個屋檐下、在同一張因節日而團聚的餐桌上,兩邊是象徵著出生與死亡的上下台口,人們左進右出,在瑣碎的日常對話與食物吞咽中,代際更迭——我們可以發現,《漫長的聖誕晚餐》與《我們的小鎮》,在主旨上是一致或者說是接近的,就是生老病死、就是生活在本質上的流動:幾乎沒有情緒、幾乎沒有起伏。就好比《道德經》里那一句: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可既。

再說《聖路易斯雷大橋》,僅120頁,從長度和複雜程度上講,都較單薄,懷爾德卻以此書入選美國圖書館二十世紀百本最傑出英文小說,並拿下1928年普利策小說獎,從而成為唯一同時獲得普利策小說獎(一次)和戲劇獎(兩次)的美國作家。小說以對一樁事故的簡潔陳述開始:「1714年7月20日中午,全秘魯最好的一座橋斷了,五位旅者墜入橋下深谷。」這樣的意外死亡,隨便過去或將來的哪個世紀,每天都在上演對吧,所有痛苦的親人們都會拍著胸口嚎叫:為什麼是他(她)?而沒有心肝的圍觀者們也會遠遠地發出安全的感喟:差一點兒啊,幸好我遲出門了十分鐘。然後,一切也就差不多這麼過去了,對吧。

不,懷爾德就從這個意外事故的結束之處,開始了他的故事。為什麼是這五個倒霉蛋?他讓書里的一位朱尼帕修士,懷著對宇宙、對上帝、對命運的全部尊敬,決定去一一調查那五位遇難者的過往故事,以追究這飛來厄運的謎底——偶然還是定數?救贖面目的報應?萬劫之墜卻如天使飛升?

這樣的設定與追問,的確是懷爾德式的:他只對人類生而為人的根本性疑難有興趣。生死之惑,這是永遠鋒利的懸劍,既躲不開也無法瞄準,因而似乎倒可以徹底放棄對它的追問:我們當中的大部分人都是這樣做的,我們避開這個泥淖,我們更願意去思考戰爭、

權力、情愛、環境或隨便什麼一抓一大把並總是很肥碩的問題。但懷爾德恰恰就在這枯索無汁無空間的地方開始了他的小說。當然,請一百個放心,懷爾德首先還是作家,而非空談哲學家,他接下來的全部工作都顯現出一個傑出小說家的才華:對五個亡故者的生前還原非常美妙,借偽托真,分杈到愛情、才華、美貌、信仰、野心、妒忌、忠貞等若干主題,以略顯古典風格的調性,再現了人與其生存狀態的各種糾葛,那複雜又孤獨的處境。

當然,你最好不要拿這本薄薄的書去與《百年孤獨》之類的大部頭相比,不是說比不過,這就好比拿雲雀與鯨魚相比——我並沒有說誰是鯨魚,因為這樣的比較對二者都是不公平的。寫作此書的懷爾德才三十齣頭,卻已把握到普適困境中的永恆元素:人人心知肚明、最難寫出、就算寫出也依然是一團混沌的東西。這是自信而有力的寫作者,他以一個精短的文本與若干年後的我們相遇,昏暗中交換那突然一閃、相互撫慰的目光。

在紐約舉行的那場911罹難者追思會上,英國前首相托尼·布萊爾即選讀了《聖路易斯雷大橋》的結尾:「很快我們就會死去,所有關於這五個人的記憶,都會隨風而去。我們會被短暫地愛著,然後再被遺忘。但是有過這份愛即已足夠;所有愛的衝動,都會回到產生這些衝動的愛里。甚至對於愛來說,記憶也並非不可或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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