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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上海 | 銀行業連環兇殺綁架案

舊上海 | 銀行業連環兇殺綁架案

原創不易,請勿盜文,違者必究

文/細雨絲竹

編輯/眼睛賊大

民國三十年(公元1941年)1月30日,上海,美麗的早晨,中上階層的女士們開始梳妝打扮,空氣里浮動著朝陽暖過的「月兒霜」的香氣。今年,這種由「上海華美化學工業社」出產的美容護膚品大做廣告,據說是膚色晦暗、黑黃粗糙、雀斑粉刺等皮膚問題的大剋星,各大百貨公司均有銷售。

9點之前,一位不速之客飄然造訪法租界愷自邇路「芝蘭坊」弄7號二樓西廂房,這裡是青年銀行家、匯源銀號總經理兼汪偽「中央儲備銀行」上海分行專員季翔卿的家。季翔卿36歲,年輕有為,家境富裕,與妻子沈女士及四個孩子共同生活。客人告訴他,自己是季家的一位親友派來的,煩請季先生去一趟匯源銀號的辦公室,有要事商談。

具體是什麼「要事」、哪位親友,當時的資料沒有留下記載。總之,季翔卿很重視這件事,估計那位「親友」也是他非常親近、信任有加的人。今天,他本來不打算去位於公共租界寧波路大樓94號房的匯源銀號辦公,接到邀請馬上穿好衣服,乘坐私家汽車出門,也沒有去琢磨一個細節:客人不跟他一起去匯源銀號,而是以有事為由,往別的方向去了。

上午9時許,當季家的私人司機陳和英駕駛牌號為「3438」的私家車開出芝蘭坊的弄口時,兩名身穿黑色長袍的路人突然掏出手槍,瞄準車內的季翔卿連發四彈。其中一發子彈鑽進右太陽穴,另一發擊中後腦。季翔卿血如泉涌,奄奄一息。刺客判定得手,立即遁去。

陳和英跑回季家通知季太太,負責「芝蘭坊」治安的「司閣捕」趕到現場,電話報告法租界巡捕房。救護車緊急出動,火速將季翔卿送進神父路廣慈醫院。經過約20分鐘的搶救,傷者宣告不治身亡。巡捕在命案現場找到幾個彈殼,但刺客已逃得無影無蹤。

二十天後,槍聲再次響起。2月20日,汪偽「中央儲備銀行」上海分行遇襲,業務科長張養義(又名「張永綱」)受重傷。

時隔一個月,3月21日早晨8時許,張永綱的同事、汪偽「中央儲備銀行」上海分行調查科主任樓侗(字天權,62歲)吃過早飯,離家走出住處所在的新閘路「鴻祥里」弄口,到「德勝昌」煙紙店借火點煙。根據後面發生的事判斷,這是他的習慣,被「有心人」偵察得一清二楚,進行了針對性的布局。

紙煙還未點燃,一名男子從樓侗身後躥出,悄無聲息而又行走如風,摸出手槍,對準他的後腦射出一發子彈,一槍致命。刺客隨即逃脫。

橫禍不斷,難道是「中央儲備銀行」風水不好? 當然不是。當時的媒體已經用委婉的口吻揭露了事件的內幕:季翔卿等人接受偽職,活躍於金融界,系列兇案有深刻的政治背景(見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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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1月,汪偽政權成立「中央儲備銀行」,發行「中儲券」,妄圖取代當時的中國政府發行的「法幣」,作為淪陷區的通用貨幣,以協助日本侵略者控制淪陷區金融命脈,加強經濟控制,達到套取資源、以戰養戰的企圖。此時,雖然「法幣」的發行機構——中國銀行、中央銀行、交通銀行、中國農民銀行等四大銀行總部已被迫跟隨中國政府撤離上海,但留守租界的四大行分支機構依然堅持營業,保持中國政府對金融市場的控制,維護「法幣」的正統地位,保護長期抗戰所不可或缺的經濟基礎。雙方針鋒相對,一場看得見硝煙的金融戰不可避免地打響了。

1941年1月初,在重慶的中國政府電函上海銀錢業工會和市商會,要求拒用偽「中儲券」,留守上海租界的郵電局奉令拒絕收匯「中儲券」。上海銀行業、各錢莊工會積極響應。八路軍、新四軍也發出通電,呼籲「討汪救國」。於是,上海出現了公共租界各商店拒用「中儲券」、市民基本不用「中儲券」購買電車公司車票,先施、永安、新新、大新等四大百貨公司營業員一致拒收「中儲券」的局面。

汪偽心急如焚,軟硬兼施,動用張貼標語、散發傳單、強行存儲、持槍強迫各大百貨公司接受「中儲券」、威逼利誘普通市民用「中儲券」購買日用品等手段,大肆推行「中儲券」;又祭出刑事、民商「法律」武器,嚴懲拒不使用「中儲券」的個人和機構。在日偽的暴力推行下,「中儲券」逐漸流通開來。面對緊張的形勢,當時的中國政府指示軍統局上海區,對偽「中央儲備銀行」高級職員展開制裁。季翔卿、樓侗就在制裁名單內。

汪偽決定「以暴制暴」。3月21日,即僂侗死亡當天深夜,汪偽特工出動,突襲中國農民銀行宿舍。但是,他們認錯了門,直奔法租界霞飛路1412弄十號的「江蘇農民銀行」宿舍去了。

「中國農民銀行」、「江蘇農民銀行」,兩字之差,將改變很多人的命運。

3月21日深夜11時50分,八名汪偽特工假扮租界巡捕,攜帶手槍、手提機關槍,分乘兩部黑牌汽車,駛進霞飛路1412弄。兩人下車,持槍控制住該弄「司閣捕」張德元,其餘六人到「江蘇農民銀行」宿舍門口按門鈴。

52歲的宿舍茶役凌川被吵醒,起床問外面是誰?

特工答,有案子,巡捕查夜。

凌川信以為真,拉開了鐵門,給來人指路。特工進門即掏出手槍,甩開凌川,叫醒十多名員工,全部挾持到二樓集中,不分青紅皂白,當即亂槍掃射。

另有馮贊元、許漢俊等兩名員工住在三樓小辦公室,沒有被特工發現。聽見槍響,許漢俊立刻鎖緊房門,兩個人躲過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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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們的同事就沒有這麼幸運了。張紹慶、萬德懿、薛玉珊、褚化龍、范靜江等五人當場喪生,26歲的南通人習深醫治無效,於次日凌晨三時許在廣慈醫院去世。陶仲琦等五人不同程度負傷。(註:該傷亡名單以1941年3月23日《申報》新聞影印件為準。參見下圖)

在「江蘇農民銀行」宿舍血流成河的同時,厄運也降臨中國銀行上海分行。在這邊,汪偽特工沒有找錯人。

滬西極司菲爾路96號,是中國銀行上海分行的員工宿舍,號稱「中行別業」,安置有員工四、五百家,連同家屬在內一共有3000多人在此居住。中行包有一輛電車,凡是工作日,員工都乘坐電車往返於「中行別業」和辦公地點之間。在房租高昂的租界「孤島」,中行的福利還是很不錯的。

但問題在於,「中行別業」位於極司菲爾路96號,汪偽特工總部位於極司菲爾路76號,二者距離很近。後者有得天獨厚的條件,全盤掌握前者的動向。而中行沒有搬遷員工宿舍,應該是因為完全想像不到汪偽特工會對普通職員下手。

可是,人家就是下手了。

3月22日凌晨三時許,武裝及便衣特工共數十人乘車闖進「中行別業」,持槍綁走110多名員工。後又於凌晨五時四十五分左右,再次綁架70多人。被綁人員包括毛詠豐、何煥標等。當時的媒體指出,這190多名遭到綁架的中國銀行職員全部是依賴薪金生活的中下級員工。

3月23日,各大銀行進入「緊急戒備」狀態,媒體以「空前槍殺案」、「集團綁架案」形容昨晚發生的慘案。中國銀行上海分行全力調撥倖存員工,保障第二天正常營業,贏得廣大市民讚許。

但就在3月23日當天,汪偽特工再次綁架3名交通銀行職員,3月24日,又以炸彈襲擊中央銀行設在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兩家分支機構,造成15人傷亡。同日,中國農民銀行也收到一枚炸彈,但炸彈沒有爆炸——該行簡直是福光聚頂。

險象環生,四大行被迫停業。

血案發生後,由「正言報館」倡議並率先捐款,上海各界發起募捐,撫恤傷亡人員及家屬,救援遭到綁架的近200名銀行職員。中國銀行、交通銀行、鹽業銀行、大陸銀行等上海金融界人士開始多方奔走,聯袂求見汪偽特工總部負責人李士群,具名保釋被綁行員,但遭到拒絕。

汪偽特工總部仍未收手。據《申報》報道,營救活動開始後,中國銀行上海新閘路辦事處門口出現一部綠色汽車,停靠很久也不離開。巡捕感覺有問題,上前盤問。司機不回答,猛踩油門,匆忙駕車逃跑。估計這是一起未遂的襲擊。

形勢萬分危急,在重慶的中國政府向美國發出外交照會,要求公共租界當局加強對上海四大行機構的保護。

那麼,在此期間,失去自由的銀行職員境遇如何呢?

據親歷者侯湘先生《中國銀行行員被害記實》一文回憶,近200名職員被關押在極司菲爾路76號汪偽特工總部的三個房間里,十分擁擠,空氣濁臭;飯菜發餿,難以下咽,而且只能蹲著吃。平時可坐可立,但禁止交談。最難受的是上廁所,近200人只有一個廁所,由特工押送,排隊使用,痛苦難當。

職員們的表現則是因人而異,多種多樣。有的感到委屈、晦氣,認為自己是做了替罪羊;有的猜想綁匪的動機是不是為了錢?中行捨得花錢贖回員工嗎?有的人想得開,覺得既然沒有生路,先吃飽再說;有的則是寢食難安,焦慮不堪。

也許您會覺得侯湘先生的描寫不夠英雄主義。但這樣的回憶由於樸素、真實,反而最為珍貴,史料價值很高。該文也提到,被綁職員中有周耀瑾、孟澍濂、周濟等中共黨員,暗中鼓勵難友,發揮了很好的作用。至於廣大普通職員,國難當頭,留在上海「孤島」堅守崗位,已屬難能可貴。

畢竟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艱辛。對比「存款立行」、各銀行業機構資金爭奪大戰正酣的當今社會,每到季末,很多銀行員工的朋友圈都會被這條圖文刷屏(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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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您有一個在銀行工作的朋友

那您一定知道

三月要到底了

一季度末就在眼前了

TA們血拚存款的日子到了

如果您真的關心TA

一定記得找TA存錢

一萬兩萬不嫌少

百萬千萬不嫌多

千山萬水總是情

活期定期啥都行

風裡雨里雪地里

TA都一定去接您」

他們看著網路新聞中「某某銀行人均年薪xx萬」的標題苦笑,一邊數著自己「被平均」的工資,一邊使出渾身解數消化巨大的任務指標,也難免要吐槽、抱怨。何況半個多世紀之前,他們的上海前輩呢?

我們看文也許只是抱著吃瓜的心態,無法感同身受,但1941年的他們,千真萬確是在死神冰冷刀鋒的威脅下,堅持著自己的工作。在身陷囹圄、待遇惡劣、生死未卜的情況下產生埋怨、恐懼等情緒是很自然的事,不應苛求。

1941年4月5日,上海英美兩國商會呼籲停止「恐怖」行動,恢復社會安定。4月8日,通過各方斡旋及重慶中國政府外交努力,中國銀行滿足汪偽提出的員工互相擔保和每人找兩家殷實鋪保、隨傳隨到等條件,換回了被囚職員的自由。

4月15日,中國銀行上海分行恢復營業。在當時,中國銀行是老牌銀行,在民眾中信用很好。所以,之前因銀行停業而惶惶不安的廣大客戶歡欣鼓舞,紛紛到行辦理積壓的業務。

然而,汪偽強行推廣「中儲券」的舉措並未停止。軍統局為震懾漢奸、報復汪偽特工對四大行職員的襲擊,繼續實施制裁,於4月16日派遣特工潛入大華醫院,殺死正在養傷的汪偽「中央儲備銀行」業務科長張養義。

作為回應,汪偽特工當晚再次採取行動。

4月16日晚9時許,中國銀行上海分行出納副主任張筱衡、新閘路辦事處主任曹善慶、會計主任張立暐因事外出,被汪偽特工綁架。11時許,一輛黑色轎車把張筱衡等三人送回「中行別業,勒令他們下車。三人下車後,車上的特工開槍射殺。張筱衡、曹善慶身亡。

剩下張立暐,第一槍擦破他的頭皮,第二槍擦著胸部,厚實的衣服又替他擋住了致命一擊。張立暐急中生智,噗通摔倒,躺在曹善慶身邊裝死。特工又對他射出第三彈,但子彈只穿透褲管,沒有傷及皮肉。

張立暐咬牙忍到特工遠離,才起身逃往中國銀行上海成都路辦事處。此時,文書科職員任自強已經獲悉血案發生的消息,以為三名同事全部遇難,正在向重慶總行拍發電報,報告張筱衡等三人殉職的噩耗。不料張立暐跌跌撞撞地跑進來,身上血跡斑斑,任自強還以為是鬼魂來了,嚇得魂不附體。經張立暐說明,任自強才弄清楚事實真相。

中總行接報,旋即將張立暐調到大後方,擔任昆明分行襄理。

4月17日,汪偽機關報《中華日報》以「以三抵一,信守諾言」大幅標題宣布對昨晚的命案負責。中央、中國、交通、中國農民等四大行不得不再次停業,直至4月28日才恢復營業。

襲擊張筱衡等三名科長級職員是汪偽特工總部精心選擇的結果。如果不是這三個人,也會是其他科長級職員。因為刺殺高級職員難度較大,影響更壞,如果刺殺基層員工,威懾力又嫌不足。從過去到現在,某些單位的科長級職務似乎都是格外艱苦的崗位,彷彿一種宿命……

表面來看,此次血案是汪偽對張養義之死的回擊,但聯繫前段時間新閘路辦事處的「神秘綠色汽車」事件,即使張養義不死,血案也未必能避免。只是換一個時間、換一個地點而已。

為躲避汪偽追殺,中行職員陸續搬離「中行別業」。重慶總行在舉行追悼會、悼念死難者的同時,也向上海分行全體職員支付撫慰金,安置其生活。

4月21日,汪偽「中央儲備銀行」稽核科長厲鼎模遇刺身亡。這一次,顯然是軍統特工的報復行動。

至此,以《大美晚報》英文版為代表的上海各界及英、美、法領事強烈呼籲早日結束混戰局面。經上海灘三大亨之一的杜月笙調停,汪偽特工總部、軍統局上海區分別停止對金融界的武力行動。

上海租界恢復了表面的安逸。但破碎的家庭再也不能重拾往昔的天倫之樂了。(註:下圖為《良友》畫報1941年6月號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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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場血肉橫飛的金融戰,人們觀點不一,例如美國學者魏斐德在著作《上海歹土》中對汪偽和軍統局的行動都給予負面評價。

多年以後,硝煙散盡,親歷者年事已高,歷盡滄桑,已經寵辱不驚,對歷史、對世界有了更為通透的看法。曾任軍統局上海區長的陳恭澍在回憶錄中寫下這樣一段話:

「行動工作中對於特定對象的制裁,在未來的進步國家中,可能會成為歷史陳跡。唯在若干轉型期的落後國家中,則仍將保留著變質的存在。當年,我們之所以這麼做,乃特殊環境及突發事件使然,實有迫不得已者。今後,人時地物,均非往昔,相信有太多的理由,不會再有這種事情。其中最顯著的一點,就是這種非常手段,終嫌不能順乎常情。論及個人,我們的同志皆不好殺。之所以難於避免,原因是正在『作戰』。誰都了解,打仗沒有不死人的。不過殺人太多,不但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美事,尚且也有許多令人不堪釋懷的心理負擔。如詢及感受如何,真箇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筆者見識有限,自問沒有資格對發生在1941年的上海銀行業連環血案進行評價,就留待各位讀者自主思考,各抒己見。

參考資料:1941年《申報》、《上海文史資料存稿彙編》等。

上一期:舊上海血案(一)施高塔路,「市長」夜半魂斷

【作者介紹:細雨絲竹(又名淺樽酌海、井飛鳥),法學畢業,金融從業者,文史控、推理迷、言情痴、考據癖。以「淺樽酌海」筆名創作的長篇小說《神探王妃》(暫名)已簽約出版,繼續創作中(部分連載於晉江),長篇歷史散文《魚玄機》(暫名)籌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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