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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詩精賞——雲披煙斷月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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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詩精賞

雲披煙斷月初明

文:周裕鍇

底事東山窈窕娘,

不將幽夢屬襄王。

禪心已作沾泥絮,

肯逐春風上下狂。

禪心泥絮

道潛

——《參寥子詩集》卷三《子瞻席上令歌舞者求詩戲以贈此》

道潛,號參寥,賜號妙總大師。他是雲門宗大覺懷璉禪師的弟子,也是北宋最有名的詩僧之一。蘇軾與道潛唱和甚多,稱讚他「新詩如玉屑,出語便清警」(《送參寥師》)。據傳,蘇軾知徐州時,道潛來訪。蘇軾宴請賓客,遣一妓女向道潛求詩,道潛當場口佔一絕,一座大驚。這事趙令畤《侯鯖錄》卷三、惠洪《冷齋夜話》卷皆有記載,文字略有差異。

蘇軾令妓女向和尚求詩,本身就帶幾分戲謔,意在檢驗道潛是否能經得住誘惑。若是戒律森嚴的高僧,自然會以鐵面嚴詞拒絕。然而,道潛偏偏是個愛與士人交往的詩僧,常出入宴席場合,因此他並沒有使用嚴厲的宗教訓誡,而是以自己擅長的詩歌形式表示拒絕。

詩的前兩句「底事東山窈窕娘,不將幽夢屬襄王」,《冷齋夜話》作「寄語巫山窈窕娘,好將魂夢惱襄王」,《侯鯖錄》作「多謝尊前窈窕娘,好將魂夢惱襄王」。三種版本描寫各有側重,但其間不無優劣。「底事東山」兩句採用的是問話,為什麼你這位漂亮的姑娘,不到楚襄王夢裡去與之行雲行雨呢?「東山」用了東晉謝安攜妓游東山的典故。但是,若從與楚襄王相對應的角度看,「寄語巫山窈窕娘」文字更勝一籌,因為宋玉《高唐賦》里楚襄王夢到的美人正是巫山之神女。重要的是,「巫山」多少表明對妓女的尊重,而「東山」則幾乎直接點明對方的妓女身份。「惱」字是煩惱的簡稱,是俗世間的情緒,為佛教徒所摒棄,就道潛的身份來看,「惱」字也比「屬」字更確切。「寄語」兩句是祈使句,意思是:告訴你這位漂亮如巫山神女的姑娘,最好到楚襄王的夢裡去引起他的思念煩惱。至於《侯鯖錄》的「多謝尊前」四字,當然更切合宴會場合的一般應酬,但與「楚襄王」卻無多少聯繫。因此,《冷齋夜話》所記喻妓女為巫山神女,喻世俗男客為楚襄王,應該最符合道潛本意,婉約而貼切。

這首詩的亮點在後面兩句,「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風上下狂」。在古人眼裡,因風而起的柳絮是最輕狂的東西,杜甫有詩曰:「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絕句漫興九首》之五)春風與柳絮在此代表慾望,二者的關係如妓女與男客,是挑逗與被挑逗、勾引與被勾引的關係。楚襄王之心即如柳絮,隨巫山神女之春風而上下顛狂。然而,道潛卻用「沾泥絮」三字表明自己的「禪心」,已息慮靜緣,如蘇軾所稱道那樣:「上人學苦空,百念已灰冷。」(《贈參寥子》)此禪心早已忘情絕愛,再也不受妓女的誘惑,如同沾在泥地里的柳絮,任憑春風的吹拂,再也不會飄舞。「沾泥絮」作為與「隨風絮」相對立的形象,象徵著「止欲」對「縱慾」的制服,其形象生動而又喻意貼切,以至於引起蘇軾的嫉妒:「沾泥絮,吾得之,又被老衲佔了。」(《侯鯖錄》)

道潛不僅經受住了「窈窕娘」的誘惑,而且用「沾泥絮」之喻委婉地表達了拒絕之意,優雅而不失風度。

小溪一曲一詩成,

吸盡詩源句愈清。

行到上流聊憩寂,

雲披煙斷月初明。

溪源上流

惟正

——《雲卧紀談》卷下

釋惟正(986—1049),一作惟政,是法眼宗凈土惟素禪師的弟子,住持臨安功臣山凈土禪院,出入愛騎黃犢,禪林號為「政黃牛」。惟正雅富於學,善書工詩,書學王羲之、獻之父子,詩有陶淵明、謝靈運之趣。平生製作號為《錦溪集》三十卷,今已亡佚,部分詩歌散見於各禪籍。釋曉瑩《雲卧紀談》稱惟正「平居識慮洒然,不牽世累,處己清尚,於詩尤可見矣」,即舉此《溪行絕句》為例。

前兩句寫溪行的趣味。「小溪一曲一詩成」,沿著清溪前行,景色如此優美,移步換景的一曲溪水就能引發詩人一首小詩。清溪彷彿是靈感的源泉,「吸盡詩源句愈清」,當詩人吸盡溪水的清氣,釀造詩思,其詩句就能愈發清新。「詩源」之「源」,來自小溪的聯想。五代詩僧貫休詩曰:「乾坤有清氣,散入詩人脾。」(《古意九首》之三)而此時,乾坤的清氣通過清溪源泉散發出來,使詩人心脾得以凈化,生成詩句。

然而,若將溪行之興只看作吸取「詩源」,則未免皮相之見。後兩句「行到上流聊憩寂,雲披煙斷月初明」,才是這首詩的旨趣所在。這兩句很容易使人聯想到王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正如我們已分析過的那樣,王維的詩象徵著始於追根窮源的尋思、終於心行路絕的默照的悟道過程。而惟正這兩句,未嘗不是悟道的隱喻。「雲披煙斷」,意為雲煙披豁,散開,斷絕。兩句的隱喻義為:修行到了最上一關時,只要放下固執追尋之意,不妨稍作歇息,就會頓然覺得心中雲開霧散,皎如明月,一切疑情迷念頓然消失。與王維詩不同之處在於,惟正行到溪水上流而暫作「憩寂」,其「坐看」的不是「雲起」,而是「雲披煙斷」後的「月初明」。而月的意象與雲的意象不同,在禪宗象徵系統里,月向來是比喻圓滿覺悟的心性,即寒山詩所謂「吾心似秋月」。惟正這首詩,是溪行尋道的另一種隱喻,相對於王維詩來說,有奪胎換骨之妙。

顯然,這首《溪行絕句》,始於觀景尋詩,終於借景悟道,溪行的過程,便成了引發詩思、凈化禪心的過程;而溪之源也不僅是詩之源,而且更是覺悟之禪源,「清」與「明」二字正分別代表了詩源和禪源的兩種本色

禪庭誰作石龍頭?

龍口湯泉沸不休。

直待眾生塵垢盡,

我方清冷混常流。

泉洗垢

可遵

——《冷齋夜話》卷六

北宋福州中際可遵禪師,號野軒,是雲門宗雪竇重顯禪師的法孫。可遵好作詩頌自我炫耀,欲蓋過他人。所以禪林中人對他表面尊禮,心裡卻不以為然,稱他為「遵大言」,意為「大言不慚的可遵」。可遵曾經過廬山溫泉寺,題詩壁間,為蘇軾所賞,因此而更為知名。

「禪庭誰作石龍頭」,寫溫泉所處位置和泉眼的形狀。據《廬山紀事》卷三載,匡廬黃龍山北麓有二池,水曰溫泉。其地有溫泉寺,俗謂之靈湯寺。寺僧嘗鑿石為龍首以出泉。湯泉,即溫泉,以其水熱如湯,故稱。「龍口湯泉沸不休」,湯泉從石龍頭口中湧出,流泉滾滾,作沸騰狀,無止無休。溫泉而處於禪院中,其功能正好用於洗浴,相當於天然的浴室,較一般禪院的浴室洗沐效果更好。僧徒的洗沐,是日常修道的重要行為之一。《釋氏要覽》卷中曰:「澡浴但為除身中風冷病,得安穩行道故。有五利:一除垢;二治皮膚,令一色;三破寒熱;四下風氣;五少病痛。」

「口」是說話的器官,所以「龍口」的「口」具有雙關的修辭效果。一方面,「龍口」中流出沸騰的湯泉;另一方面,「龍口」又似乎在代替湯泉發出宏願:「直待眾生塵垢盡,我方清冷混常流。」即洗盡眾生塵垢之後,我這滾熱的溫泉再混同一般清冷的泉水。因而「龍口」中「沸不休」的湯泉又可看作它自身喋喋不休的誓言。當然,這擬人化的湯泉歸根結底表達了可遵的志向:待我弘揚佛法,除盡眾生煩惱之後,再功成身退,混同常人。

可遵這首詩借詠湯泉而言志向,頗得詠物之體,擬物為人,構思巧妙,所以能得蘇軾的注目。然而,「直待眾生塵垢盡」二句,儼然有釋迦牟尼擔荷人類罪惡之意,雖是向上一路,畢竟過於高標自詡,不自覺露出「遵大言」的本色。

石龍有口口無根,

自在流泉誰吐吞?

若信眾生本無垢,

此泉何處覓寒溫?

本無寒溫

蘇軾

——《冷齋夜話》卷六

這首詩又見於《蘇軾詩集校注》卷二十三。蘇軾過廬山湯泉,見壁上有可遵題詩,雖然喜歡,但覺得在禪學上還有可議之處,於是作七絕一首。因此,這首詩與其說是和作,不如說是翻案

前兩句針對「禪庭誰作石龍頭」二句提出疑問:「石龍有口口無根,自在流泉誰吐吞?」如果說石龍頭雖有口,而沒有水的根源,那麼又怎能自在地吞吐溫泉呢?「根」字既指水的根源,即溫泉的根源,又雙關佛教六根之說,即眼、耳、鼻、舌、身、意等六根。《楞嚴經》卷六說:「一根既返源,六根成解脫。」然而此就「有根」而言,若是「無根」,則既不能返其源,更不能成解脫。所以反過來說,流泉既可吞吐,則其口理應有根;既可自在吞吐,則其根理應返源而成解脫,否則如何能「自在」?進一步而言,若說石龍口有根,那麼此頑石鑿就之龍頭何來根性?若說石龍口無根,那麼此流泉又如何能自在吞吐?這兩句問語相比於可遵原詩的寫實,顯然有更深的哲理意味,涉及到一根返源與解脫自在之間的關係。

後兩句也是問語形式:「若信眾生本無垢,此泉何處覓寒溫?」這是針對可遵「直待眾生塵垢盡,我方清冷混常流」兩句而發。垢,既指人體之塵污臟物,又為佛教術語煩惱之異名。清凈而無垢染,稱為無垢,也稱無漏。蘇軾有次在泗州雍熙塔下洗浴時,寫了首《如夢令》詞:「水垢何曾相受,細看兩俱無有。寄語揩背人,盡日勞君揮肘。輕手,輕手,居士本來無垢。」雖是遊戲之作,卻可看出蘇軾的佛學思想。詞中關於水與垢的描寫,來自佛教萬法皆空的觀念,萬法由因緣而生,無有自性,無自性故空,即以空為性。以空為性,所以清水與塵垢「兩俱無有」。這兩句詩也表現了同樣的道理,若按照萬法皆空的觀念,則眾生本無塵垢,而湯泉也無寒溫之分,哪裡還談得上「清冷混常流」。所以蘇詩這兩句可看作是對可遵誓願的解構,「直待眾生塵垢盡」的大言,從根本上來說是沒有意義的。明白這一點,方可悟得「自在流泉任吐吞」的真諦。

本文刊載於《古典文學知識》

2018年第二期

編輯/焦 梅

圖片/網 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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