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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與小,以及「微物之神」

「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雙手握無限,剎那是永恆」,這大概是人人耳熟能詳的「佛系」詩歌了。因為它而衝動購買了整部喬治?布萊克詩集的人,最終能記住的,往往也還是這一句。

這或許說明,大和小的終極辯證一直刻印在我們的潛意識裡。大極有多大?無邊。小極有多小?無限。在東方玄學裡,這是一個極為普遍的觀念,衍生了大量的格言警句:一為無量,無量為一;「須彌納芥子,芥子納須彌」,寬時遍法界,窄也不容針;還有一個,顯然跟那位猴王有關:我的「葫蘆」里,能裝「天」!

這類辯證顯然促成了包羅萬象的縮微美學在東方世界的蓬勃發展。從印度、中國到日本,亞洲的縮微藝術是相互影響的:阿拉伯和印度莫卧兒王朝精雅無比的細密畫,有著中國繪畫的痕迹,而中國人在米粒上的微雕又大大地影響了日本,這個本來就喜歡以「微物」進行自我標榜的國家的縮微藝術。1843年,日本工匠影樹立雄以木和象牙為材料完成的根付雕刻《黃粱美夢》,把一個人對世間美好生活的宏大夢想縮微成了四十五毫米。這種空間性的藝術表現中,顯然還隱喻著時間的問題:黃粱美夢是眾所周知的中國故事,主人公的午睡時間大概不到兩個時辰,卻夢遍了三生在世,在螞蟻國度里的皇權鬥爭、後宮甄嬛傳、以及戰爭與和平的變遷。這是亞洲版的《格列佛遊記》。

現代人的縮微狂熱不曾稍減。1979年,日本凸版印刷株式會社推出了「凸版超級微型書三部曲」,分別是《出生石》《花語》和《黃道十二宮及其符號》,每一冊只有二平方毫米那麼大。這給微型書籍收藏迷帶來了巨大的困擾:一位美國收藏家將買來的微型書存放在一個盒子里,他「不過是對著盒子呼吸了一下,這三部曲中其中的一本居然就像灰塵一樣飄了出去。」

所有這些,都與宗教的神秘主義不無關係。如一則名為「鵝籠公子」或者「燈籠公子」的中國筆記體故事曾為魯迅所欣賞,該故事版本不一,通俗地概括,可以是這樣:一位手提燈籠的僧人行於夜路,巧遇一位公子。公子請求道,天氣寒冷,願能入燈籠中取暖。僧人允諾了,於是公子走入了燈籠。

到這裡,一切都平平,但點晴之筆在後頭:公子走入燈籠,燈籠不見變大,公子不見變小。很顯然,這個怪談故事令人細思難忘的「內核」,在於它實際上無法視覺化。對於凡人的認知和視覺而言,故事中的最後一句是不可能成立的,而從佛教或道教徒的角度來說,這毋寧說是一個暗示著「開悟」的故事,而開悟者不是別人,正是那位旁觀一切的提燈僧人。所有的故事,都由兩樣東西所支撐:能觀察的「主體」,和所觀察的「世界」。該故事裡的最後一句在「大」「小」之間的致命矛盾,顯然來自這位僧人的「能觀」視點:他所見到的世界,恐怕已經打破了「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這個無止盡的二元模式,而進入到普通人所未知的神性當中了吧。

在小與大之間的切換本身,就構成了許多故事的基本結構。做逃跑的夢時,我們經常會在夢裡變成小小的昆蟲。而在法國宮廷逸聞中,確實有過侏儒扮成保姆懷中的嬰孩出去傳遞秘信的傳聞。而能令這如影隨形的大和小不再彼此相待而生,卻又無限地包含了對方,這就是東方玄學令許多人「不明覺厲」的地方。很多佛教徒都自豪地說:「佛觀一碗水,八萬四千蟲」,要靠顯微鏡這種科技工具才看得到的微小生物,我們的古聖人早就看得一清二楚啦!

——但是,這可不僅是東方的腦洞。根據美學與人類學家約翰?馬克在《小玩意》一書中的分析,歐洲十七世紀縮微藝術的興盛和顯微鏡技術的進步,本來就具有強烈的神學意味:當初,亞當和夏娃被蛇誘惑而「失樂園」,他們的墮落代價,不僅包括失去了天際的榮華富貴,也包括失去了對更細緻的微觀世界的觀察能力。微觀的世界不再歷歷於目,就只剩下對彼此裸體的龐大的羞恥感了。

正因此,近世歐洲縮微技術和科研工具的興起,包括觀察跳蚤時的激動之情,其動機可謂是極高大上的:荷蘭生物學家斯瓦姆?默丹說,顯微鏡能夠「發現一個又一個奇蹟,上帝的智慧清楚地顯現在一個微粒之上」,那時,人們把顯微鏡稱為「跳蚤鏡」,就因為有人觀察到跳蚤的掙脫方式與螞蟻不同,所以很難畫。這位老兄就是十七世紀英國的「大雜家」胡克,他被稱為「倫敦的列奧納多」,就像那位達?芬奇先生一樣,集科學家、發明家、藝術家和博物學家等諸多頭銜於一身,是顯微鏡的研究者,也是一位插畫家。不知是不是受到這一摻雜了神性和理性、宏觀與微觀之風潮的感召,英國詩人約翰?多恩還在詩歌中讚頌了跳蚤、性愛和聖血「三位一體」的關係。如此看來,布萊克的詩歌出現在那個理性時代,也就並不算前衛了。

動物紀錄片《微觀世界》

藉助現代技術,人又變成了神。科學的背後,處處是神學式奇蹟的感召。在著名的動物紀錄片《微觀世界》里,一隻水蚤成長為蚊子的過程被放大了很多倍,這種令人討厭的動物在適當的比例下,竟然變得如此精緻美好,甚至具有了某種莊嚴的意味。蚊子和細密畫的花邊,一個是大自然的奇蹟,一個是人工的奇蹟,肉眼難於捕捉,卻又確然存在,這種性質說明,小的不僅是美好的,它還天然帶有某種神聖性。

但是反過來呢?如果我們自己本來就可以飛上天空,本來就可以看到微物,那麼飛機和顯微鏡就毋寧說是一種退步。今人何其芳在《畫夢錄》里不無迷戀地化用了一段來自於 、古代筆記的故事:修道的徒弟不小心打翻了裝著紙船的臉盆,導致入定的師父在大海里經歷了一番生死考驗。

盆景或芥子或恆河塵沙,自古以來都是佛道人士施展靈異神通的處所,而流行於現代人內心的那句話——「小的是美好的」,則是來自於全球資本主義興起後,經濟學家鼓舞地域性經濟的詞兒。這就是我們意識深處的禁地吧:現代的技術工具,古代的身體奇蹟,為進化論的自豪感投下了一片神學式的嘲諷陰影。難怪在長熱不衰的怪談動畫《夏目友人帳》里,會出現這樣一位啃著跟他的身量一般大的饅頭的微型土地神,它解釋道:其實是由於現代供養人信仰心的減弱,它的身體也跟著變小了。

不管宗教修鍊是否真的能夠拆解「大」與「小」的配對,在世俗美學上始終存在著這樣的規律:沒有「小」作參照,「大」就變成了怪物。在法西斯主義橫行歐洲的時刻,大型建築物里的大型雕塑,整集劃一的閱軍和其他大型群體行動,讓個體完全失去了參考價值——沒有孫悟空能裝「天」的那個「小葫蘆」了。

今天的廣場舞大媽在失去了廣場的情況下所跳的舞,讓這種來自於集體時代的美學變成了另一種不乏無奈的生存方式,它在一個扭曲的意義上突顯了晚年個體生存的尷尬,以及個人和集體的比例失調的現狀。這也使我們意識到,除了經濟學之外,藝術同樣是進行社會控制的工具:只要通過調整大與小的比例,權力就能掌控人心。雄偉的羅馬雕塑下,個人暴露在外,何其渺小,這是政治神學的終極比例。

總之,我們服從於令人敬仰的「壯觀」之物,卻對服從於自己的「小東西」心存喜愛。在「大帝」和「大女主」泛濫的影視故事的深處,一定要有某種東西足夠小才可以,「小男人」是另一個有趣的話題。還有,侏儒的故事也值得一談,這涉及廣泛的宮廷陰謀,也與「兒童」被歷史所發現的問題相關。《格列佛遊記》中的矮人國王擔心巨人格列佛會把全國的糧食吃完,因而精確地計算起他的食量和身材的關係。那麼我們是否也要考慮考慮螞蟻的尺寸對經濟的影響了?……有關「小」的問題可以無限地向「大」擴展下去,幸好我們的網路版面暫時沒有做成縮微藝術的打算。

本文轉自澎湃新聞網 http://www.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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