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把過往的熱情與感傷 讀林徽因《別丟掉》

前言

為幫助大家提高人文素養，開拓眼界，博雅君開設【慈航普讀 詩意人生】專欄，邀請於慈江老師每周鑒賞和點評一首詩歌——在傾情朗讀名篇佳作的同時，解析寫作特徵、情愫表達。

「詩間寄情山水，歌中浸染柔情」，本期與慈江老師一起，共賞林徽因及其詩《別丟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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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丟掉》

別丟掉

別丟掉

這一把過往的熱情，

現在流水似的，

輕輕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嘆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著那真！

一樣是月明，

一樣是隔山燈火，

滿天的星，

只使人不見，

夢似的掛起。

你問黑夜要回

那一句話——

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著

有那迴音！

二十一年（1932）夏 （署名 徽因）

《大公報·文藝副刊》第一百一十期（1936年3月15日）

女詩人兼建築學家林徽因（1904-1955）最有名的詩除了《你是人間的四月天》之外，大概就數刊於《大公報·文藝副刊》（1936年3月15日）的《別丟掉》這一首了。

當然，過去數十年來，《別丟掉》遠不如《你是人間的四月天》更廣為人知。要不是2017年2月18日央視的一台《朗讀者》節目，令林徽因的《別丟掉》一詩經由翻譯家許淵沖之口向大眾傳播，刷屏微信朋友圈，知者會更少。

主持人董卿和翻譯家許淵沖在央視《朗讀者》節目現場

節目中，年登96歲高齡的許淵沖熱淚盈眶，滿是感傷地憶及自己1939年，把林徽因剛剛發表沒幾年的《別丟掉》一詩譯成外文，獻給喜歡的一位女同學。

許淵沖在《朗讀者》節目上朗讀林徽因的詩《別丟掉》

如果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在典型西式的浪漫與瀟洒之外，更多古典詩歌的意境、音韻和鏗鏘，那麼，《別丟掉》的現代詩意味遠為濃重；

如果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更浪漫、更溫馨、更歡暢、更婆娑多姿，那麼，《別丟掉》則遠為冷靜、斂抑。

當然，《別丟掉》雖則冷靜、斂抑，不如《你是人間的四月天》熱情洋溢，卻絕不意味著缺乏熱情，否則也不會力勸「你」「別丟掉/這一把過往的熱情」了。

同時，不難發現，像如下這一段，還是有著和《你是人間的四月天》相類似的修辭風格的——

別丟掉

這一把過往的熱情，

現在流水似的，

輕輕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嘆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著那真！

實際上，在熱情之外，林徽因的《別丟掉》或《別丟掉》里的林徽因更是執拗和堅定的，仿如帶著信仰發聲。

這很大程度上或許是因為，《別丟掉》這首詩是林徽因為紀念詩人徐志摩（1897-1931）遇難一周年而創作的，是不無感傷的追念之作、懷人之作。

同樣是寫黃昏、寫夜、寫星，《你是人間的四月天》的調門止不住地輕軟、柔曼、繾綣——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雲煙，

黃昏吹著風的軟，星子在

無意中閃，細雨點灑在花前。

而《別丟掉》則是沉鬱的、懷想的、略帶一絲幽怨的——

一樣是月明，

一樣是隔山燈火，

滿天的星，

只使人不見，

夢似的掛起。

前者看似無夢，其實字裡行間瀰漫著歡快的夢幻；後者有個「夢」字，點染的卻是無言的遺憾和一步三回首的不甘……

「只使人不見」一句詩最是打眼，如果不是突兀。

因為從行文的邏輯來看，「滿天的星/夢似的掛起」才順理成章，似乎不應讓「只使人不見」橫插一杠子。

但詩意也恰恰由這一句生髮開來、蔓延開來、濃烈開來——作為懷人之作，詩人的重點在所懷之人，環境描寫得越美妙、越幽玄，（永）不見其人的悲哀與傷痛之感才顯得越強烈、越濃烈。

或者說，與所懷之人的天人相隔之恨之痛無處發泄，詩人只好「遷怒」於明月、燈火和「滿天的星」——它們既是睹物思人的「物」，又是發泄埋怨之「物」。

特別要提請注意的是，「只使人不見」一句中的「使」字看似彆扭或突兀——一般會說「只是人不見」或「只有人不見」，其實意蘊深遠，絕非筆誤。

這個「使」字暗含施動的意味，詩人等於在拐著彎兒抱怨，是明月、燈火和「滿天的星」令逝去之人無法得見！

林徽因《別丟掉》一詩里語氣的執拗和堅定還體現在此詩首尾三句類乎祈使句的表達上——

別丟掉

這一把過往的熱情（！）

你仍要保存著那真！

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著

有那迴音！

第一第二個祈使句想表達的是，儘管世事如逝水、感情會趨淡，「你」卻不可貿失在我面前表現出的寶貴熱情，萬萬不可驟失那一點難得的真純。

第三個類祈使句想要表達或強調的則是，即便你想反悔了——「你問黑夜要回/那一句話」，你仍須明白，你那句話一言既出，已是駟馬難追，早在我心目中打下了不可磨滅的印痕！

這裡的「迴音」堪稱意味深長。大家都知道，在林徽因1935年改成現名之前，她本名「林徽音」。

「迴音」既本身有著回蕩、悠遠、持久的意味，又與詩人的本名暗合，令末尾這兩句詩充滿了回聲、充滿了可供回味的餘地。

那麼，有人不禁會刨根問底，「你問黑夜要回/那一句話」這句詩里的「那一句話」究竟是哪一句話呢？

據林徽因之子梁從誡（1932-2010）在《倏忽人間四月天——回憶我的母親林徽因》一文中回憶，林徽因曾告訴他，徐志摩的《偶然》和《你去》兩首詩是寫給林的。而《你去》一詩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愛你！」——

更何況永遠照徹我的心底，

有那顆不夜的明珠，我愛你！

當然，我們大可不必如此小家子氣地簡單比附和生髮——說到底，在林徽因和徐志摩這位故人之間，畢竟有過太多大有意味的話可供彼此堅執和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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