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而信:鑒賞大家王世襄與張伯駒交往的三五事(下)
黃永玉繪《大家張伯駒先生印象》
四
一九九五年五月黃永玉先生出版畫冊,我最喜歡頁一一三題為「大家張伯駒先生印象」一幅。一九八二年年初,永玉兄於西郊邂逅伯駒先生,此後不久伯駒先生逝世,迨一九九一年始畫此小影,故曰「印象」。雖相隔近十年,而繪貌繪神,精妙絕倫。永玉兄固有傳神之筆,伯駒先生之形象亦感人至深,使崇仰者一見即終生不忘。
「印象」上方有密行小字長題,中云:
某日余偕妻兒赴西郊莫斯科餐廳小作牙祭,忽見伯駒先生蹣跚而來,孤寂索寞,坐於小偏桌旁。餐至,紅菜湯一盆,麵包四片果醬小碟,黃油二小塊。先生緩慢從容品味。紅菜湯畢,小心自口袋取出小毛巾一方,將抹上果醬及黃油之四片麵包細心裹就,提小包自人叢緩緩隱去。……老人手中之麵包即為其夫人(潘素)帶回者。情深若是,發人哀思。
潘素繪《蜀江煙樹》
實在使人難以想像,曾用現大洋四萬塊購買《平復帖》,黃金一百七十兩易得《游春圖》,並於一九五五年將《平復帖》及《張好好詩》卷、范仲淹《道服贊》卷、蔡襄《自書詩》冊、黃庭堅草書卷等八件國之重寶捐贈給國家的張伯駒先生、夫人竟貧困到如此地步。故永玉兄在長題中有如下的論斷,當然更是讚頌——「富不驕,貧能安,臨危不懼,見辱不驚,居然能喝此蹩腳紅菜湯,真大忍人也!」
隋 展子虔 《游春圖卷》 局部
永玉兄邂逅伯駒先生已不是他最困難的時期,每月文史館發生活費,否則連蹩腳的紅菜湯也喝不上。伯駒最困難時期在一九六九年被送往吉林舒蘭縣插隊,拒收後只好返回北京,沒有戶口,成為無業游民,連糧票都靠親友勻湊,直到一九七二年才受聘於中央文史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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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九六九到一九七二最困難的三年中,我曾幾次去看望他。除了年齡增長,心情神態,和幾十年前住在李蓮英舊宅時並無差異。不怨天,不尤人,坦然自若,依然故我。有兩次記得比較清楚。
一次伯駒先生獨自坐棋枰前打譜,我因對圍棋一無所知,怕打擾他,不久即告退。
張伯駒繪《紅梅圖》
一次他對我說:「我們為某某畫的楓菊圖,你題後他又拿給我們看。詩作得不錯,頗合我意。」我說:「蒙您許可,榮幸之至。但格調不高,慚愧,慚愧。」所謂「某某」是叢碧詞社的社友,因不太熟,已想不起他的姓名了,題詩是:
銀錠橋西宅不寬,黃花紅葉耐霜寒。分明自寫雙清影,寄與詞人作畫看。
潘素繪《重巒疊嶂》
五
一九七三年我從咸寧幹校回到北京,在發還抄家時拉走的舊紙捆中,居然發現舅父西厓先生當年寄給我的《刻竹小言》稿。我立即開始整理增補,至一九七五年完成。時舅父年事己高,亟望見其面世。但當時出版十分困難,只得油印一冊。但字跡不甚清晰,殊不愜意。於是又手抄一冊,並請當代名流題辭。有惠孝同、啟元白、張伯駒、黃苗子、黃君坦、藍玉崧、李一氓等七家。字大醒目,便於老人觀看,惟以圖式不能附入為憾。
潘素繪《嶗山魚鱗峽》
伯駒先生題七絕兩首:
法書寶繪出窮奇,竹解虛心是我師。應笑封侯班定遠,不知鐵筆勝毛錐。
平居最愛碧琅玕,別有風神點劃間。削刻羞為刀筆吏,肯教書罪罄南山。
丙辰春題暢安詞兄刻竹小言,中州張伯駒時年七十有九。
潘素繪《征服希夏邦馬峰》
為人題辭,因人而異,或因書而異。有的切合原書內容,加以評議,有的只稍有關聯,點到即已,隨即脫離主題任意發揮己見。伯駒先生題詩屬於後者。他平生對個人的臧否禍福,從無一語道及,但關於華夏文化、祖國人民的生死存亡,關懷至深。對國家的行政舉措是合情合理還是倒行逆施,更能清醒辨認,愛憎分明。第二首末兩句用「罄竹難書」的典故,顯然是對「文化大革命」的發動和「四人幫」肆虐作亂,把國家推到了崩潰邊緣的嚴厲譴責和聲討。
潘素繪《山居秋晚》
無獨有偶,卷末李一氓前輩的題辭也是借題發揮:「喜見北軍收產祿」是說「四人幫」的覆滅。這位曾跟隨孫中山先生參加北伐的老革命家,還興高采烈地講到參加天安門慶功遊行,和出身完全不同的張伯駒先生愛憎心情竟完全一致。可見「文革」之不得人心而終被完全否定了。
六
我和伯駒先生相識頗晚,一九四五年秋由渝來京,擔任清理戰時文物損失工作,由於對文物的愛好和工作上的需要才去拜見他。旋因時常和載潤、溥雪齋、余嘉錫幾位前輩在伯駒先生家中相聚。很快就熟稔起來。一九四七年在故宮博物院任職時,我很想在書畫著錄方面做一些工作。除備有照片補前人所缺外,試圖將質地、尺寸、裝裱、引首、題籤、本文、款識、印章、題跋、收藏印、前人著錄、有關文獻等分欄詳列,並記其保存情況,考其流傳經過,以期得到一份比較完整的記錄。上述設想曾就教於伯駒先生並得到他的讚許。
潘素繪《萬松積雪》
為了檢驗上述設想是否可行,希望找到一件流傳有緒的烜赫名跡試行著錄,《平復帖》實在是太理想了,不過要著錄必須經過多次的仔細觀察閱讀和抄寫記錄,如此珍貴的國寶,伯駒先生會同意拿出來給我看嗎?我是早有著被婉言謝絕的思想準備去向他提出請求的。不期大大出乎意料,伯駒先生說:「你一次次到我家來看《平復帖》太麻煩了,不如拿回家去仔細地看。」就這樣,我把寶中之寶《平復帖》小心翼翼地捧回了家。
晉 陸機《平復帖》 故宮博物館藏
到家之後,騰空了一隻樟木小箱,放在床頭,白棉布鋪墊平整,再用高麗紙把已有錦袱的《平復帖》包好,放入箱中。每次不得已而出門,回來都要開鎖啟箱,看它安然無恙才放心,觀看時要等天氣晴朗,把桌子搬到貼近南窗,光線好而無日晒處,鋪好白氈子和高麗紙,洗凈手,戴上白手套,才靜心屏息地打開手卷。桌旁另設一案,上放紙張,用鉛筆作記錄。已記不清看了多少次才把諸家觀款,董其昌以下溥偉、傅沅叔、趙椿年等家題跋,永瑆的《詒晉齋記》及詩等抄錄完畢,並儘可能記下了歷代印章。其中有的極難識讀。如鈐在帖本身之後的唐代鑒賞家殷浩的印記,方形朱文,十分暗淡,只有「殷」字上半邊和「浩」字右半邊隱約可辨。不少印鑒不要說隔著陳列櫃玻璃無法看見,就是取出來在燈光照耀下,用放大鏡來看也難看清。《平復帖》在我家放了一個多月才畢恭畢敬地捧還給伯駒先生,一時頓覺輕鬆愉快,如釋重負。經過這次仔細的閱讀和抄錄,才使我有了一次著錄書畫的實習機會,後來根據著錄才得以完成《西晉陸機平復帖流傳考略》一文。刊登在《文物參考資料》一九五七年一期上,並經《故宮博物院藏寶錄》轉載。
將《平復帖》請回家來,我連想都沒敢想過,而是伯駒先生主動提出來的。那時我們相識才只有兩年,不能說已有深交。對這一樁不可思議的翰墨因緣,多年來我一直感到十分難得。故也特別珍惜。僅此就足以說明伯駒先生是多麼信任朋友,篤於道誼。對朋友,尤其是年輕的朋友想做一點有關文物的工作,是多麼竭誠地支持!
原文作者:王世襄(文物專家,學者,文物鑒賞家,收藏家,國家文物局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研究員,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
原文來源:《紫禁城》2018 年3月刊《與伯駒先生交往三五事》
(因篇幅限制,原文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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