趨向救贖之途——從柏川文本看人的「城堡」突圍
作者簡介
黑豐,詩人、後現代作家。湖北公安縣人。主要著作有:詩集《空孕》《灰燼之上》《貓的兩個夜晚》,小說集《人地羋地》《第六種昏暗》、隨筆集《尋索一種新的地糧》《淚點-恩典》《一切的底部》等,作品被譯成英語、法語、羅馬尼亞語等多種文字,發表于海外。2016年,獲得羅馬尼亞第20屆阿爾傑什國際詩歌節「特別榮譽獎」。現為北京某文學雜誌資深編輯,北京白雀詩歌獎終審評委。
柏川書影
在談柏川虛構文本之前,我想先談一個問題。
寫作是什麼?
——趨光。
光是什麼?
——精神。
寫作,一定是一種精神事件,一定是靈魂的搏奕,一定是有一種強大的內趨力,趨使您到了非寫不可的地步,欲罷難休。就像詩人但丁誕生《神曲》,音樂家莫扎特誕生《魔笛》,畫家克利誕生《周圍》《甘苦島》《岩石上的花》等作品一樣。否則,不要寫作。沒價值。
柏川,是一個趨光的人。
柏川,沒去日本法國,也很少在全國各地飛,一直紮根山西本土,但她本質上卻是一個真正詩人,一個詩人小說家。
做一個小說家容易,做一個詩人小說家,是有難度的。
因為一切作品的本質,都應該是詩的。
柏川的小說是詩性的、有精神向度的。
柏川是一個具有追求精神的人。她一直追求精神、追求靈魂品質、追求在之所以為在、追求「形而上」或「邏各斯」的一個詩人作家。她的起點和立意一般都是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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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她的《趕鳥》,它追趕的是心中的愛,追趕的是一場曠古而在的人類戰爭之後和平。整個世界可以概括為兩個字:男女。整個世界就是由男女、由這一半的一半組成的。所以男女的戰爭,父系與母系的戰爭是曠日持久的。但並不是不可調和的,它只是階段性。因為女人是男人的肋骨做成的,終究是親密的,是要組在一起的。所以這部小說的深意全在「趕鳥」中,全在「我哥哥好」的聲聲布穀中。鳥(布穀)的午夜的出現,必是一種天意。主人公順其天意,一直追趕,抵達詩意的林子間,從而完成「肋骨」迴流與兩大世界的重合。
在中國,乃於世界,一個人的婚姻生命依然是一個永恆話題。尤其一個女人的婚姻生命,女人並沒有因為「辛亥革命」和「五四」運動,她們的裹腳布就得以完全解放;女人無論多麼優異、多麼出類拔萃,依舊只能生活在父系或男權的陰影里,依舊只能局限於家庭和幕後。女性的天空依舊是柏川小說《上帝在狗的眼睛裡》中所呈現的暗調或暗黃調。雖然家庭富有、國家富有、科技發達、衛星上天、4G乃至5G工業革命的到來,但並不等於對人的確立、人的解放和對人的充分尊重,尤其對女性的尊重。
所以,你就不難看出柏川筆下的急迫性、當下性與現實性。她特彆強調人的個性,強調人的和尤其是女性的徹底解放;她的筆尖里有一種切近肌膚的、發自肉體黏土層的和沉溺深淵的吶喊,她強烈呼喚那些已被製造和被異化的殭屍女人、花瓶女人、塑料女人的死而復活。
《趕鳥》中的婚姻生命在一聲聲「我哥哥好」的布穀聲中「復活」;《烤鴨》中小婭的生命在前往烤鴨店、前往池塘、前往鄉下石頭房子的途中「復活」;《上帝在狗眼睛裡》中的女人在一條叫聖代的狗眼中復活;《環形路》中男人的生命和女人在一首《單翅鳥》詩中、在一場不期而遇的交往中、在最後的一堂死亡課和生命課中「復活」。
一部文學作品,不在於它寫了多少、列舉了多少,情節多麼奇特、多麼離奇古怪,而在於它如何把控、如何表現和表現了多少。直白地說,重在它的靈魂容積是多少,重在它的思想性、文學性和藝術性的份量和容度是多少。在這一點,我認為,柏川是足夠的。不僅在山西,乃至在全國範圍內也是足夠的。她的作品不多,但僅《烤鴨》《環形路》《上帝在狗的眼睛裡》三部就足夠。——聽說還有大部頭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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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具體談一下《上帝在狗的眼睛裡》和《烤鴨》。就談這兩部。
先說《上帝在狗的眼睛裡》。
這部小說的關鍵詞或者說它的調子,是:暗黃色、疲沓、慵懶、鬱悶、無奈、無事件。它的主題,就是寫一個人從「一個附屬物到人」的覺醒。整個小說通過一個已婚離異女人與另一個已婚離異女人在交流溝通中,或者在一種相似與同構中展開一個事件和一種存在。既是交叉的又是重疊的。小說中另一個女人因為自己因為丈夫、造成了另一個叫阿炳的男人的被迫非正常死亡而深感歉疚和迷茫,於是她從容赴死。她渴望通過「死亡」得以解脫,解除心結和歉疚,以此對生命的肯定(並非所有的自殺和死都是對生命的否定),然而一條叫「聖代」的狗在關鍵一刻,擊破了一個女人的迷茫和迷局,或說當一個人犯迷糊時,無處不在的上帝通過一條狗的暗示,使之走向「拯救之途」,從而使其「復活」、使其感到生的意義和價值。她醒悟到:不能死,至少一個人不能這樣去死;必須活,必須替死去的阿炳或替逝去的亡靈活著。
——這就是全部。
這件丈夫殺人案,弄不好就會寫成一個新聞事件:警方介入、調取錄象、走訪、取證、排查、偵破、揭案,那樣就沒啥意思。但柏川沒有,很會寫。她使用的是一種暗黃色的、暗示和隱喻的、詩化的語言,在一種淺灰的「無事件」中,暗示了一件非同尋常的事件的發生。她把一個詩人的垂直感受內化到事件和事物之中,從而使一部作品具有了靈魂的份量。
再看《烤鴨》。
與《上帝在狗的眼睛裡》比,這是一部更清澈的、更具詩意的小說,很精緻很優美!這同樣也是一部女人婚姻生命的小說。這部小說中的女人是富有的(因為男人是老闆),但卻是不幸的、蒼白的或貧乏的。蒼白得就像那薄薄的窗紙。男人並不愛她,男人可以到處拈花惹草,四處放縱,卻並不對她行夫妻之實,她不過是家庭機器的一個配件、一件擺設、一隻花瓶、一朵毫無生氣的塑料花。她的美麗被囚禁在一種無形的「水晶棺」中,不許綻放。她縱然有愛或有衝動,也只能是囚徒的愛或動物式的衝動。家庭簡直就是一座監獄,婆婆就是監獄長,兒子就獄卒。她只有放風的時間。所謂放風,也就是橫過馬路或穿越一條大街,到對面的烤鴨店去一下,給兒子買上半隻烤鴨。時間20分鐘,徒步500來米。如此。
女人的狀態令人堪憂,在長期的「關押」中,她得了抑鬱症,不僅抑鬱,還眩暈。經常突然暈倒,踩空。去了「北京上海很多大醫院,吃了很多好葯,……反而是越來越嚴重了。整天呆在家裡,……一天三頓飯」,「盯著窗戶上的微光,一夜一夜地浮著」。讓她浮著的還有「女人高跟鞋的聲音」,丈夫「開著汽車回家的聲音,……金屬碰撞的聲音,咳嗽聲」等等。她的生命就在「這一連串的聲音里……浮起來,又沉下去」。這個家,使她感到「害怕」。
所以,烤鴨店成了她的天堂。去烤鴨店最快活,去烤鴨使她從奴到人,去烤鴨店就是翻身的農奴把家當。當多大的家呢?以前就當半隻烤鴨的家,卻當不了自己的家,但現在可以當自己的家。
進一步深究,為何烤鴨店是天堂?
因為烤鴨店裡有一雙基督般的手,這雙手是人的,具有人性溫度;人的血液在這雙手裡日夜循環。正是這雙血液日夜循環的手,化腐朽為神奇,點化這朵塑料花、點化了這隻花瓶。正是這個人的這樣的一雙手,不治而治地治癒了這個北京上海的大醫生都無法治癒的、女人小婭的抑鬱症,恢復了她內心本然的明亮和詩意。她冰消雪化、春暖花開。於是她學會了反抗,她學會說「不」,學會了把丈夫給她新賣的襪子和涼鞋褪掉,把腳從鞋襪中抽出,寧可光著腳丫踩在大街上,一路穿過馬路,傻痴傻痴地跑進烤鴨店,「一頭撞進老農的懷裡」。那雙手接納了她和她的全部,然後給她打一盆「水溫正合適」的熱水,給她洗腳,洗盡她生活的「沙礫」和「塵土」,不歉她「臟」……
當然,一個老闆的女人,光著腳丫在大街上亂跑,且一下子投到另一個男人的懷抱,在他看來,這是對他的侮辱,這是很沒面子的,很不成體統。他寧可她枯萎和死去,也不願她隨意亂跑。因為在他那裡,面子、體統和家庭的形象比一個人的生命更重要。更讓他接受不了的還有,當他說「她是我老婆」時,烤鴨店老闆老農竟然斬釘截鐵地說了一句:「我打算娶她」。這是挑戰他權威的,是他所不能允許的。於是,就導致了後面的蒙面人砸店、「是烤鴨店搬家,還是……腦袋搬家」等事。
於是,便有了最後的結局:
……我再次跌入那片混沌之中,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飄出烤鴨店,變成無數只鳥兒在天空飛舞起來!鳥兒又變成無數支箭射向我,擊中我,我終於慢慢地慢慢地倒下去!
黑豐在研討會上發言
所以,這部小說除了清澈、詩意和優美的一面外,同時體現的還有大家族、利益至上的新貴和「父系」的殘忍和殘暴。二者互為表裡。很震撼。它之所以震撼,就是因為它的所有一切的發生全都源於一個抑鬱症者、一個被屈辱的傻痴女人的瞳孔,源於這一女性瞳孔的病態的觀察、聚焦、體驗和思考,源於這一女性瞳孔的全部苦難。所以,我信心相信,這一女人的所有悲苦的淚水都將升到天上,直達恩典,她不會再有血點。因為她的手腳、她的臉,已在一盆「水溫正合適」的熱水中,得以洗禮。為她洗禮那個人,就是烤鴨店裡的那個具有基督情懷的老農。
縱然,這個女人最後是悲劇的,但無怨無悔。因為她的靈魂已然得救。
於是,我認為,柏川這部小說,最精緻最精美。因為她自覺地切近了人類精神世界中最最重要的東西,這個東西,就是中道,就是恩典。
所以,我要說,柏川不僅是山西的,也是全國的。她的感受獨特、很具有創見和創造性的。她的語言氣質優雅、悲憫、溫暖、通透、明亮。她擅長那種深度、調性、抽象的情感情緒的表達。所以,她敏感、孤獨、深刻。在她的小說中有一種通向詩的、通向「形而上」的、通向神性的東西。這點很要命。
2018.4.11.20:05時草於大廠星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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