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最後的黎族茅草屋村落:轉過多少流年 有這一次相見
海南省昌江黎族自治縣王下鄉洪水村,有黎族人最後的傳統建築金字形茅草屋。
陡峭的山道上,我一邊用手緊緊抓著越野車後車窗邊的把手,一邊聽坐在旁邊的昌江縣文化館的林理新老師給我講洪水村名的來歷:「在黎語里,洪水村最早是叫『山豬滾沼澤的地方』。後來漢名寫做『紅水村』,因為它的村外有一條河,發洪水的時候河水顏色會變紅。某一年,有關部門給登記成了『洪水村』,就這樣延續下來了。」
林老師是位黎族油畫家,是昌江縣的黎族畫家第一人,作品在省內外的畫展中多次獲獎。他的老家就在距洪水村大約五六公里的牙迫村。
坐在司機副座的昌江縣文聯主席龐大海回過頭來:「黎族沒有自己的文字。黎族的村名,當年是當地的漢族幹部根據海南話的諧音用漢字記錄的。但這些漢字用普通話讀起來,就和黎語的發音相差十萬八千里了。」
漢字村名的語義,也和黎語村名的語義相差十萬八千里。「比如南方,哦,是洪水村所屬的一個自然村,」林老師說:「黎語的本義是『緩緩流動的水』,和方位沒有一點兒關係的。」
不知翻過多少山頭,車在洪水村村委會兩層小磚樓的門前停下來。我問:「茅草屋在哪裡?」林老師用手朝西一指:「那不就是!」
清明踏青好時節
在走向現代生活時保下歷史留痕
一幢幢低矮狹長沒有窗戶的泥屋,掩映在高高矮矮的綠樹間,相互緊緊挨著,這便是傳統的黎族人「抱團生存」的物化表現吧。人字形的屋頂覆蓋著厚厚的茅草,屋子的前後兩端,有木板製作的門。千百年來,黎家就是在這樣的茅草屋裡生息和繁衍,創造出獨特的黎族建築文化。
這裡也叫俄力村,是洪水村村委會所轄的4個自然村之一,有78間茅草屋。
我們沿著茅草屋前的小路走進村落深處。空村不見人,結了果實的芭蕉樹在木門緊鎖的屋外舒展著綠葉,菜地里,金黃色的南瓜花在輕搖的長蔓上婀娜地開著。三兩隻在路邊覓食的雞,一見我們,就飛快地躲進遠處的灌木叢中去。溫柔的陽光照在屋前屋後高大的椰子樹梢上,又從樹梢折射到那些茅草屋頂上,給茅草鍍上一層淡淡的光澤。
王下鄉鄉長楊榮輝給我講這些茅草屋的建造:「用木頭做成梁和柱,先把房子的結構搭起來,然後四面牆用竹條或者樹枝來綁,再拿稻草和泥一層層糊上去。為了通風,開門的那兩面牆的上部不糊泥。屋頂也用樹枝或竹條扎架,用厚茅草蓋好。所有的部位用藤條或者麻繩來固定,全部都是就地取材。」楊鄉長也是黎族人。
在俄力村,一個公益組織——(香港)中國探險學會修繕和改造了15間茅草屋。屋頂仍然保留了原先的「草帽子」,但那是用樹脂做的「茅草」了。黎家用來覆蓋房頂的白茅草生長在山坡上,現在這些山坡用來種植經濟作物,十年前白茅草已經很少再有生長。牆體換上空心的新型牆材,再糊上一層加有水泥的稻草。地面仍鋪泥巴,抹上與黃泥顏色接近的地板漆。從外形上看,這些改造過的茅草屋,和黎家傳統的茅草屋沒有什麼兩樣。他們想通過這個案例,探索一種保護的理念和模式。
清明踏青好時節
老夫老妻重新坐上茅草屋裡的竹床
黎族茅草屋主要有兩種樣式,一種是船型屋,另一種是金字形屋。最早的船型屋是高架的,隨著歲月的流逝,高架屋逐漸變成了落地式,茅屋變長變寬了,而茅檐很矮,更有利於防風防雨。再過了些歲月,一些地區,如洪水村茅草屋的屋蓋發生了變化,採用人字頂,屋子也升高了,形成了金字形屋。後人稱它們是船型屋的升級版。
在海南省東方市江邊鄉白查村,我看到了黎族人的第二代船型屋。
它們坐落在一塊面積約16萬平方米的山坳里,一共有83間船型屋和6間穀倉,拱形屋頂上覆蓋的厚厚茅草一直延伸到地面。和洪水村的金字形屋一樣,這些船型屋的樣式和結構也幾乎完全一致。
2008年6月,黎族船型屋營造技藝經國務院批准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白查村村民符亞京和符那慶被授予船型屋營造技藝省級代表性傳承人。
▼黎族茅草屋省級技術傳人符那慶(左)與妻子在自家
2012年12月,白查村入選第一批中國傳統村落名錄。
我去白查村尋訪的時候,符亞京已經過世了。但他親手搭建的自家老屋還在,那是白查老村中蓋得最講究的一棟。開門的那面牆,不是傳統的稻草和泥抹的,而是用木板搭的,還開了窗戶,窗戶也加了木頭護板。
我見到了船型屋營造技藝另一位省級傳承人符那慶。
江邊鄉黨委邢委員帶我去白查新村他家找他,沒有找到。驀然回首,他卻坐在村道旁的長椅上。
在政府補貼蓋起的磚瓦房前,他給我們講自己的故事。他出生在1952年,6歲時父母就雙雙去世了,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少年時就開始學蓋房,經過村裡兩三代老人的教導,掌握了精湛的技藝。
他在27歲成的家,妻子比他小5歲,他們育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我採訪他的時候,他的妻子微笑著依傍在他的身邊,臉上還有淡淡的青色花紋。他的妻子說,這是自己10歲時紋的。這說明,黎族婦女紋面紋身的習俗,至少在上世紀60年代,還保存著。
這是一個特別可愛的老頭兒。當我問到他和妻子相識和結合的往事,老人的臉竟然飛滿了羞赧的紅雲。自然,這方面我什麼也沒能問出來。
他和妻子帶我們去了老村他們住過幾代人的茅草屋。
竹子做的雙人床還放在茅屋的牆下,變成黃灰色的蚊帳還掛著,接滿厚厚的灰塵。三塊石頭搭的灶,還盤踞在屋子中間。老兩口笑眯眯並肩坐在床邊,我給他們拍了一張合影。
不知道這張床,是不是他們結婚時的婚床。
清明踏青好時節
隆閨不僅僅是談戀愛的地方
住在洪水新村的黎族老人韓美出卻不能帶我去看她在俄力村的老屋。她家世代居住的茅草屋,由於多年沒有人住,已經塌了。
她今年78歲,是村裡僅存的幾位紋過面的老年婦女,25歲時從王下鄉的浪論村嫁過來。她不懂普通話,我們的交談,都是通過林老師翻譯。由於自然條件的阻隔,黎語也不是統一的,分為5種方言:哈、杞、潤、賽和美孚。不同方言的黎族,習俗也不完全一樣。洪水村屬於杞,白查村則屬於美孚。
她指著屋前一張矮圓凳讓我坐,自己也坐在一張矮圓凳上。林老師提醒我,我坐的正是黎族人最古老而傳統、手工做的牛皮凳。
▼作者(左)與黎族老人韓美出的合影
她在茅草屋裡生下5個女兒和一個兒子。當大女兒長到十三四歲,就在村外蓋一間沒有灶的小茅草屋讓女兒住,這種茅草屋叫「隆閨」。陸續長大的5個女孩先後都住進了隆閨,在隆閨里和心儀的男青年談情說愛,然後一個一個離開家,嫁了出去。出嫁的女孩舉行完婚禮,還是要回到娘家住在隆閨里,直到有了孩子才在夫家長住下來。
這是黎族世代相傳的習俗。當年,年輕的姑娘韓美出也是在浪論村的隆閨里接受了俄力村一位符姓小伙的求愛。
林老師告訴我:「不僅是女孩,黎族男孩長大了,也要蓋隆閨單住。黎族孩子大了,要是還和父母住在一起,會被笑話的。」
新村沒有了隆閨。今天的黎族青年談戀愛,不用男青年再在夜裡到女青年的隆閨門外唱歌,拿手機打電話,或者發簡訊或微信就可以了。
今天黎族的婚俗改革了,女子婚後就直接到夫家住。
今天的黎族女青年,也不用再重複老一輩紋面紋身的命運。
我問韓美出老人:「紋面疼嗎?」「當然疼。」「您紋時哭了嗎?」「沒有哭。我們那個時代,不紋面紋身的女子是嫁不出去的,連祖先都不會認你。」
龐主席講解:「在過去的幾千年里,黎族婦女紋臉紋身,不僅是一種審美標準,更是一種社會的印記。黎族5種方言的族群,紋的圖案都不相同。同一個族群的圖案,細部會有不同,但總體上是一致的。人們從一個婦女的臉上,就可以知道她屬於哪個方言族群。」
和老人告別時,我問老人:「茅草屋和新房子哪一個好?」
老人回答:「都好。」
磚瓦房有更好一些的物質生活,茅草屋裡有老人的芳華和回憶。
清明踏青好時節
一個祖先的黎族後代也姓不同的漢姓
韓美出老人還有一個黎族名字。我問林老師:「你有黎族名字嗎?」「有。我們黎族,名字都是單音節,一個家族的名有一個總的聲母,同一個祖先的後代名字都必須押這個聲母,除非是特殊情形,比如沒有父親,或者是被人領養。黎族的姓都是多音節,而且是名在前,姓在後。不過現在5個方言的黎族都只用漢族姓名了。」
海南的黎族,林是一個大姓。林老師給我講:「我們林姓,和古代商朝的比干還有些聯繫。比干因為進諫被商紂王處死,他懷孕的夫人逃到山林里,在一片蘆葦林里生下了兒子。後來周武王封比干為國神,就賜比乾的兒子姓林。比乾的後代散布到全國各地,其中一支來到海南。我們黎族姓的這個林,在漢語中的意思,就是蘆葦林。」
「黎族人的漢姓是怎麼來的呢?」我追問。其實這也是個三言兩語說不清楚的問題,林老師還是儘可能地回答了:「歷史上有官府賜姓,也有的是由家族的長者決定。有的是根據黎姓的發音取的諧音字,也有根據黎姓的意思意譯的。往往一個村的人都姓一個漢姓。同姓不通婚,這是祖先留下的規矩。」
林老師說有機會要去樂東還有五指山一帶探尋一番這個問題,那裡可能留存著更多黎族傳統姓氏文化的蹤跡。有太多的謎需要破解:「如我們這邊姓韓的,在保山一帶姓吉,他們是同一個公同一個祖。而我這個林呢,叉河也有。」
需要探尋和儘早進行史料搜集不僅是黎族的姓氏文化。隨著歲月的流逝,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的改變,黎族的傳統已經消失得太多。一位曾經跟隨(香港)中國探險學會到洪水村作調查的社會人類學家感嘆過:「我們現在搶救的只是房子。」儘管如此,也比連房子都不搶救好。
清明踏青好時節
族譜記在腦子裡一代代口口相傳
晚飯後,我們回到了俄力老村。
林老師打開屋檐下的燈,淡黃的燈光立刻溫暖了這片改造後的茅草屋。他走進廚房,用電熱壺把水燒開,拿出自帶的烏龍茶葉沖泡好,端到小院的長桌上,給每個人倒上一杯茶。和許多黎族人一樣,他不善語言,但總是細心地照料著他人。
茅屋前的夜話開始了。
這一次,談到了黎族的祭祀。
「萬物有靈」的觀念,讓祭祀成為黎族社會生活中一個重要的內容,他們祭天地祭鬼神祭風雨雷電祭水火祭樹木祭石頭祭動物,給黎族蒙上一層神秘的色彩。
臨近春節了,洪水村民家家戶戶都開始或準備祭祖。在洪水新村磚瓦蓋的新民房裡,每一家都還設有祖宗神台。話題就從這裡開始。
楊鄉長告訴我:「傳統上,黎族村民年底祭拜祖先,要殺豬殺雞,請祭師做法事,念家裡每一代每一位逝者的名字,請他們回家享用供奉,保佑家庭平安。現在許多村子沒有祭師了,就由一家之長來主持。」林老師接著說:「我們黎族沒有文字,但家族的族譜都記在家長的腦子裡,一代代口口相傳,來龍去脈,清清楚楚。」
「平時黎族人是不能說自己祖先的名字的,更不能說別人家過世人的名字,如果說了,就是對這家最大的侮辱,人家要打你,甚至引起兩個家族打架鬥毆。」楊鄉長強調。
「我們黎族叫祖宗為祖宗鬼。家裡老人過世,後代有些人如果多病就要改名,免得被祖宗鬼追蹤。我們黎族認為如果遇到祖宗鬼,魂就會被勾走,人就要生病或者倒霉。」林老師繼續說。
祖宗鬼,是黎族人心中最大的鬼了,所以黎族家裡有人生病,也要請祭師祭祖。 「一般是殺一隻豬。如果病很重,或者病的時間很長,就要殺牛。由祭師作法,先把祖宗的名字都念一遍,請他們讓病人早早好起來,再把家裡活著的人的名字也都念一遍,請祖宗不要來打擾他們。病好後要請祭師送葯鬼,同樣要殺豬,舉行完儀式,由祭師把病人吃過的藥渣或者剩下的草藥扔到山上去。」 「現在有醫院有現代醫療技術了,還是這樣嗎?」 「現在簡單多了,就是殺一隻雞,拜祖宗的神台。」
龐主席總結道:「這些都和黎族的祖先崇拜有關。黎族和漢族的祖先崇拜有一些區別。漢族對祖先是緬懷、尊敬,而黎族對祖先除了敬重,還有畏懼,不要給後人帶來災難。這是由於生產力不發達,從而讓人缺乏安全感造成的吧。但無論黎族還是漢族,有一點是共同的,就是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和追求。」
夜漸漸深了。
清明踏青好時節
搬進磚瓦房後還能為人類創造出什麼新的民族文化遺產
進到改造後的茅草屋,萬籟俱寂。
木床下傳來嚶嚶的蟲鳴,山風從屋檐下竹編的縫隙鑽進來,不知是什麼小動物爬了上去,把竹編抓得咔咔作響。突然停電了,我被沉埋在無垠的黑暗裡。
彷彿一下穿越到黎族同胞刀耕火種的時代里去,我的心湧起莫名的感動。
是對黎族人民千百年來在極其艱苦的自然條件下頑強生存的堅韌、智慧和吃苦耐勞而感動嗎?是對黎族人民今天終於有了一個比昨天更好的生活而感動嗎?還是對於這片茅草屋的感動?雖然他們在走進現代社會的過程中無可避免會遇到許多困難和困惑。
東方市已將白查村黎族船型屋原生態風情文化旅遊項目列入「多規合一」和十三五發展規劃,計劃引進有實力的文化旅遊公司合作開發,把白查老村建成具有黎族風情和地域文化特色的旅遊名勝地。
洪水村卻不能做大規模的旅遊開發。王下鄉包括洪水村在內,是國家自然保護核心區。
楊榮輝鄉長告訴我,王下鄉黨委、政府計劃做的,是在省委、縣委的指導和支助下,儘可能完善洪水村的基礎設施建設和提升村莊建設規劃,早日把洪水村建設成美麗鄉村。
沒有什麼可以阻止黎族同胞在新時代對於美好生活的追求。這片承載了黎族在海南生存發展軌跡和歷史文化脈絡的茅草屋,將在這追求中陳列久遠。
文並圖/菊芳
編輯/王勉
圖文排版/張艷艷
青睞
為物質剁手
不如為精神消費
北青天天副刊
微信公號:bqttfk
活動聯繫人微信號:ttfkql
※90後星空攝影師葉梓頤,請以星星的名義呼喚我
※左爺:暗房是為別人作嫁衣 但為別人就是為自己
TAG:北青天天副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