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輪》:最後生活就是一地雞毛
撰文:阿樹樹
伍迪·艾倫是一位非常值得人尊敬的電影工作者,戲劇家。很少有人像他這樣,在83歲的高齡還能年復一年推出這麼多自己導演的作品,而且每部戲還保留著自己編劇的習慣。每年一部新片,異常穩定的創作,媒體似乎都厭倦報道了他的新作,最近他的私生活反而更有被窺視的價值。
在去年好萊塢轟轟烈烈地「反性侵」潮流中,伍迪·艾倫的養女再度站出來指責養父曾對她有猥褻行為——雖然這一調查在20多年前已經由法庭蓋棺定論他是清白的。伍迪·艾倫也保持著一貫冷淡的處理態度——畢竟在演藝圈混了半個多世紀,老頭很早就選擇了與名利是非保持一定距離。
事情真相如何雙方各執一詞,我們無從了解。可惜的是這也許是伍迪·艾倫最後一部上映的院線影片了,不少演員已經表示後悔跟他合作。也許生活真相是既沒那麼臟,也沒那麼乾淨,無論數十年如一日堅持聖人標準,或是日日作壞人一直壞到80歲,看起來都是挺累的。
就像《摩天輪》(Wonder Wheel)中描寫的人物困境,每個人都渴望著自己的生活有些變化和美好,然而最後無非還是原地踏步。年輕觀眾可能未必理解這種無力感,然而80多歲的老頭卻十分能明白人生中這些荒謬的掙扎與最終的毫無意義。故事中中年丈夫對自己女兒過於寵溺的感情,雖然未超越人倫,卻也有點怪怪的味道。然而,老頭可能也明白,這種事是人物自己也控制不了的。
從故事上來說,本片已經算是近幾年伍迪·艾倫作品中戲劇性較強的一部了:意思就是有很多充滿人性缺陷的底層市民,同時劇情挺狗血。大致描寫了一對重組的中年夫妻,老公年輕性感的女兒逃婚暫避於家中,老婆則不滿生活的瑣碎而一直偷偷有外遇。當外遇對象遇見了年輕女兒,兩人之間萌發了毫無道德心的相互愛慕,導致原本已經微妙的人際關係幾乎要全面崩盤。所幸最後,毫無變化地,大家又各歸各位,重複之前本已了無希望的生活。
同樣是女招待,年輕姑娘做不好,卻沒什麼壓力;中年婦女做得好,卻深感絕望。各種差別,到了那個年紀,自然能明白。
核心人物只有四個,人物關係相互糾纏,場景簡單,劇情變化集中、劇烈,屬於典型的具有舞颱風格的影視作品。伍迪·艾倫最初是個脫口秀喜劇演員,他的電影有堅實的戲劇基礎,卻沒什麼花哨的視聽風格。核心看點都在人物和情節上。
情節,就像上面介紹的那樣,核心抽離出來看,似乎也沒什麼高度。一對中年夫婦,一對小情人,一些不能說破的微妙情感。如果說這是一個中國家庭倫理劇的構架,差不多;如果說這是韓國虐心家庭劇的愛情套路,也可以;如果說這是日本情色片的家庭關係,似乎很多丈夫、非婚女兒、老婆、偷情漢的片子都是這樣。說明世界各國人民都有著無比相似的、愛欲離恨的糾纏,這是人性共通的弱點。
出軌使人煥發青春,古今中外皆然。難點在於千萬別被人發現。
作為一個經驗了得的編劇,伍迪·艾倫的功力體現在人物狀態描寫的細緻深入、劇情編排得引人入勝、台詞中充滿機鋒和幽默等細節上。
在四個人物的輪轉中,本片最主要的視角是一位忙忙叨叨的中年婦女。這個人物的矛盾狀態最集中體現著生活的困境,以及最後構成了結局高潮。這是個過去做過演員、對文藝抱有浪漫想像、現在卻陷入庸俗日常中難以自拔的女性。在伍迪·艾倫的電影世界中,男男女女總是容易陷入不倫愛情關係里。男人,多半是對女性沒來由的愛慕和情慾,無論他們自述口吻中多麼文藝和知識分子,本質上都是用下半身在思考問題;而女人,則陷入了文藝女青年的病態沉迷,紛紛追求一種虛幻的美好想像而難以自拔。這是伍迪·艾倫常見的自我嘲諷和剖析:他大約也是一生喜歡女性和藝術,中毒頗深。
最後一幕女主角穿上舊日戲裝,有一絲驚悚的味道,和《日落大道》最後一幕挺像。
有人開玩笑說,文藝女青年的病,生個孩子就好了。可即使病好了,仍是痛苦的。因為文藝總是集中體現著最美好的那些想像,在女主角眼中是曾經披過的華美戲服、在古典園林中漫步、和愛人談論詩歌和喜劇的那種愉悅。然而轉頭回到現實,卻是必須當女招待掙錢養家、沒玩沒了地給庸俗丈夫和他女兒做飯、心煩自己親兒子為什麼年紀不大卻喜歡偷偷縱火。瑣碎的生活給人出了那麼多難題。「是該默默忍受生活暴虐的毒箭,還是挺身反抗?哪一種行為更高貴?」到了某一個年紀,必須扛起自己和家庭的負擔,就會發現文藝成了一種奢侈,而痛苦才是生活的常態。繼續忍受或是不忍受,都沒有更好的辦法。
有縱火癖的孩子,是本片一個莫名的喜劇點,總讓人提心弔膽。生活總是變著法給你出難題。
不甘心永遠困在這種生活里,女主角試著和「文藝小鮮肉」發展一段愛情,渴望把短暫浪漫演變成一段更美好的婚姻。然而隨著外遇對象不斷接近自己的繼女,女主角陷入了嫉妒、憤恨又更為渴求愛情的情緒中難以自拔。隨著故事深入,人物糾結的程度越來越深。最後選擇了一種不光彩的方式把繼女「抹除」了。
第一次和伍迪·艾倫合作的凱特溫·斯萊特,貢獻了如《藍色茉莉》中凱特·布蘭切特那樣逐層遞進式的表演,讓人印象深刻。那部影片讓「女王」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可惜本片囿於「反性侵」事件,而沒有任何評價。
凱特·溫斯萊特扮演貧窮堅韌的女子,總有一種結合了狂野、性感和天真的味道。她獲過奧斯卡提名6次,好在憑《朗讀者》獲過最佳女主角獎,也沒什麼遺憾了。
伍迪·艾倫喜歡利用平凡事件推進同一種人物衝突,不斷「抖包袱」,把情節高潮和人物情緒往更高處推,推到矛盾無法逃避爆發之時,再以某種「喜劇」方式結尾——無論打打鬧鬧到何種程度,最後人物往往還能復歸一種穩定的生活狀態之中。在更通俗的一些作品裡,他會讓主角動手殺死角色來解決問題——比如《賽末點》;而有的時候,藉助一些外在的意外和巧合,矛盾突然就解開了——比如本片中來自黑幫的追殺力量。這種方式看上去手段更高明一些,至少在之前就鋪了一條解決問題的暗線。其實也不脫離喜劇常規的格式。
從這個通道闖入舞台的不速之客,終於意外退場,於是角色得以各歸各位。一種常見的戲劇架構。
本片形式上仍然延續了一些典型伍迪·艾倫的風格:樸實無華的開場,一個男性的敘述視角——代表作者自己,若干爵士音樂的點綴。令人驚奇的是攝影上的一些突破,全片大約有3、4處採用了長鏡頭連續拍攝,增強了舞台表演般的連續感——伍迪·艾倫之前的影片幾乎都是按需分切鏡頭的。
另外影片大量採用了「Magic Hour」來拍攝——在電影工業中指光線最美麗的夕陽黃昏那段時間,藉以表現女主角對文藝浪漫的一種嚮往。雖然大部分是人工打光模擬夕陽,光線上反而更自由地充滿了變化,一場戲中往往能從暖光變成冷光。如此雕琢光線運用,在老頭的影片中也算少見了。
人工光模擬夕陽的暖色,暗示一段浪漫愛情的開始。非常漂亮的用光。
光線變化和範圍控制精準。比如這張冷暖光的交替就體現出了「浪漫中有緊張」的劇情。每一場戲都可以單拉出來好好研究一下。
因為本片攝影是大名鼎鼎的維托里奧·斯托拉羅。自伍迪·艾倫上一部影片《咖啡公社》兩人開始合作。這位攝影師大佬曾三度獲得過奧斯卡最佳攝影獎,作品包括《現代啟示錄》和《末代皇帝》。可能本片攝影對於他來說,已經屬於「很簡單了」。
事實上伍迪·艾倫影片的精妙之處很難通過評論來一一介紹。說到底他的影片數量太多,形式太相似,出產太過穩定,導致常用的一些溢美之詞已經沒辦法對他一用再用,甚至觀眾和評論界也喪失了新鮮的刺激。只能說現在老頭拍片已經進入了一種純粹的戲劇境界之中,拍片不關乎名利,甚至也沒強烈的表達欲,只是變成了一種自己習慣和擅長的工作,大約這就是「佛系拍片」了。於是每部影片最大的不足,求全來說就是蘊含的情感不再那麼強烈,無法引發觀眾的感動了。然而作品中表現出的藝術境界之成熟,對戲劇和人物的理解之深入,仍值得反覆琢磨。這種琢磨,會隨著觀眾自身閱歷增加而看出更多。至少我們大部分人走到最後,都躲避不了這一地雞毛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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