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焦 x 孫一曦：那個「遺落的夏天」里，西風吹夢

甚西風吹夢無蹤！人去難逢，須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別是一般疼痛。

——湯顯祖《牡丹亭》

孫一曦的處女作《素素》，海報撲面而來憂鬱的藍色，東方女子摺扇掩面被枝寒雀靜的夜色籠罩。這段經由異鄉留學的女孩和遠嫁海外幽閨自憐的崑曲名伶串聯起的間隔二十年的前塵往事，原初的名字為《遺落的夏天》。

「遺落的夏天」所流露出的傷懷氣質也暗合了孫一曦創作的初心：最美的年華里，霧都他鄉「俏麗若三春之桃」和「清素若九秋之菊」的兩個東方姑娘，在古堡邂逅如同王子一般的憂鬱的西方男孩，素錦年華里的破碎，是煙鎖城堡中無人能解的謎。幽閉神秘的古堡和悠揚的崑曲交匯處，西風吹夢，周而復始。

孫一曦：那個「遺落的夏天」里，西風吹夢

文│Totoro

編│萬桑何

霧都與誤讀：佳期如夢

本科就讀於中國傳媒大學編導專業的孫一曦，兒時的夢想本是漫畫家，自幼學畫的美術功底使得其對視覺、光影與畫面保持高度的敏感與洞見，從繪畫到電影，從靜態藝術到動態藝術。初看因一句台詞能記憶一生的《情書》時，這個北京女孩便因此而萌生了想要拍電影的想法。岩井俊二大概不會料想到自己用世紀末最後的美少年所打造的哀婉和質感，會因此滋生一個姑娘的電影夢吧。孫一曦的導演夢便因此而種下。

一夢四載，孫一曦本科期間拍攝的學生作業都會忍不住的模仿岩井俊二的美感與風格。與此同時，這四年里還培養了她對歷史人文自然類紀錄片的興趣，畢業後選擇了赴英深造學習紀錄片專業，也是這一經歷直接影響了她的個人創作風格：摒棄浮華，追求質樸的美感，一如未採用特效的《素素》撲面而來的清素格調。誠然，這種簡單清素之中，有資金匱乏帶來的困境，但更多的是作為導演的個人風格使然：用簡單利落的方式去講故事。

碩士畢業後的孫一曦旅居倫敦，懷著深入自然拍攝紀錄片的興緻加入英國公益組織，後因拍攝明星公益廣告以及剪輯現成素材與自身初衷相悖，故而放棄了那份看起來更為穩定的工作。從她的職業規劃里，不難看出她對於天涯海角，過樹穿花般自由的嚮往。旅英十餘載，孫一曦嘗試過攝影師、廣告剪輯師、剪輯顧問等各種技術工種，在各個職位上不斷累積與歷練，年歲在變，職業在變，光影幻化的電影夢從未改變。

孫一曦欣賞大師希區柯克的簡單利落，帥氣乾脆，更感念於李安導演一次機緣巧合下的點播與鼓勵。在英國，孫一曦因緣際會與李安有次短暫接觸：李安在英國電影電視學會（BAFTA）放映《少年派》時，恰逢孫一曦也在場，此時作為在海外創作的華人導演，帶著迷茫與困惑向李安諮詢了「電影夢是否應該堅持下去」的意見，李安給出了中肯的忠告「非常難，忠告是放棄」，聽罷，孫一曦難免沮喪，隨即李安接著說了句「不過如果我這麼說了，你還是沒有放棄，那有一天你就會成功」，並給出孫一曦嘗試拍攝長片電影的建議。聽完這句話，她備受鼓舞，揣著必勝的決心，再也沒拍過短片，故而一夢成真，有了今日入選蒙特利爾國際電影節和北京國際電影節的《素素》，足見其卓爾不群。

拿著第一版劇本融資的情形，距離今時已過去四年。此次北影節，《素素》入選「女性力量」特展單元，這種力量是雙重的：女性導演講述的女性故事。不同於大眾對於女性導演女性視角的誤讀，孫一曦鏡語中的七安，並非是火辣剛烈、大義凜然的「大女主」性格，而是平凡細膩的如同你我一樣，在每件小事上都會糾結的普通姑娘。七安是帶著你走入故事的人，其性格的複雜是細膩且波瀾不驚的，故而觀者可能會被七安吸引，但絕不會被左右，這是孫一曦作為編劇進行創作的自覺性。

女性導演的特質大抵是在於塑造女性時源自個人感觸而非二手經驗的的細膩精準。孫一曦所塑造的七安，有別於黃小仙那般直爽犀利的北京大妞，而是謹慎又緊張，粗心且感性的，七安更像是在海淀或西城長大的女孩。同樣作為北京女孩的孫一曦及七安的飾演者吳紫彤，人物性格的內在基調一脈相承，觀者所體認到的還有北京女孩的認真與拼勁。

作為影片重要主角的七安與愛墨，最大不同在於七安是感性控制理性的人，而愛墨是理性控制感性的人。南方的小鎮姑娘愛墨，細膩豐富，表面看很性感火熱，細看卻是謹小慎微，其扮演者竹琳來自杭州，人物與角色，均來自一南一北。

細緻與極致：至善至美

不得不說，孫一曦是個細膩到極致的人。作為《素素》的編導，孫一曦坦言，之所以選擇驚悚題材是因為驚悚片在資金受限情況下更容易駕馭，例如彼得·傑克遜（Peter Jackson）早期幾部作品都是恐怖片。《素素》的場景選擇了卓別林故居、十六世紀的古堡、英國電影博物館，這奠定了《素素》英倫古典的氣質，但因資金受限，無法保證開拍前事無巨細面面俱到，便只得因地因時制宜。

電影拍攝環節，紀錄片的功底與個人素質帶來的優勢則有所體現：資金受限情況下，從場景之中推敲細節，因地制宜，巧用房間中的光影，靈活調度，得以確保影片守時完成。資金匱乏，「完美主義者」的孫一曦就從劇本起，劇作紮實，細緻打磨推敲，「櫃中骷髏」（『in the closet』，「不可告人/難以啟齒的秘密」）牽動著劇情走向以及觀眾所有注意力，包含了劇情的反轉與延宕。極富工匠精神的她，十餘次易稿直至每句台詞都精鍊精準時才肯罷休；畫面最終呈現出的那些你或許不曾留意的細節，都是導演幾經反覆的雕琢：反覆修改調色後出現在天際里的一抹藍，清夜悠悠里湮沒在風聲中的一聲貓叫或者狐狸叫，資金緊缺不得不精打細算的拍攝條件里，也要為了浴室的水滴的聲音鋪三百道音軌。

英倫古堡里的中國元素不僅來自於視覺所觀的屏風、茶杯、玉簪、崑曲、摺扇，來自於專門學習了崑曲的毛俊傑所飾演的素素，還來自於細緻考究的音效中的一絲淡淡的二胡，一撥輕輕的古箏。「三分春色描來易，一段傷心畫出難」，為細緻的從視聽方面描摹出東方氣質，孫一曦可謂做足了功課：特地從北方崑曲劇院請來專業的老師作《牡丹亭》，拆解後作為變奏音效，融入聲效之中……值得一提的是孫一曦對於聲音工程的重視。

音樂上，強調了華樂二胡元素與鋼琴主旋律。一曦回憶說，當時時值聖誕，她與在尼斯的作曲歌羅西、香港的作曲朱芸編，三方不眠不休，在平安夜完成，後赴保加利亞請歐洲交響樂團完成音樂演奏和錄製。歐洲範圍內，預算能及之處，選擇最好的，整個製作過程，是精打細算，更是不計成本。細心的觀眾會發現，倫敦與鄉間所採用的是完全不同的音效，如此龐雜的音效工程及其所包含的二度創作就像是重新做了一部電影。不過孫一曦倒是樂得其中。

驚悚的外殼下，包裹著的是凄美的愛情與複雜的親情，古堡似迷宮，迷宮之中亦有衣櫃至「謎」。納尼亞通過衣櫃進入一個新的世界，兒時的班傑明在衣櫃中，又多像是在媽媽的腹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這個世界卻又並非美好，班傑明想要的就是一個幸福的家，僅此而已。於班傑明而言，七安驚恐不失靈動的雙眸，宛若受驚的小鹿，這種異域又憂鬱的美，直擊心靈。於七安而言，絕境之中，有人伸出援手的一瞬間，就是會發生愛情，哪怕是伸手幫你撿起一片玻璃碎片，如此微末的一個動作本身，就是一種純粹的心動和美好。《素素》蘊含著岩井俊二式的哀婉，裹挾著希區柯克式的不安，靈異又動容，美好又傷懷。美好在恍惚中悄然逝去，留下悵然的未知與困境。

《素素》中的每個人都是如此孤獨，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揣著歷史與過往在生活。人與人之間溝通交流的無效性，孤獨在幽閉緊鎖的古堡內，被無盡放大。每個人很隔離很陌生，帶著一種與環境不協調的孤獨感。古堡本身同人物一樣，古堡把人物性格外化，古堡存在於與世隔絕的地方，恰似每個人的心靈狀態：孤獨。

被問及《素素》中，為何選用蜥蜴作為重要隱喻時，孫一曦表示自己一直存有想把爬行類動物放進劇本中的念想，並認為爬行類動物有趣之處在於：體表溫度很低，也沒有什麼神經，眼神凝滯，很停滯的狀態，但在觸摸它的一瞬間就會決定喜歡與否。

不僅如此，蜥蜴的物象還源自於童年時期看過的至今記憶猶新的一個漫畫：孤獨避世的工程師與靈性的蜥蜴相互陪伴，工程師喜歡與蜥蜴獨處，觸摸著蜥蜴的肌膚時，頓覺世界安靜且純潔，後因不可抗力外出受挫，未能按時投喂蜥蜴所導致蜥蜴失去靈性而死，一個無法與世界相處也無法自處的工程師選擇和蜥蜴一同死去，故事感人且真情，「雪莉多麼像這個工程師，所以雪莉養的寵物一定是蜥蜴，並且最後死在這個唯一讓他存有自信的小世界裡」。

最懦弱的雪莉，他/她在妝容上選擇躲避在女人甚至是素素的外表下，在行為上選擇蜷縮在輪椅上，躲避在養了寵物的小房間里。這一人物內心的縱深，足見孫一曦的細膩與敏銳。

堅韌與堅持：求真求實

海外留學的孫一曦，文弱纖瘦卻能獨挑大樑。自己聯繫團隊，自編自導，從劇本創作到拍攝，事無巨細，親力親為。《素素》的創作過程及團隊都十分國際化，劇本寫作於倫敦、巴黎、里斯本完成。劇組工作人員來自七個國家，東方女人孫一曦，卻爆發出果敢的魄力，成為劇組的主心骨。

貝拉·塔爾說過，「做電影需要勇敢，要去觀察世界、聆聽世界，去愛所有的人。我們要誠實，回歸內心，關心人和世界。」 旅英十載，所見之人，所感之事，所及之處，都成為孫一曦創作的靈感。她總說，「真實很重要，而真實的東西是從自己的生活中提取而來」，「創作時就覺得七安應該是我，我和她經歷過相似的事情，遇到過相似的人，酒吧打過工，去電影博物館做過類似的事情，認識過很帥氣但是性格很陰沉的人，也遇見過像古董老朽一樣的人，同牧師有過很深入的交流」。

孫一曦愛自己劇本中的每個人物，也會覺得愛墨有一個側面與自己很像，所以會同情憐憫她；就連那個如同古堡中的古董一般、保持緘默的老管家所折射的恰是孫一曦內心中比較認同的一種生活狀態：古樸，守舊，跳脫時空而心懷堅持。故而《素素》中的人物才真實可感。

影片《素素》想傳達給觀眾的是人的精神狀態，以及驚悚外殼裡所包裹著人性與人情的內核。長久以來，對精神分析感興趣的孫一曦，影片中的人物或多或少出現人格失調，這種成因複雜的人格失調，或許從外觀看，呈現出誤入歧途的觀感，但實際上源自於人物的病態，絕望且難愈，這類連環殺人事件的罪犯，其實是存在精神問題的病患。不同程度的人格失調癥狀，已然成為一種社會病，或是輕微到可被忽略，亦或是嚴重至伴隨著躁鬱症抑鬱症而令社會行為產生障礙的地步。《素素》中的每個人，皆來自於導演對於現實的關照之中。

從《素素》中，我們看到，或許對心靈打擊最深層、最具毀滅性的不是愛或恨，而是自責。愧疚令自我無法尋得出口，終生遺憾且怨懟。因素素之死而抱憾終生的牧師，在解救七安後能夠得以解脫。而在七安心中，恐其無法走出對於愛墨的內疚，孤獨與夢魘均源自缺失，夢魘周而復始，無處可躲。《素素》中的救贖與自救是雙重的：牧師之於七安，《素素》之於孫一曦。在人生跌入低谷之際，導演孫一曦拖著疲倦憔悴入組，不過何其幸運，孫一曦在拍攝過程中完成了對自己的救贖與精神狀態的痊癒。幸而今日所見之孫一曦，從容且堅韌。

櫥窗，酒杯，項鏈，經由道具細緻的串聯起人物內在的細微改變。孫一曦說，唯有細微的改變，才有可能真實的發生。首尾呼應的櫥窗，是經歷過種種艱辛的七安，依然選擇堅持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經歷了低谷與重生後完成電影夢的孫一曦，依然選擇電影人作為其職業。我相信，七安的堅韌與堅持，一定來自孫一曦。

只恨西風，吹夢成今古，無處可逃脫。夏日又將來臨，願孫一曦繼續帶給我們情深的深情故事。最後，引《牡丹亭》的一句洽和《素素》氛圍與結局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作結。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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