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進入我越來越僵硬的身體
路亞自選詩
路亞：教師，居上海。詩歌在《詩刊》《詩歌月刊》等報刊雜誌上發表。入選各種詩歌選本。獲《西北軍事文學》2015年度優秀詩歌獎。獲2017年首屆原則詩歌獎。出版詩集《幸福的秘訣》《一陣風吹草動》。
晚安
晚安，當你進入我越來越僵硬的身體
晚安，睡在我身旁打呼的人，疑似陌生人
晚安，趴在浴室的玻璃上失眠的水仙
晚安，路燈慘白，夜晚閃進錚亮的廚房
逝去的外祖母照例在窗口時隱時現
而復古藍的茶几和電視櫃
在聽見我咬下第一口蘋果時
不合時宜地泛起亢奮的月光
當我回到卧室，榆木衣櫥的紋路令人迷惑
我就是它們的每一個年輪里
你遇到的每一位相似的中年婦女
晚安，我退回窗前削蘋果，止住了嘔吐
晚安，路亞。我原諒你一生的失敗
微信備忘錄
瑪麗.肖在窗外的樟樹上打著腹語
用亡靈的聲音預測未來
三隻白貓隱身在月色里凝視我
它們在尋找叫春的最佳地理位置
格瓦拉因為年代久遠而免遭屏蔽
疑似精神病患者的90後在網上意淫
她的咒語塗抹的不僅是一個導演
還有90後的所有文藝青年
已經結束的平昌奧運會上的英文
突然引起了一場家族口舌之戰
從漢字的起源說到日不落帝國的昌盛
留學英國的女兒完全偏袒大不列顛
遊學加拿大的表妹只戴一隻耳釘
出訪美國的小表弟打字飛快：
世界怎麼樣，取決於你看它的角度
他們合唱起叛逆歡快的讚美詩
沿著英文的曲線越走越遠
我們，幾個跟不上時代的中年婦女
面對群里一連串的英文目瞪口呆
銀杏
北風的面孔在樹枝上搖晃
暗暗彈撥負氣的情緒
銀杏正在老去
唯有天空，古老又永遠年輕
在深夜，在白晝
銀杏的心，一顆顆凋零
它們在半空因驚懼而顫抖
發出嘶啞的裂帛之聲
而神的話語從泥土裡傳出：
別怕，我將靈賜給你
新年快樂
遺忘是被你拉起的幕布
回憶步入幕布後面，正被我一次次翻新：
我曾在花楸樹葉上摸到了你的體溫
在湖邊觸到過你的眼神——
你的存在，來自於你的不存在
如今，病痛和失眠正在遠離我
解不開的結也都已經鬆開
與我無關的一切也將成為傳說
成為句號，一條分割線
迎面有人對我道謝謝，又道早安
這也是心酸，也是欣慰
我怠慢過的人，不知何時得罪過的人
也換上了一張張和藹的新鮮臉龐
他們原諒了一個失敗的半糖主義者：
雖然學不會在一群水裡生活
至少也可以因為孤獨
無需再對親密的關係心懷恐懼
失敗的感情顧問
一萬個失戀的雨水
如失魂的朝霞穿過雲層
穿過樹枝
從窗外撲進我的卧室
滴答滴答，每響一下
我靠窗的半個身體
就潮濕一點
每響一下
我的體溫就降低一度
而我的另一半身體
卻無能為力
窗外，風召集了樹枝與樹枝
正在熱烈討論這件事
但它們也無能為力
幹掉自己
「俄羅斯方塊可以冒充抽象畫」
評論家定下基調不久——
豬加索的畫已經賣出了天價
牛靠反芻，猴靠頰囊
它們對人類嗤之以鼻：
「你們靠什麼生活？靠什麼生活？」
「我們土豆燒牛肉的夢想早已實現
誰還用指南針指引向北的道路？」
我們現在干詩歌，幹完詩歌干音樂
幹完音樂可以干美術呀你看
一波又一波顏料、淚水和墨水
倒進河裡。河水被稀釋、被發酵
欣欣向榮，溢向河岸
甚至早於潛伏三季的春風
當鼻孔穿環的少女走過河邊
眼尾一掃激起的渾濁又添了幾分
深夜失眠與女友卧談
凌晨三點，秋蟲齊鳴
一個個嬰兒從地底
被手腳麻利的接生婆抱出
窗外平均一秒一滴的水
啪啪直響，像一記記耳光
打破我輕如鴻毛的睡眠
打死我無數條奔騰不息的心
更可悲的是，在這無眠之夜
我聽到了從她嘴裡轉述的
他的謊言，卻不能給她指出來
我只能從自己說起：為避免驚愕
相比拋頭露面，我更喜歡隱居
相比曲折，我更喜歡直接
相比故作深情，我更喜歡無情……
經過漫長的比喻，我終於說到要點：
相比某些人，我更喜歡狗
今夜
當我被冰雪灼傷的臉頰遇到北風
又一次灼傷使我的體溫升高
我從呼吸里獲得疼痛
又從發達的淚腺里獲得詩句
從流水的永不停歇里獲得絕望
又從草木枯榮里獲得希望
從曠野上神的呼喚獲得幻覺
又從夜色里行人破碎的心獲得現實
從你閃電般的到來獲得眩暈
又從你閃電般的離去獲得自我
今夜，我銀色的睡眠必將衝破時空
拖著閃閃的尾巴沉沉墜落
失眠在雨夜
雨下在雨里是安全的
湖水打著哈欠，攤開四肢
雨水遞來桂花的香氣
銜來一兩聲貓頭鷹和鷯哥的叫聲
在雨里流淚也是安全的
如同你踏進深淵，深淵就消失了
如同一個人的孤獨落在曠野里
不為人知。此時樹枝肅立
不作解釋。消失和蒸發是近義詞
靜不下來的時光之塵，也在雨夜中降落
它徹底安撫了一個詩人的心
雨絲
無數磁針，從天堂降下的至福
把光陰拉長
把回憶拉長——
路燈下，雨絲如束腰緊身褡
我和你，是裙下的艾萊米塔
雨聲很近，你也很近
融進雨水裡的，是你泛濫的眼神
沸騰的呼吸。你灼熱的四肢
被越下越大的雨驚醒，迎向我……
一場雨過後，離你又近了
我看見，早已腐朽的記憶被刷新
你走過的街道冰冷發亮
反射著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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