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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都會發現「地方」

這是一個被塑料大棚籠罩的密閉空間,裡面種滿藤蔓植物。我硬著頭皮站在其中,脊柱僵直,雙腿發抖,手心冒汗。這是一個研發昆蟲處理垃圾技術的實驗場,實驗培養的對象是一種以垃圾為食的昆蟲——黑水虻。其幼蟲是黑色的軟體蠕蟲,成蟲則羽化成蛾,在這個封閉空間里密集地迴旋飛舞。對於恐懼昆蟲的我來說,簡直是難熬的酷刑。站在我身旁的,是研究這種昆蟲的科學家。我本應抓住機會好好訪談他,卻在驚嚇中語無倫次。為了調查廢棄物的環境治理與環保行動,這樣的實驗場所,就成為了我田野的重要調研點。

帶著足以支撐一年生活的行李箱,以及一份幾經修改、針對環境治理的研究計劃,我來到廣州,進行田野調查。研究者需要長期參與社區生活,在理解當地文化語境與生活節律的基礎上展開調查。不過,我的研究並非像經典的人類學那樣,針對一個邊界相對封閉的社區,研究其「地方文化」。我的田野是廣州這樣的邊界開放、現代化的,甚至是國際化的大都會。在這樣的田野當中,「地方文化」是否仍然具有重要意義呢?研究自己的社會,又是大都市,我是否依然保有那種人類學者特有的、捕捉地方文化的敏感性呢?身處如此廣闊又多元的空間,應該如何整合收集到的海量、繁雜的資料,使之在地方文化的背景中產生有意義的關聯呢?

我試圖進行多點(multi-sited)民族志研究——穿梭於城市中不同的社區、空間、設施、場景與場域,觀察和訪談不同的群體,以此來「追蹤一種物」(follow the thing),即廢棄物,從而理解其污染、治理以及相應的環保行動。我在寫字樓、居民樓「盤踞」,親眼觀察人們如何丟棄垃圾、談論垃圾;觀察在狹窄的大廈電梯里,城市白領、清潔工人、環保者、人類學者如何與一袋垃圾不期而遇。和廢棄物設備企業家喝茶,和清潔工人聚餐,和環保組織共享簡潔又美味的AA制工作餐,我在閑談間收集各個群體對垃圾的認知和理解。我走訪大型公共設施,在填埋場垃圾海洋的視覺震撼和味覺衝擊當中,重新感受城市的排泄物——垃圾;我在看似高效、潔凈、環保的垃圾焚燒廠,觀看廢棄物的意義如何被科技重新界定,「垃圾」「環保」的概念如何同時被環保者和科技爭奪;我不斷走訪一個有機垃圾堆肥設施,在生產線旁邊和工程師坐下來聊,廚餘發酵的氣味和山風的清香輪番襲來,我嘗試透過這個最終遭遇挫敗的市政項目,再一次反思廢棄物的治理困局。我還有幸參加環保組織的一個垃圾分類項目,有一兩個月,作為志願者每天「站桶」,站在樓道垃圾桶旁邊,勸說來丟垃圾的人對垃圾進行分類。如此近距離的互動乃至碰撞,我從最微觀的角度觀察人們為什麼就是不願意做垃圾分類。我還參加不同層級的政府部門的大小會議、研討,聆聽管理者、專家探討垃圾治理,從更加宏觀的視角看待廢棄物治理的市政系統工程。

如此,我在大都市追溯廢棄物,不斷整合、鏈接、編繪著廢棄物的意義之網。關於當地廢棄物治理的圖景日益完善、清晰。而這張圖的點睛之筆,來自一次與「地方」相關的對話。一天,我和我的導師林舟(美國人),站在一張「廣州垃圾組份」的餅圖前,聆聽專家們熱情地介紹,他們是如何連續數年在臭氣熏天的垃圾場採樣,分析廣州垃圾的成分。「廚餘垃圾比例高。我們不像你們老外」,工程師對林舟點點頭,「你們只吃牛排、漢堡,我們廣州的飲食文化豐富,廚餘垃圾的內容就多!」林舟立刻皺了皺鼻子,笑了起來,微微搖頭表示抗議,意思是,「我們『老外』可不是只吃牛排、漢堡!」他當然不同意這一說法——不僅僅他們的食物要豐富得多,「他們老外」也根本不是同一群人!這個意外的碰撞對我來說極富啟示。我注意到,即使是科學家,也無時無刻不處於一種對「當地」的文化想像當中。而正是這種想像,這種對於「我們」和「他們」差異的比較,這種對於地方建構(place-making)的持續努力,構成了其科學實踐的語境。隨後的田野中,我不斷地遭遇這種對於地方的構想。我注意到,人們在探討一個好的環境治理、好的環境技術,實際上討論的是「適合於當地的」方案。而每一個環境抗議、技術爭論,總是暗含著對於「我們廣州」的理解和再建構。環境行動總是發生在當地的意義之網上。也只有在當地的意義之網上,廢棄物及其治理問題才可以被真正深刻地理解。

一般來說,人類學研究「異文化」,藉助的正是一種「距離感」和「陌生感」,通過觀察他文化,反思自己所處之文化,乃至人類的文化。我在廣州做田野,我研究的是「自己的社會」,好像是一種「家鄉人類學」,田野又是看似千篇一律的大都市,我因此喪失了文化敏感嗎?是,也不是。對於我的報告人,環保者和專家,我不認為我們都是中國人、城市人、廣義上的中間階層,就共享著同「一種」文化。廣州本地環保者,社會階層高、受教育水平高,和媒體、學界打交道多,國際經驗比我還豐富。說起來,他們作為廣州人,比我這個西北人,捲入現代化更早、程度更深。而我也不是一個來自文化中心的學者,探察當地土著的某種「地方性知識」。環保者和技術專家們,有著國際化的環境文化、專業性的科學知識。我觀察像昆蟲研究基地之類的實驗場,這樣的場所既是高科技的,也是地方的;這裡生產的知識既是科學知識,同時又是地方性知識。因此,這絕對不是那種「現代」對「前現代」的探究、「中心」對「地方」的觀看。我更願意用「多元相遇」來形容我和報告人在田野的互動。 我喪失了以往針對農村社區、底層群體調研的那種習以為常的程式化和控制感。我們之間有疏離、有緊張。而正是這種張力和尷尬,使得我保有一種敏銳和警覺。對於田野中多元互動的反思,啟發了我對於「地方」與「全球化」之間、「文化」與「科學」之間的動態關係(dynamics)的再思考。這正是大都會帶來的靈感與機遇。

市政垃圾生態循環園,垃圾堆肥,種植蔬菜飼養動物

堆肥廠內,廚餘垃圾被製作成肥料

作者參加垃圾分類宣傳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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