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竹堂說詩解字

有竹堂，什麼名堂？

濟南趵突泉公園辟有「李清照紀念堂」，為傳統四合院民居形式，西院是「易安舊居」，舊居的正廳名為「有竹堂」。

這一堂名，取自李清照父親李格非（字文叔）的府邸名稱。李格非在汴京（今河南開封）做官時建造房屋，題名「有竹堂」，文人晁補之曾專門為此寫了《有竹堂記》，寫作的時間也清清楚楚：元祐四年（1089年）農曆五月二十八日，當時李清照六歲。有竹堂大名鼎鼎，後代文人題詠屢屢提及，例如明人王鴻、清人符兆綸都有詩作題為《有竹堂懷李文叔》。

現今紀念堂的西院號稱「易安舊居」，其實是為紀念李清照而虛構的，非史實。李清照籍貫當然是濟南，但她出生時，父親在外任官已八年，她小時候隨父，出嫁後隨丈夫趙明誠，晚年漂泊江南，一生均未在濟南定居，何來「舊居」？嚴謹來說，應稱為「文叔舊居」，李格非三十一歲中進士之前是生活在濟南的，有「故宅」合情合理。

有竹堂室內正中，「清芬蘊藉」的匾額下，張掛李清照畫像，兩側排列書畫條幅。

其中一幅書法，用金文（鑄刻在殷周青銅器上的銘文，也叫鐘鼎文。與甲骨文相比，筆道肥粗，彎筆多，團塊多）書寫一首五律，頗有古意。茲說說這首詩，順便解解幾個字的寫法及字義。

這首詩的作者是清代學者、藏書家李廷棨（1789—1849），字戟門，號萼村，濟南章丘人。棨（qǐ），是古代官吏出行時用來證明身份的符信，木製，形狀似戟。取名為「廷棨」，又字「戟門」（古代帝王外出，在止宿處插戟為門，稱「戟門」；引申指顯貴之家或顯赫的官署），表明意欲出仕為官。心想事成，他中進士後，在多地任知府，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授直隸通永道（轄領今北京市大興、通州，天津市寶坻區、薊縣河北省遵化、玉田、盧龍、唐山市豐潤區）。著有《紉香草堂詩集》等，其中有一首《易安居士故里詩》：

「閨秀鍾靈處，停車落日時。溪光留寶鏡，山色想蛾眉。九日黃花語，千秋幼婦辭。自隨兵舫去，誰更續江蘺。」

詩寫黃昏時分到訪清照故里，見溪光、山色而想像她的美麗，想起她的佳作，感嘆自她南渡之後，故里荒蕪蕭條。

「九日黃花語」，指李清照的詞《醉花陰·薄霧濃雲愁永晝》，因詞寫的是「佳節又重陽」，多種詞書均題作「九日」，或為「重陽」、「重九」；詞中最精妙的句子是「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千秋幼婦辭」是用《世說新語·捷悟》所載楊修破解字謎「絕妙好辭」的典故，「幼婦，少女也，於字為妙」。

詩末句「自隨兵舫去，誰更續江蘺」，襲用的是明代詩人王象春《題〈漱玉集〉》的意象：「宋朝名跡此中稀，劓水黥山感異時。唯有女郎風雅在，又隨兵舫泣江蘺。」兵舫，即戰船，北宋滅亡，漢人乘戰船南渡逃亡，李清照《金石錄後序》記敘國破家亡、顛沛流離的遭遇，說「連艫渡淮，又渡江」。江蘺，又作「江離」，一種香草，寓意高雅、高貴、卓爾不群，屈原《離騷》即云：「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

詩的書寫者，翁銘泉，生於1941年，福建人，現為廈門市書法家協會副主席，擅長金文、篆隸。此條幅的落款部分「清李廷易安居士故里詩一首」，在名字「李廷」後漏寫了「棨」寫。其餘古字、異體字，結合其寫法，略作商討解釋。

「閨秀鍾靈處」的處（繁體字「處」），寫為，是標準的金文，它是由（虎頭）、（虎爪）、（站立的的人）三部分組成，造字的本意是虎撲向人撕咬。推測遠古處決死刑犯時，或讓虎來噬食罪犯，引申指處決、處刑，用為名詞則表示處所、地方。其繁體字帶著「虎」字頭，原因即在於此。

「停車落日時」車、時的字形，於金文有先例。車，有金文作，左邊是兩個車輪，右邊的是軛具，表示車靠畜力拉動。時，金文作「旹」，下部是太陽，上部是「止」（趾，走動、行進）的形狀，合起來表示太陽行進，季節，時間。

「山色想蛾眉」中的「蛾眉」一詞，比喻女子美麗的眉毛如蠶蛾的觸鬚一樣細長而彎曲，藉以指美女、美好的姿色。注意，蛾與峨（異體字「峩」）意義不同，峨是山勢高峻的意思，當比喻美女時，一定是「蛾眉」而非「峨眉」——這和峨眉山不一樣，峨眉山寫為蛾眉、娥眉、峨眉、峨嵋都行。翁先生此處應是疏忽了，誤寫成了「峩」。再就是「眉」這個字，翁先生仿照周代金文嘏辭（祝福或祝壽之辭）中「眉壽」的「眉（）」，字形極為複雜。

「千秋幼婦辭」的婦（婦），示意女子手持掃帚做家務；金文，右邊是女字，左邊的偏旁即象形掃帚。再細看「辭（辭）」字，寫為，右邊偏旁是「司」而非「辛」，這也是有出處的，大篆就是這樣寫的：表示理清亂絲，表示司法、執法，合起來表示聽取訴訟雙方的陳述和辯論，再引申表示言詞、言語。

最後看「誰更續江蘺」的更，金文作、，承接甲骨文又有所變化。甲骨文由（石鍾）、（丁形木錘）、（手，表示抓、持）三部分組成，表示手持木錘敲鐘以報時，後世遂有更夫、更樓、更漏、更夜、打更、值更、巡更、三更、五更之說。金文基本繼承甲骨文的架構，只是將石鐘的形象改寫為（即「丙」，有柄穿過的石器）。

有竹堂內，靜心讀詩、解字，品味藝術。

走出有竹堂，登上院內假山上的小亭，坐定，默憶李清照的那些絕妙好詞，恍惚間，李清照來了。一陣風吹過，幻境消失，再回味，把感覺記下來：

「春暖花開，

李清照來看我，

問海棠是否依舊。

我拿出微信公眾號給她看，

畫面唯美。

她輕攏長發，笑道：

什麼也別說了，喝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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