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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克飛:那個飛越瘋人院的導演走了






米洛斯·福爾曼,那個將自由視若生命的導演,剛剛告別了我們。




1932年,福爾曼生於捷克小城恰斯拉夫。在捷克的常規旅行路線中,人們多半不會前往這裡,但往往會經過——從布拉格前往七十公里外的庫特納霍拉,是遊客的常規選擇。沿這條路線繼續南下,又可前往克魯姆洛夫,距離庫特納霍拉不足三十公里的恰斯拉夫就在途中。




於我輩而言,這是一條貫穿捷克南北的經典線路,不到兩百公里的行程,擁有多個世界文化遺產和童話般的大小城市。但若以恰斯拉夫為起點的東西向行程呢?那是米洛斯·福爾曼的一生沉痛——



向西不到兩百公里,是德國歷史上的文化中心魏瑪,當年希特勒在這座寧靜美麗的歌德之城的市郊建了一座集中營,即臭名昭著的布痕瓦爾德集中營,福爾曼的父親死在這裡(多年後,福爾曼才知道那並非自己的生父)。向東不到兩百公里,便是波蘭的奧斯維辛集中營,福爾曼的母親死在這裡。




原本成長於小康之家的福爾曼,八歲便成了孤兒。顛沛流離中,他只能靠親戚和陌生人的救濟維持。




二戰結束後,他入讀布拉格表演藝術學院。這是捷克電影的中心,堪與波蘭的羅茲電影學院並稱為東歐電影的兩大聖地。幾乎所有捷克知名導演都出身於此,不過福爾曼最初的舞台在學院對面的國家劇院,他當時熱衷的是舞台劇。



1958年布魯塞爾世博會期間,他以舞台劇助理身份在比利時呆了半年,見識了「外面的世界」,尤其愛上了世博會裡的美國館和它背後的美國。多年後,他重新談起那段經歷:「能夠在銀幕上看到正常的人,就像他們平常講話或唱歌的樣子,對我來說簡直是一幅美景。」




那時的他還不會想到,自己未來的大半人生都與美國有關。






米洛斯·福爾曼






戛然而止的捷克電影新浪潮




說起福爾曼,不可不提發端於1962年的捷克電影新浪潮。它略晚於法國新浪潮,以一群年輕導演為核心,遵循現實主義。



當時的捷克(應該說是捷克斯洛伐克),空氣相對寬鬆,文藝界更是活躍。在那些年的國際影展上,必有捷克電影捧走大獎,其中就包括先後奪走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的《大街上的商店》和《嚴密監視的列車》。新浪潮在布拉格之春達到高潮,卻隨即因布拉格之春的被扼殺而遭遇重創。但導演們不顧阻撓,繼續拍攝現實主義題材的電影。直至1969年,新浪潮才在極力打壓下終結。




直至今天,仍有許多人感慨這場悲劇——世界上最好的電影運動之一,卻遭遇了夭折的命運,大多數身在其中者,終其一生都無法達到最初的高度。




這之中其實也包括福爾曼,在奧斯卡收穫無數的他固然名垂影史,但終究擁抱了好萊塢。捷克新浪潮於他而言,僅僅是身上殘存的氣息,電影里偶見的細節。




多年前,我在DVD機上看完了福爾曼的所有作品,印象最深刻的居然是處女作《黑彼得》里的一幕。片子尾聲,父子相對,面對父親的責問,正處於叛逆期的兒子屢屢欲言又止,片子也就這樣戛然而止。它甚至被影評人視為捷克電影新浪潮的命運隱喻——正值青春,卻被強迫結束。




這部《黑彼得》在第17屆瑞士洛迦諾電影節上斬獲最高榮譽。他的第二部長片《金髮女郎之戀》也參加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競逐,並參與了威尼斯電影節。







《黑彼得》海報



1967年,福爾曼的長片《消防員的舞會》因涉及義大利投資以及劇情問題而遭禁映和批判。也正因此,在布拉格之春期間,他雖然身在巴黎,並未捲入,卻仍因此「前科」而遭電影廠開除,只得孤身流亡美國。




1971年,他拍攝了來到美國後的首部作品《出走》,在戛納電影節上斬獲大獎,在美國電影界也口碑甚佳,可卻遭遇票房慘敗。最後一結賬,他不但拿不到酬勞,還欠了電影公司五百美元。原本生活在計劃體制下,不用為票房發愁的福爾曼,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課。




於是,才有了1975年上映的《飛越瘋人院》。第二年,這部片子在奧斯卡頒獎禮上成為繼1934年的《一夜風流》後,首部橫掃「五大」(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改編劇本、最佳男女主角)小金人的作品。





永不過時的《飛越瘋人院》




1962年,肯·克西發表於了小說《飛越瘋人院》,賣出了600萬冊。這部反體制意味極濃的作品,與福爾曼簡直是天作之合。




相比傳統的好萊塢導演,福爾曼的坎坷人生經歷,使得他更能洞悉《飛越瘋人院》小說的本質,電影因此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原著。



福柯曾經寫道:「現代精神病院是文明社會的重要權力機構」,電影恰恰以此為意象,呈現現代社會的種種秩序衝突和體制衝突。許多人將《飛越瘋人院》與六十年代的美國聯繫在一起,也有人對此嗤之以鼻,認為不可忽視福爾曼的背景,比如父母死於納粹集中營的事實。但如果將維度置於近百年的世界,就會發現,《飛越瘋人院》講述的是現代文明社會的桎梏,無國別之分,無時代之分,每個人都只是體制下的一分子。即使是四十多年前的電影,也因這種跨越時空的維度而顯得從不過時。




我曾一次次回看這部電影,最近的一次,最震撼之處居然是光影。在大多數時間裡,電影的光線都十分柔和,時常可見陽光。病人們可以自由活動,和緩音樂也屢屢響起。如果僅僅是這些片段,你甚至能感到歲月靜好。只是,你不可以反抗,不可以有任何不滿。




在人類引以為傲的文明社會裡,我們時常會過上類似的生活,安逸愜意,甚至醉生夢死,一切都已習慣,卻不知自己身在囚籠。這種習慣甚至被視為成熟,意味著與世界的和諧。就像另一部反體制的經典作品《肖申克的救贖》里所說的那樣:「先是憎恨他們,然後你開始習慣他們,最後隨著時間的流逝,你依賴他們,這就是體制化」。






《飛越瘋人院》劇照




於是,總有墨菲這樣的挑戰者,不甘心頭腦被禁錮,以叛逆姿態和自由之心否定固有秩序,並感染著其他人。正如那句最知名的美式影評:「這是一個具有自由精神的人與不能容忍他的社會之間展開的一場巨大鬥爭」。護士長則是權力的執行者,她本身就是體制化的產物,不惜以暴力維護她所認定的道德和行為,甚至不惜踐踏他人的自由乃至生命。




片尾,墨菲被切除了額葉,變成了白痴。酋長在逃走之前用枕頭將他悶死,然後砸開窗戶,奔向遠方的樹林。其他病人歡呼著,但卻沒有人跟隨。正如墨菲生前所說的那樣:「你們一直抱怨這個地方,但是你們卻沒有勇氣走出這裡」,這是不是我們大多數人的宿命?






到處都是庸才,我寬恕你們的罪




幾年前,我寫過一篇關於周星馳的文字,寫到片尾,忍不住借用了《莫扎特傳》的那句台詞——「到處都是庸才,我寬恕你們的罪」。




真是太喜歡這句台詞,回到祖國捷克拍攝《莫扎特傳》的福爾曼,依舊不羈,依舊以自由為生命。




《莫扎特傳》在後一年的奧斯卡頒獎禮上拿下了八座小金人,創下了傳記類電影的巔峰。以敵視者視角呈現的那個莫扎特,才華橫溢卻任性不羈,他擁有人們艷羨的一切光環,但也因為不通世故,在俗世中步履維艱。正如有人所說,他驚才絕艷,已經到了根本不需要謙虛的地步,你必須承認,天才是不應該謙虛的,那樣太過虛偽,可你也不能否認,一個不懂得謙虛的人,註定會讓那些自卑的庸才妒忌。但直至生命的盡頭,他依然隻身與這個世界糾纏,雖然他早已超越了這個世界。




即使是在一部傳記電影里,即使擁抱著好萊塢式的主流,福爾曼仍然沒有忘記「自由」二字。




最被低估也最容易被誤解的《性書大亨》,不再是隱喻,而是時代的明喻。這也是一部傳記電影,也是一部嚴肅的法律電影,講述著美國司法史上的重要一頁,主角是色情雜誌《皮條客》的創辦人拉里·弗林。




這次,福爾曼講述的依舊是自由。拉里·弗林作為色情雜誌的創辦者,備受衛道士的抨擊,也遭遇起訴,甚至因槍手襲擊而下半身癱瘓。




片子的高潮是兩段起訴,而核心價值則是言論自由的保障。拉里·弗林就像《飛越瘋人院》里的墨菲、《莫扎特傳》里的莫扎特,隻身與世界苦戰。在他看來,即使格調低下,也是一種自由。何況,「每個人都喜歡性,或者每個人都需要性」,更何況,「其實戰爭更骯髒,為什麼戰爭上報紙就是新聞,性上報紙就是骯髒?」






《性書大亨》劇照




在片中,拉里·弗林的扮演者伍迪·哈里森留下了一句經典台詞:「如果憲法能保證我這種人渣的自由,那麼每一個人都會覺得自己是安全的。」




這句話儼然是對《飛越瘋人院》的呼應,儘管,墨菲已然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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