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妖精和她們的凡人男友
一
除了元雜劇《灰闌記》，包拯在越劇《追魚》里也斷過真假案：
包拯的同事、權相金寵家鬧妖怪，鯉魚精變做金寵女兒牡丹小姐的模樣，與其未婚夫、書生張珍廝混，真假小姐碰面，家裡鬧得沸反盈天，便請了包拯來斷真假。
包拯去一看，這家不但假女兒是妖，廳堂里還坐著另外幾個妖，他們變作自己和手下的模樣在斷案－－是鯉魚精的師兄龜蟹貝等，為了混淆真假牡丹案，變化了模樣，搶在包拯一行前面進了金府。
鯉魚精夜探書齋。《追魚》這幅圖畫，上世紀80年代初曾進入許多家庭。
二
這要是在《西遊記》里，孫悟空早掄著棒子上去了，更別提對面坐的還是假扮自己的妖精。
包拯手中有斬妖劍，對抗妖精，武力值還是有的。假包拯一行肯定是妖，他卻沒即時斬殺；後來分辨出真假牡丹後，也沒有祭出斬妖劍。他說服自己的理由是：寶劍雖利，不斬無罪之妖。
三
一如《灰闌記》，包拯是通過雙方對同一事情的不同反應來判定真假：
他下令將張珍「革去秀才，重責四十」，真假牡丹一個覺得解氣，一個撲上去護著哭喊「張郎」。「一樣貌，兩樣心」，因此辨出「哭的是假，不哭的是真」。
烏龜變的假包拯卻說：「哪有人間賢小姐，丈夫挨打她不動心 有情就是真，無情即是假。」並說，嫌貧愛富的該被責罰，情深意重的該被周全。
包拯被打動，想著「真牡丹嫌貧愛富女，假牡丹倒有好心腸」，自己若強分辨真假，則拆散了人間好鴛鴦，又不願「袒護權門為虎作倀」，便告辭離開金府，不肯將真相說出。
人們常說「真善美假惡丑」，其實，不少時候，真未必善也未必美。金牡丹和父母，這一家三口一心一意嫌貧愛富，早就想和窮女婿解除婚約，人身雖真，心卻醜陋。
別的分辨方法不是沒有：拔出斬妖劍放在真假牡丹面前，妖精的反應肯定更強烈些；或用斬妖劍斬除假包拯及其手下－－這方法更直接，一則殺了假扮自己的妖精，另外一下子就能試出真假小姐來。可他都沒用。
大約因兵者主凶，不宜輕用的緣故。也從一個側面說明，包拯並未將人妖之別看得很嚴重，急切地想明辨真假,維護法紀。
四
按理說，《西遊記》應該是一本講憫與恕的書，偏偏很多地方不是。
主角中的主角，唐僧和孫悟空，一個的慈悲顯得愚且迂，一個像世界觀黑白分明的小孩，有著殘忍的純真，僅憑出身就定人生死。
按孫悟空的觀點，鯉魚精肯定得殺：變成人的模樣，又引誘別人的未婚夫。黑臉老包看似剛硬，卻是在紅塵打滾過的人，有著人間煙火氣的悲憫，願意饒過無害的妖精。
「人在公門好修行」，有時候，修行還真不一定在取經路上。
五
同妖不同命，當然更可能是因為創作年代不同，作者觀念各異。
人類對妖精的看法是變化的。早期大約是敬畏的，多神教嘛，花草樹木都可成精成神－－大家可從雲南留存的本主信仰里感受一下。到後來有些區域專崇一神，那其餘的靈異便成妖成怪。
吳承恩信佛，要維護佛教地位，《西遊記》里是連玉皇大帝都要對佛教表示尊崇的，除了這些行政體系、道教系統的神靈，各種「邪魔外道」都是主流宗教要除掉的對象。不過，中國一直不是一神教國家，於是很多人會認為《白蛇傳》里的法海多事，《聊齋志異》也會有傳播空間。
《追魚》首演於1956年，人們的觀念自然又和古代不同。人妖不但可以相戀，還得到包拯和觀音－－來自儒家正統和宗教界的同情與支持。
從這齣戲中也可看出普通人對妖的態度－－如果有妖的話：金寵夫婦見到兩牡丹，也只驚訝，並不恐懼；及見到兩撥開封府人馬開到，金氏父女也不恐慌，金牡丹更是只為妖精假扮自己氣憤不已，從沒擔憂妖精會傷害自己。
近十來年的文學作品中，妖精的地位又有了新提升。在《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中，九尾狐狸精被稱為上神，能和天上的龍族平起平坐。
六
像《白蛇傳》一樣，在《追魚》這段愛情傳說中，女方一直承擔著主動出擊的角色。
「慕君才華絕世心真純」，為得到張珍，千年鯉魚精不惜變成金牡丹的模樣、以金牡丹的身份夜探書房，與張珍定情。一直到包公出現都不向張珍吐露真情。包公離開金府後，金寵無奈請張天師作法，請下天兵天將來捉拿她時，她還對張珍說：「爹爹做事太心狠，要你我夫妻兩離分。」
像她的白蛇前輩一樣，她不信，不信男方會接受她的妖精身份。
直到戲劇後半段，為了與張珍相守，「寧丟千年道行，忍痛拔下魚鱗」，她不再欺騙，寧願犧牲時，才說出真情。
終成人間夫妻。越劇《追魚》劇照，徐玉蘭、王文娟分飾男女主角。
難得的是張珍。張珍並「不因異類變心腸」，被鯉魚精「為我險些把命喪」所感動，說出了「人間難覓一知己，你就是鯉魚精又何妨」的話。
－－這一句真替天下男子爭了光，一掃《聊齋志異》里男主角的自私與無用，也把他們在許仙處丟的臉撿回來了。
從許仙到聊齋男主再到張珍，社會發展了，女妖的凡人男友們也在成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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