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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遜:發生在西南聯大的一場師生戀




1939年8月9日,鄭天挺前往雲南大學監考,又與傅斯年等商談北大研究所選址諸事宜。歸寓時午飯已不及,遂約羅常培前往五華西餐館用膳。他與羅常培同生於己亥七月初四,公曆為1899年8月9日,今日適為四十整壽。途遇羅先生女弟子張君,羅先生約之同往。





師生聚餐平平無奇,可兩月後的鄭日記中,卻暗生波瀾。10月26日是星期四,上午無課,鄭天挺八時即起,相邀羅常培前來深談,話題正是這位張君。女弟子名曰張敬,貴州人,年已二十八九,去秋來的昆明。張初與毛子水熟稔,毛傾倒之甚,赴滇也是受毛邀請。佳人既至,羅常培為其覓居處,於是過從漸密,而蜚語四起。由此得見,之前的途遇,倒也不是偶遇了。




風言風語早已傳到鄭先生耳中。一年以來,每與羅常培獨晤,鄭先生必以張事為言,或婉勸,或微言以諷。兩人為至交,鄭先生深知羅常培天性甚厚,篤於父子夫婦之情,必不致有非分之舉,但羅先生人較慈弱,遇事不免徇人,遂為流言口實。



既早已聽聞,為何今日又如此鄭重其事?原來前日朱自清曾提請校常委,建議聘張敬為國文系助教。此議實出朱自清本意,且早已向鄭天挺言之。不料此議一出,友好大嘩,皆以為出之於羅常培。平日交往甚密的章廷謙、羅庸、陳雪屏均有違言,傅斯年言之尤切,鄭先生亦期期以為不可。今鄭先生坦誠相告,羅常培以不得諸友諒解,竟失聲落淚。







羅先生與張敬往還,一直為儕輩所譏誹,因羅常培性子極為剛烈,故未有面而語之者。也只有鄭天挺,深知羅先生為人正派且能服善,也知悉兩人除友誼而外更無深之交往,故可不時「微言以感之,婉言以規之,危言以聳之」。也許是羅常培今日才得聞友朋背後之議論,故情緒有此激烈。




張敬,更為人熟知的名字是張清徽(1912—1997)。她曾就讀於北平女子文理學院國文系,後考入北大文科研究所,故鄭天挺有「女弟子」之稱。1949年後赴台任教於台灣大學中文系,專長宋詞、元曲及明清戲曲。她有個很有名的弟弟,即語言學家張清常先生。張清徽在昆明就職於「北平圖書館」,閑暇之餘曾為聯大附中校歌作詞。這是一首新體詩:






聯大附中校歌




另據馮友蘭《三松堂自序》,西南聯大校歌的歌詞,除《聯大校史》所載羅庸與馮友蘭各作一首外,還有一首「張詞」。很多人以為這是張清常所作,而據張清常證實:「我確未作詞……她(張清徽)寫的聯大校歌詞不是白話詩,大概是我姐姐冒我名字寫的詞或樂府古體詩。」遺憾的是,張詞已佚,無法得見風貌。






晚年張清常




回到日記中。張清徽終於沒來聯大,且深談看來也有效果,張清徽的名字再次出現已是八個月後。1940年7月1日載,羅常培相告,與張清徽過從加密加深,始於去年七月,今將一年,本意欲漸疏之,故數日未晤,不意昨晚竟遇諸途,遂隨之往,今日又訪之。羅先生以為自制力不夠,故相告鄭先生,希望好朋友能為其畫一善策,鄭先生不禁嘆息:「然余更有何善策哉?」只能與羅常培相約,五十歲時為之作壽序,到時再敘述這段情分,這就近乎是不再規勸之意了。



此後的1941年1月12日,眾友約游西山,同行者除鄭羅兩位先生以外,還有吳曉鈴、趙西陸、石素珍、江澤涵夫婦等,另有張清徽、清常姐弟。轉眼又是除夕(1月26日),同過年者有陳雪屏、蔡樞衡、羅常培及張清徽、清常。兩次聚會中,師徒間看來已無芥蒂,不避外人,均可坦然相對了。




張清徽心細如髮,見除夕時鄭天挺神情有些落寞(1941年1月26日記:「惟今年為較寂寞也。客去寫此,不禁長思遠念,想兒輩在平,此時必未睡,猶歡呼酣戲也」),於鄭夫人周稚眉忌日(2月2日,正月初七)送來「梅花多枝,香甚」,羅常培也會意的「假以瓶,陳之座側」。鄭夫人忌日及夫人生前最愛梅花,此等私密只能是得自羅先生了。




1941年3月5日,張清徽來靛花巷教員公寓與羅常培相晤,鄭先生留飯,不想張清徽卻不允,徑直離去。原來日前謝冰心相約張氏前往重慶,鄭天挺與陳雪屏極力贊之,且連日數向羅先生進言,期其必往。在鄭先生看來,「此為張君前途計、事業計,亦以離昆明為宜也。張君才華甚茂,至重慶,其所成就必遠勝於在圖書館也」。




果真是為張君前途考慮?3月17日的記載較為真實:「余初以其與莘田過往甚密,兩非所宜,值謝冰心邀之赴渝,力贊之,言於莘田者數矣」,原來還是存了分隔之心。然羅常培於赴渝一事不願有所主張,而張清徽於此亦似淡漠,終未成行。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適有人為張清徽介紹龔某,其人服務於中國銀行,欲張氏同至銀行。在鄭先生看來,「事果諧,則張君可得歸宿,豈非一大快事哉」!於是忙前忙後,還求得蔣夢麟一札,以向中國銀行沈天夢推薦。另一密友陳雪屏也在助攻,與羅常培相晤時,適張清徽在座,陳氏大談「女子終事獻身事業之不易」,意促其有所歸;而同時觀察羅先生神色,見其「和之,似可有所悟也」,兩人就更積極了。




鄭天挺如此不遺餘力,有更深一層原因:羅常培近日得家書,其夫人病甚,血壓至兩百以上,經放血療法方稍緩解,不知羅夫人的病情是否與昆明的流言蜚語有關,而鄭先生平生最重夫婦之禮,「余平生最大快心之事」,即調解了羅庸夫婦之不和,「余深望莘田之能如余之所信所言而為,余之又一快心之事也」。




張清徽終於去了中國銀行。實際上鄭天挺的忙乎並未起到主要作用,中意於張清徽的龔某早已將一切安排妥當,只等張小姐點頭。龔某既有所圖,羅常培知之不無鬱郁,而張清徽亦以事之至此,蓋由於鄭陳兩先生相逼太急。不過在鄭先生看來,依然是「然吾輩之意,不僅為莘田個人、莘田家庭計,且為張之前途計也」。



其實內情究竟如何,除親歷者羅張之外,最清楚的莫過於鄭天挺。他在張清徽成行當日感慨,「莘田偶述及與張君之情言雅謔,其親昵實遠過於友輩,然各能守以清白,此求之古人亦不易多得者,甚可佩也」。




此後,張清徽的身影基本從日記中淡出,只有1942年8月有過兩次記載,尤其是8月15日,當日為陰曆七月初四,也是鄭羅兩先生的四十四歲生日,「昨日張清常、清徽送面來,以祝莘田與餘生日」。




張清徽究竟何許人物?因赴台之故,其生平大陸絕少著述,不過一眾台灣學子筆下,張老師實為風度絕佳。如台大中文系教授周志文,選過張清徽老師的「明清傳奇」,獲益匪淺;又同為台大中文系教授的曾永義,回憶張老師曾指導自己的論文,「老師要我以《長生殿》為論題,說那是集戲曲文學藝術大成的名著,學習過程中入手正確,將來治學就有門徑可循。我念大學時中文系連戲曲的課程都沒有,老師為了替我打基礎,便在她的第九研究室一句一句為我講解《長生殿》,這對我的受益和影響,迄今依然存在」。





張清徽所出考題




又有台大歷史系畢業的許倬雲回憶,中文系除了研究文學史的台靜農、教語言學的董同龢之外,文學方面有戴君仁和鄭騫,年輕一輩的有葉嘉瑩,而張清徽,「跟葉嘉瑩是同時代的才女」。其實張清徽年長葉嘉瑩十餘歲,其在文科研究所讀研究生時,葉嘉瑩尚就讀於小學,倒不好稱為一代人。




記錄最生動者數散文家張曉風。她於1958年考入東吳大學中文系,而張清徽為家計困窘,台大授課之餘兼教東吳。張同學的眼中,「老師是舊式才女,有才華,又用功,連她的字我也是極喜歡的,雖然不太有人知道她的書法。她的古詩更寫得好,渾茂質樸, 情深意切,當今之日,華文世界,能寫出這種水準的人,想來也不超過十個啊!」







張清徽藏書封面、張清徽扉頁簽名




北大歷史系教授張寄謙,是西南聯大45級的學生,也是張清徽的妹妹。在她的講述中,除簡述姐姐生平之外,張清徽自鄭日記中淡出的原因也漸漸清楚:原來,張清徽於1941年5月與空軍軍官林文奎結婚。




林文奎是廣東新會人,1932年畢業於清華地理系,曾帶領北平學生南下請願,並在宋美齡的鼓勵下投筆從戎,考入中國空軍的搖籃——杭州筧橋中央航校第二期,沈崇誨就是於他影響下報考了筧橋。林文奎1934年以飛行班第一名的成績畢業,同年被派往義大利留學,抗戰軍興,他擔任了陳納德將軍的機要秘書及情報室主任,並協助組建飛虎隊。







清華大學1932屆畢業生通訊錄




張曉風回憶,有次在張老師家中見到師丈舊照,英挺俊俏,眼神如電,「足以令任何女子怦然心動」,加上自身無敵履歷,與身材高挑、外貌秀麗,不僅是擅長吟詩賦詞的才女,還有冷美人之稱的張清徽堪稱一對璧人。




多年後,張清徽向弟妹及友人憶及當初,表示結婚的決定源於「國難當頭,恨身為女子不能上陣殺敵,能嫁給軍人就是報效國家」。且據她說,從與林文奎相識到接受他求婚只有兩個月時間,這正與日記所載相合。1941年5月4日,這對新人選擇了一個充滿救國意義的日子,在昆明梅貽琦校長的府邸中舉行了婚禮。西南聯大的教授們多有到場祝賀,時隔近半個世紀後,張清徽1989年赴燕園拜望馮友蘭,94歲的馮老一下就認出了張敬,還特地提起了由梅貽琦主持的婚禮。鄭日記1941年5月至12月丟失,不知道鄭羅兩位教授有無參加儀式。至於日記遺失原因,是羅常培為撰寫《蜀道難》而相借於鄭先生,後日記就一直存羅先生處,直到動亂時付之一炬。




《蜀道難》自1941年5月中旬記起,蜀行旅伴為梅貽琦與鄭天挺。開篇寫明了本次旅行的目的:到重慶向教育部接洽西南聯大的幾件校務;到敘永視察分校;到李庄參觀中央研究院的歷史語言研究所和社會科學研究所,並且審查北大文科研究所三個畢業生的論文;到樂山、峨眉、成都各處參觀武漢、四川、華西、齊魯、金陵各大學,並且訪問幾位現在假期中的聯大老教授,勸他們返校;順便還看看北大、清華兩校的畢業同學在各地服務的狀況。同時也聲明,「在公事方面他們兩位是主角,我不過負著一小部分任務罷了」。看來,羅常培此次出行,公事在其次,散心為主。







羅常培著《蜀道難》




看似天作之合,其實林張的婚姻並不如意。張曉風與張清徽投緣,能說上私房話,在她的筆下,老師對自己的婚姻嘖有煩言。原來林文奎不易與人相處,逢迎阿諛更為不屑,據其子林中斌(曾任台「國防部副部長」)講述, 其父與上司多有抵牾,曾上萬言書請撤陳儀,又因告發毛邦初貪污而幾乎性命不保,1954年黃傑接任中華民國陸軍總司令時,他又在歡迎宴會上公然辭職。林文奎事業飽受挫折之餘,變得成天談玄說命,不事生產,張曉風眼中的師丈,已是不修邊幅,說起話來顛三倒四,早已看不出是清華的高材生。 而對於清徽師,在張曉風看來,詞曲已不僅是職業和愛好,更不失為一種及時的救贖。以至多年後憶及恩師,張曉風仍惻惻而痛,疼惜她這樣的才女,卻生不逢辰。







張清徽手稿




張清徽鍾情於水磨調,曾參與台北崑曲社「蓬瀛曲集」的創建。她專工小生,唱腔地道,為人豁達幽默,但排練時非常講究,如聽眾講話聲太大,她會認為不知尊重,照樣張口罵人。受張清徽影響,曾永義、張曉風等後輩也醉心崑曲。1997年張清徽辭世,葬禮上播放的並非哀樂,而是《牡丹亭·驚夢》唱段:「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






張清徽於1962年在台北溫州街的家中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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