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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案劇的時代過去了,但它是永不過時的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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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路西法爾

2017年年末,落網後的毒梟劉招華成為了網紅。

和一般人印象里凶神惡煞的毒販子不同,劉招華慈眉善目,面對鏡頭侃侃而談,雖然滿嘴歪論卻仍不失思路清晰、富有幽默感,被網友調侃為「佛系毒販」。

據說劉招華的犯罪生涯也非常傳奇,數次依靠從容不迫的鎮靜從警方布置的天羅地網裡逃脫,想必不止一個人從劉招華身上依稀看到了《黑冰》中王志文的身影。

《黑冰》中的王志文

世紀初的幾年是「涉案劇」「反腐劇」在中國電視熒屏上最後的輝煌,以《黑洞》(2001)、《黑冰》(2001)、《黑霧》(2003)「黑色三部曲」為這一時期的代表作。

王志文主演了其中的兩部,猶以在《黑冰》中所扮演的高智商罪犯郭小鵬令人印象深刻。

《黑冰》中的王志文

在九十年代,王志文以趙寶剛導演、王朔編劇的《過把癮》進入大眾視野,以文質彬彬、細膩深情、略顯神經質的雅痞形象躍升為一線演員,因此《黑冰》的最後一集,郭小鵬伏法時的目露凶光的光頭形象不知殺死了多少少女心。

儘管扮演的是一個犯罪分子,《黑冰》中的王志文仍然一如既往地魅力四射:郭小鵬頂著海歸博士、化學天才、商業巨子這些晃得人眼暈的光環,舉手投足間流露出著遊戲風塵的瀟洒,把劇中的一眾公安幹警比得如同李逵般粗魯。

這在當年引發了不小的爭議,翻閱當年的報紙期刊,大部分媒體對「當前電視劇的文化迷失」表示痛心疾首。

劇中的郭小鵬伏法時

在今天這樣的爭論顯得杞人憂天,現在的觀眾早見識過了《絕命毒師》和《毒梟》,論尺度《黑冰》當然與這二者不可能同日而語。而且比起《毒師》、《毒梟》這些直指人心、剖析毒品問題根源的影視劇,《黑冰》看起來相當幼稚浮誇。

相比海洛因等傳統毒品,冰毒的生產並不困難,儘管並不像《毒師》中所描寫的那樣,兩個人在車裡就能生產出純度99%的冰毒,但對於掌握大型製藥企業的郭小鵬來說簡直易如反掌。

相反,如何將輕易造出來的大量毒品快速安全地銷售出去才是對毒販的最大考驗,其流程複雜周密,不可能像電視劇十八集那樣,用車隊載著成箱的冰毒大搖大擺地上街。

《黑冰》

影片讓販毒集團把大部分精力花在尋找制毒原料麻黃素上,可見編導對於毒品產業並不十分了解,很大程度上是受了當時海外通俗影視劇的誤導。

影片中王志文風衣、背頭、墨鏡、雪茄,也頗有《英雄本色》里小馬哥用美元點香煙的風範,不過這個拉風造型在今天看來顯得有點「土」,和他海歸高知的身份並不協調;為了時刻提醒觀眾「這是一個高智商罪犯」,《黑冰》里的角色動不動就引經據典,且智商越高的主要角色越喜歡「炫學」,長篇大論的獨白式台詞抽離了對話場景,使得劇情變得不可信——這些都是用力過猛的表現。

《黑冰》

在一些細小的劇情上《黑冰》的生澀也隨處可見。比如第一集開場,來自東北綽號「鬼斧神槍」的殺手兄弟受命去刺殺一個與郭小鵬競爭的毒販,兩人開口便要十二萬美金。

結果拿著斧頭的「鬼斧」大嚷大叫著衝出來,反被對方用手槍擊斃,「神槍」見狀悲憤地用衝鋒槍胡亂掃射,也被一槍撂倒。

派頭十足的「鬼斧神槍」三分鐘內雙雙斃命,讓人哭笑不得之餘也感嘆:這部電視劇里不專業的並非只有毒販。

也正是拜這種「不專業」所賜,《黑冰》成為了一部有著空前絕後的電視劇。這部劇里有一種粗糲原始的巨大快感,讓人過目難忘:東北殺手兄弟手段笨拙,憑著潑皮蠻悍便混成了黑道上的頭面人物;海歸博士裝腔作勢也難掩暴發戶氣質;公安幹警毫無法制觀念,大大咧咧地談論如何超期羈押嫌疑人——這就是「時代精神」的一個寫照,規則被所有人嘲笑,在不加掩飾的混亂和野蠻中,直白的慾望噴涌而出,那是中國人的「西部時代」。

《黑冰》

因此我暗自懷疑,《黑冰》真正引發了輿論恐懼的並不是賦予了毒販太多光環,而是它展現了一種不受約束的快感:郭小鵬為什麼對卧底女警汪靜雯情有獨鍾?他早知道汪靜雯「當過警察」,職業的敏感早該讓他對這個女人退避三舍。

事實上吸引他的正是「警察」這個符號,及其所代表的國家權力。直到汪靜雯用槍指著郭小鵬的頭時,郭小鵬仍試圖說服汪靜雯和自己一起逃走。不是普通的愛情,而是一種比愛情更加強烈的「快感」(enjoyment)在驅使著他。

蔣雯麗飾演的汪靜雯

這裡所說的「快感」並不是尋常的快樂,快樂會隨著慾望的滿足而消失,比如我吃一塊蛋糕,獲得了滿足的同時吃蛋糕的快樂也消失了。而快感本身沒有滿足,快感只會導向更大的快感。

這就類似於抓癢時的感受,儘管我們都知道抓破皮膚是不好的,但抓癢時就是會忍不住。

汪靜雯其實只是一個符號,標記著權力的位置,權力則標誌著快感的方位,加上來自「正面人物」李建新的醋意、「反面人物」劉眉的投懷送抱,一切似乎都在提示著郭小鵬:汪靜雯與一個更強大的快感秘密相連,所謂「心癢難搔」就是這個意思。

蔣雯麗飾演的汪靜雯

《黑冰》中的愛情和犯罪本身就與毒品有相通之處,指向一種無法無天、欲罷不能、四處擴散的快感。如果快感就是快感本身,可以具有獨立的品格,那麼它會比多少冰毒都可怕,因為這意味著所有社會規制機制的失靈。快感泛濫導致整個《黑冰》——而並非僅僅是關於制毒販毒的那部分情節——都有罪化了。

從這個意義上講,與郭小鵬心心相映的不是巴勃羅、「老白」,而是西門慶:《黑冰》和《金瓶梅》都是兩部被快感從內部佔領的作品。

郭小鵬機關算盡沒能逃脫法網,西門慶暴斃之後明清艷情小說無不在大肆渲染風月之事後總會安一個勸人禁慾向善的結尾,過去我們總是把這種現象解釋為意識形態的規訓,但實際上,這是因為我們不知道到底該拿真正無限的快感怎麼辦:最終我們不得不逃避那令自我恐怖的快感深淵,唯一的辦法就是放逐自己。

《黑冰》

《黑冰》播出三年後,「涉案劇」從中國人的電視機上消失了,與之相伴的是「西部時代」的落幕,經過野蠻生長期之後,國人學會了用更加精密的技術手段管理自己的快感。

回看明清兩代對於《金瓶梅》的態度,恍然發現比起毒品這樣只有短短一百多年的社會問題,如何與國人的快感拔河才是對某些人的永恆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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