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魂魄,你的白髮
網路圖片
你靜靜地睡在那片麥地里。很多年,我沒有去看過你,甚至,很少想起你了。
你睡在那兒,讓我想起家族那曾經的榮光。只是,你來的時候,它已經破敗衰朽了。
你沒有留下一張照片。我現在想你,只有你慈愛的笑,灰白的發,佝僂的背,還有你那從不肯讓外人看見的小腳。它們,給我一個朦朧的你的影子。
我對你的記憶,總是從一張黃紙開始。那跳動的火苗,映著你的笑。是的,你對誰都是溫和的笑,從不見你生氣。
六歲那年的秋天,我得了一場怪病。在那之前,我絕對是個胖孩子。地瓜面窩頭野菜粥,把我養得面如滿月。
青綠的玉米葉終於轉黃了,田野里開始喧鬧起來。大人們掰玉米、砍玉米秸,然後耕地、耮地、播種。我像個小迷糊蟲一樣,每天低頭耷拉角,跟著母親下地。玉米地的邊上,有一座墳,墳上有一棵高大的白楊樹。母親在墳側鋪一個藍包袱,我就在墳邊睡覺。白楊樹闊大的葉片飄下來,一片一片,飄到我的身上,簌簌作響。
那時,我走到哪兒睡到哪兒。最要命的是,我不願意吃東西。秋天,各種好吃的都下來了,單是玉米秸就非常甜,更別說新鮮的玉米棒地瓜和豆角了。可是,我懶得吃。
就這樣,我滿月般的臉龐一天天收縮,逐漸變成小尖臉了,一雙大眼睛迷迷瞪瞪的。那些大爺嬸子們說,這孩子,是不是得了什麼怪病,不能這麼靠著,得看醫生。
母親心裡也有些慌了,也許她想我靠一段時間就會好的。可是,現在我沒有一點好轉的跡象。於是,母親請了假,帶我去公社醫院。
母親牽著我的手,走到半路上,突然問我,你有沒有嚇著?
嚇著?我想起來了——夏天的時候,我們一起摸蚰子,華子哥曾經把一個死蛤蟆扔到了我的脖子上,當時,我都嚇傻了,很久才哭出來。
母親說,那準是嚇著了,回去找你奶奶去,讓她給你叫叫魂。
於是,我們折回村。母親把我交給你。
我現在想,母親從小就是這樣被放養大的,因此,她也放養我們,不認為我們會被疾病奪走。
正是下半午的光陰,太陽掛在西南角上,老棗樹的蔭涼遮著半個院子。你在棗樹蔭下放一張桌子,桌子上放兩個白碗,一個碗上擱著一張黃紙,另一個碗里盛著半碗水。
你讓我坐在一邊的蔭涼里,開始給我叫魂。
你的背已經馱了,立在桌子邊,斑駁的陽光照在你舊藍的大襟褂上,印出跳躍的白花。灰白的髮髻,也一同在白花里閃爍著。
你右手拿一根筷子,拖長聲音,喚一聲我的乳名,再悠長地呼喚一聲:「來——啊————」,啊字拖得很長。一邊喚著,一邊把筷子在水碗里蘸一下,再在蒙著黃紙的碗上滴一下。
我好奇地看了你一會兒,就迷迷糊糊地去望著老棗樹了。那是一棵長棗樹。我們那兒的棗樹分三種,長棗、圓棗和小棗。圓棗適合晒乾棗,小棗適合生吃,又甜又脆,也適合做醉棗,長棗就兼了圓棗和小棗的好處。
七月十五棗紅肚,八月十五棗上屋。那時你大概已經把棗子打了,分放在兩個簸籮里,讓我們自己挑。六哥眼疾手快,每次總是端走那個看著貌似多的簸籮。
你的窗前,還有一棵石榴樹,不很粗大,好幾棵聚成一叢,麥收時節花朵開得火紅,結的石榴又大又甜。你只分給我們每人兩個,其他的你都留著送人。
你在那兒耐心地喚著我的魂,我昏昏沉沉,好像要睡著了。
「這小妮子,魂怎麼這麼硬。」我聽見你小聲地嘀咕,聲音里透著幾分焦急和擔心。我側過頭去,你一邊喚著,一邊用筷子輕輕地去撥弄那張黃紙。
終於,那張黃紙撲、撲地微微跳起來。
「來了!」你忍不住的驚喜,又喚了幾聲,那黃紙就跳得很歡快了。你停止呼喚,放下筷子,用火柴把黃紙從四角點著。火苗逐漸向碗里燃去,你趕緊用手把那些還燙手的紙灰攏到碗里。
我躺在床上,你把那些紙灰,還有涼涼的水,輕輕地按在我的額上,嘴裡一邊輕輕地繼續喚著我的乳名,一邊「來——啊——」。
我很快睡著了,一直睡到太陽落山。醒來的時候,發現那個蒙黃紙的碗,扣在我睡覺的床下。
我的魂去得決絕,來得也徹底。一覺醒來,我好了。
從此後,你便讓我跟了你玩。
我們堂兄妹眾多,和我上下差著三四歲的就五六個。你那時單獨住在一個院子里,身體瘦弱,實在經不起我們眾兄妹的纏磨。最主要的,我想,那時生活艱難,你的口糧也實在經不起我們的掠奪。母親妯娌幾個也很體情,很少讓孩子們去你的家。
於是,那個秋天,我吃住還是回到家裡,玩卻是跟著你。
文人們,喜歡用三寸金蓮來形容女子的小腳。但是,那時我覺得你的小腳好醜。平時,我們是看不見你的小腳的。那個秋天,我經常跟在你的身邊,你不得不把你那深藏的三寸金蓮暴露在我的面前。
你習慣下午洗腳。關上院門,門洞里有些清涼了。你端一盆在陽光下曬好的水,坐在小馬紮上,脫去小巧的鞋子,那鞋子像極了你的小腳。你開始往下解長長的裹腳布,然後,那雙金蓮就露出來了。
我不想寫那雙金蓮的模樣,只是剎那間覺得它很醜,有些讓人害怕,而且覺得你一定是很痛的。我想你之所以那樣瘦弱,彎著身子,是不是為了減輕小腳的負擔。你一邊洗著小腳,一邊羨慕地望著我的腳丫,嘆口氣,說,好好的腳纏它幹嘛,那時的人真遭罪啊!
你從不肯給我講你的故事。我知道的都是母親告訴我的。母親說,夏秋的早晨,你要挎著大筐子,挪動這雙小腳,去北窪里挖一大筐子曲曲菜回來。你生育了四男一女,貧窮的家庭,你總得想法讓孩子們吃飽,即使是野菜。我想不出,你不是小姐,卻纏上這樣一雙小腳,該受多少生活的磨難。母親常說,你是小姐身子丫環命。你年輕時長得很嬌小很美麗。
我喜歡看的,是你梳發的樣子。解下髮網,你灰白的頭髮披在肩上,有些稀疏了。你梳的很仔細,頭髮攏到腦後,用箅子一下一下梳平,還不時的在水盆里蘸點水,或者,有時,吐一點唾液在箅子上。然後,把箅子遞到我的手裡,用發繩三纏兩繞,一個髮髻就做好了,再把髮網套上。我看得痴迷,心想自己什麼時候也能這樣做髮髻。
梳好頭,你把箅子上的頭髮捋下來,有點心疼地看看,然後,鬆鬆地在手指上纏成圈,再找個牆縫塞進去。門洞里的那些牆縫,很多都塞滿了你的頭髮。所以,你的院子里很乾凈,從來不見頭髮絲。來串門的都說你的院子真乾淨。
隔一兩天,你會避開所有的人,給我沖一碗紅糖水。你的紅糖放在一個玻璃瓶里,擱在高高的木架上,你要踮著腳才能夠得到。我從沒有見你吃過。甚至,你會給我沖一個雞蛋,裡面加上紅糖和香油。這些,你都警告我,不許對任何人說。
第二年秋天,我上學了。上學的日子就很少和你在一起了。就在這些茫然無知的日子裡,你一天天真得老了。
一天,大嫂到學校喊我,說是你不行了。等我們跑到家,你已經走了。你的臉上蒙著一張黃紙,身上蓋著彩色的被子。
那張黃紙,曾把我的魂叫回來,現在,它卻把你的魂收走了。
上大學後,學校里有鬆軟的麵包。我想起你乾癟的嘴角,那時僅剩了幾顆牙齒。城市裡有很多好吃的東西,不用費勁咀嚼,我都能給你買回去。
你,卻不在了。
你睡在村西的麥田裡。父親說,那一大片田地,曾經是我們的祖產,只是,那是很遙遠的事情了。你來時,它們已經被賣了。不過,祖祖輩輩的墳都在那兒。
多年生活的流離,我的魂魄已經不像小時候那樣強健活潑。每當它飄飄搖搖的時候,我只能自己拚命把它抓住。當我實在抓不住的時候,我就回到你的身邊,望著你墳塋上青青的草,和周圍那一片青綠的麥田。我覺得,我的魂魄正從這一片土地上,一點點匯聚進我的身體。
你的永居之地,就是我的魂魄寄住之所。
安息吧,我的祖母!
![](https://pic.pimg.tw/zzuyanan/1488615166-1259157397.png)
![](https://pic.pimg.tw/zzuyanan/1482887990-2595557020.jpg)
※那些「白髮」的男星:吳亦凡帥氣,於朦朧似初戀,他是股清流
※原來竟有這麼多人演過白髮魔女,這一對比,馬蘇知性,范冰冰最美,但還是她最驚艷!
TAG:白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