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經驗 吳丹鴻
南 方 經 驗
一個月見一面
北京有點像我的情人了
只是我不抽煙
不懂得怎麼護住那點火焰
會議室里的綠植
布藝沙發上的彩頁雜誌
我隔著玻璃門看它們
沉浸在無人時的樣子
當然我也知道
就在我站著的地方
有人正在地下寫作
他們的工作是——
使雨後的城市突然現出無數條溪流
我見過雨水在你身上激起了雨霧
認出了那才是你的保護神
而在無物降臨的四月
湧向我心頭的
竟然是我自己的詩
曾經是那樣執迷於交談
望著天花板的兩張臉
一次次從洞徹到灰暗
可是今天,我們不討論自己
讓我們討論如何使一頭藍鯨復活
在一個南方校園或是雍和宮
有個女孩想伸手走向我
放掉了手裡的鴿子
不再去想昨天撒過的謊
正好我今天只想聽人盡皆知的事情
比如——
南方人是散步,北方人是遛彎
當我走到石獅子橋的正中
轉過來正對著再也不會見面的藍鯨
大概是春風正好
使我猶在渡輪上
2017.4
夏 日
我自己住著一個大房子
太大了,睡覺前總要漏掉幾盞該關的燈
這裡的那裡的破碎的聲音
都只當是風經過
記不起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大概是從接了那一個電話以後
兩邊的窗帘總算是湧出了風景深處的臉
這個房子太大了,那個人欠我的一支華爾茲
以後只能由我漏電的左手彈奏
園心的蛙鳴深深淺淺
一段接著一段清廉的流水聲
使我的袖口漸寬
在蟬聲生出蟬聲的下午
我倒立著口渴
像等待葉子邊緣水珠圓碩地落入
你感覺到音樂了嗎?
當我一個人在客廳假裝和你跳舞
這些搖晃只是因為
懷念在海上傾斜的日子
贏了一次次突然的拔河
讓我今天可以
為那些不敢醉的日子乾杯
夏天也不全然是這樣
打開冰箱的門、衣櫃的門、走廊的門,去驅趕背影
被一首翻譯得並不好的詩感動很久,甚至懷疑
自己的抽屜里可能也有一樣的東西
那些玩偶都知道
大床上的睡眠並不容易
我就著涼風,空懷一陣武士的笛音
等著,突然的傾斜
能如一顆水滴——
在重力發現之前
繼續飛行
2017.5
驚 蟄 老 人
從難到易,孩子,摘一顆只小你兩歲的蘋果
六十年後摘一顆陪了你半輩子的臼齒
一樣是成熟,它的比你甜美
從多雨的半山學院,到防霧半身鏡前
摘下山腰的野玫瑰
小時候是摘下信封上的鳶尾花郵票
一樣是小心,它們都比你完整
摘走蝸牛,放在另一條發芽的地平在線
摘走地平線,讓船可以順利開上沿天的返程
你顫顫巍巍站著等,海鳥的長鳴,力大無窮
能把冰山連著你的意念,整個兒地翻過來
因為這個世界不能留給你八分之七的猜想
像這樣,牙槽正空,對著比你小五十八歲的蘋果,
張大了嘴,等。
四季如約,你的遲到是虛驚一場
2017.6
作者簡介:吳丹鴻,1990年10月生,廣東揭陽人。台灣清華大學中文系碩士,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博士在讀。曾獲葉紅女性詩獎首獎,周夢蝶詩獎創作獎。2017年12月出版詩集《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聯合文學出版)。
「
銀河的一小片肌膚
」
註:帕麗夏系作者吳丹鴻筆名
文/唐捐
(一)
詩也講究音色,那便是話語的內在質地,繫於詩人的天資與涵養。我初讀帕麗夏,感覺她有著鄉村歌手般的甜美嗓音,曲中閃現南方的陽光、市鎮、多曲折的港灣。再讀下去,更發現她有一種果敢,能以有限的帆槳、無窮的技術,航向廣闊而奇異的「未知」。
優秀的詩人不僅寫詩,還喜歡思考「詩的構成」,帕麗夏正是如此。
我喜歡她的「盲棋隱喻」,願略加引申:詩人是從既有的盤面中,挑出線索,與或虛或實的對手互動,從而排演出多變的棋局。因為這是盲棋,盤面靜止,棋步卻默默走了下去。你不能去移動現實的構造,但可以通過「寫」去經營,去追索。「所思」比「所見」更遼闊,「已說」蘊含豐富的「未說」,功力之「必然」帶出天機之「偶然」。詩人撫字如棋,每一步都留有感知的痕迹。
帕麗夏具有強大的抒情天賦,這使她的詩在開筆之初,便能直指核心,迷眩耳目。詩集里最早的詩寫於2011年,那時她初進大學,最關注愛情與親情。即便如此,仍然充盈著不俗的氣韻。例如〈翌日〉本是指向「某情感事件」,卻避開激情剎那,而將焦點轉向事後,賦予澄思與靜觀。其末段云:
我看見一路下山時
手臂上的雨水長成緊湊的鱗
今晨我趴在窗口
像倒著念你的詩句——
逆著一片一片颳去
「下山」是離了高處,好像對應於心境。雨水變而為鱗,既是奇想,也是「形變以抒情」的技術。接著又延展這個無中生有的意象,把一種當窗默想,說成是「颳去」鱗片,決絕中蘊著疼痛。使用清澈明快的句式,帶出多層次的意象與情感。天機朗暢,預示了無窮可能。
這樣朗暢的天機,再經現代技術的洗禮,帕麗夏在大學畢業以前,就到達一種高度了。比如〈房間〉(2013.2)一詩,就充分展現了「盲棋」論的各種要點。僅過錄其前半截:
銀河的一小片皮膚
在牆面微乎其微
灼燒,撫摸著消失,又重現
一束花在桌上的遠方
獲得一種眼神
並在四處埋下寂靜的火種
在人物出場、事件啟動以前,詩人先用此六行,布置「房間」的幻妙氛圍。或許應該說,氛圍即是人事本身。通過構句,銀河與房間交迭,遠方與瓶花互涉。終於用火種來描述寂靜,揭示隱微的訊息。這是一首艱難的詩,讀者要是能夠穿透它的殼,必能獲取甜郁的審美感受。
在這個詩行所構成的「房間」里,可以傾訴,可以任情而愛。詩人不想說得太清楚,但她表演了,用文字(多麼像相互頡頏的黑子白子)。高度濃縮,果敢跳躍,居然還有明亮而跌宕的律動感。惟其有詩藝,故能忍得住激情;惟其有詩才,故雖忍而愈迷人。
(二)
詩有生活性,也有神話性。秀異的詩人每能將現實的詩材提拔到夢、歷史與神話的境地,攪動意識與無意識,接契種種原型。我讀帕麗夏,總感覺到一種瑰麗與神祕,或許緣於她在同齡詩人中極為難得罕見的神話思維吧。例如〈舊約〉(2014.2)一詩,我認為,具有瘂弦詩般的魔力:
鴿子臉少女
走下窯裂的月亮
腳踝浸透了淚水
你的二十歲沒有盡頭
眼對著眼,靈魂對著靈魂
一夜使你受孕十二次
六月生下蘇美爾人,行星和帝國
年輕的紅海撐開天塹
使她痛如母獸,跪著分娩,希伯來少年
從地心到地殼
都浸透了淚水
你的九百三十歲沒有盡頭
這是詩的前半部,詩人好像投入遙遠的神話時代,重構先民的歷史。她以聖經為藍本,極其敏銳地挑選字詞、重鑄句式,把情節壓縮在精美的詩行里。但我們轉換觀點,追究原始,則這首詩也可讀成「個人神話」。那也就是,召喚神話情節,賦予個人體驗,以隱喻性的語言描述一種愛戀,成長,激情與變形。
帕麗夏的天機與功力,都在這裡。不僅構詞精深(如「鴿子臉少女」大約來自聖經「馴良如鴿」的比喻),造句奇悍(如「一夜使你受孕十二次/六月生下蘇美爾人,行星和帝國」),在形式的布置上也別具慧心。你看她的詩行,靈活躍動,伸縮自如,又能照應到聲音的流宕與意義的推演。有時賦予歧義,有時製作玄秘,都那麼自然地滲透在字句裡。例如用「年輕」來修飾「紅海」,迭合地理意象與身體意象;又以「撐開」作用於「天塹」,強化一種疼痛的身體感。
帕麗夏詩歌魅力的來源非僅一端,但關鍵應在於「無我/有我」之間的精準控制,巧妙切換。她的詩在開篇處,總能忍住語字,節縮情感,迅速切入一種戲劇化情境。前引〈舊約〉 如此,下面這首〈鋼琴師〉(2013.4)亦復如此:
進入教堂
就是鋼琴的內部了
親吻過瑪麗
歌聲讓出了甬道
我真正地走近
認出這是天堂的打字機
只能寫這一種包含一切的信
鋼琴師坐在琴凳的草坪上
這空氣的凋刻家
空氣中滿是奕奕的鵝毛筆
他頭上卻是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
開頭兩行,即露了一手濃縮術;從「教堂」切到「鋼琴」,局部與整體相互置換,筆力萬鈞,而又直指核心。第二段似乎運鏡流暢,但「讓出」用得清奇,而主語之模稜(到底是什麼「親吻過瑪麗」)又使詩句富於嚼勁。
「我」一旦現身,就不必再提及了。詩的後半截,以「認出」為標記,漸次重構主體的感知過程。把「鋼琴」(更精確地講,則是「教堂裡的鋼琴」,乃至「與教堂迭合成一體的鋼琴」。以「這」稱之,有利於保持多義性。)指認為「天堂的打字機」,實為深思明辨之後,所下出的神之一手。那麼,最後一段便能精準點題,從容收關了。這幾行不寫聲音而寫情狀,但對聲音的感應,卻盡在其中了。帕麗夏充分發揮了詩語的利處,以精鍊而美好的意象群,表現了「鋼琴師」做為創作主體的豐富性。
詩人的才華是多向的,她不僅能夠迅捷地鑿深意義,還善於經營氣氛。不僅熟悉各種艱難的現代技術,還十分省識疏密相濟的道理。她既得神話之力,也頗具童話之風。例如〈男孩之死〉(2016.5),雖然有「從海邊退走的男孩」這種頗耐思維的奇幻畫面,但通篇多為直截的抒情句,任縱率真又深具感染力。憑此詩才,整本詩集自然多采多姿,既有聲樂之豪華,又有民謠的甜美與親切。
(三)
我在清華時,曾審閱過帕麗夏在廣州中山大學的學習資料,知道她讀書淵雅且敏銳多思。但最耀眼的,還是她所附的一束詩,有如澗邊百合初發,未臻於滿,但天資昂揚,擁有獨特的格調。後來相值於課室,果然慧解獨多。有時承她出示新作,不僅詩意清新;最使我讚歎的,還在於寫法與題材的多樣性。
那陣子,清華人社院頗有才華橫溢、風格或奇或雅的青年詩人,使得原屬小眾的當代詩學,居然旺盛於一方。我邀請楊小濱合開了「兩岸當代詩專題」,由他主講大陸詩,我講台灣詩,希望形成一種對照。雖然同樣使用漢語,但源流與風尚不同,大陸詩對我而言特具新鮮感與啟發性。以此推之,台灣詩的若干特質,對於帕麗夏或許也能提供額外的養分吧。
一日閒談,她說:「大陸的政治詩傾向於非政治化,台灣的政治詩則傾向於非詩化。」我覺得這個論斷頗耐思維,但還須仔細論證並分別詳說。後來她即以「兩岸政治詩」為題,寫成碩士論文。要同時掌握兩岸的歷史情境與詩學脈絡,有其難度;但她因此細讀了若干台灣經典詩人,收穫應是滿滿。沒想到在論文撰作期間,她同時完成這部詩集,並在周夢蝶詩獎中脫穎而出。
讀者或許好奇,她的詩是否受到台灣詩的影響。事實上,任何詩人早期的文學因緣總有較強的支配性,骨格既定,後來的因緣只是附麗之,調度之,滋潤之,激蕩之。帕麗夏組織詩語的方式,主要還是大陸當代詩學的型態。正因如此,在我們看來,兼具漢語語感與異地風情。話說回來,她做為一名秀異的詩人的身分,確實是在台灣兼容並包、奇姿百出的文化環境下完成的。
台灣高校招收陸生多年,其中不乏文藝創作的奇才。僅就正式出版詩集而言,帕麗夏似乎是第一個。漢語詩歌古老而年輕,發展空間極大;台灣詩史自成脈絡但也勇於登高望遠,收納異同。帕麗夏以嘹亮的音色,在詩獎中與本地青年詩人一起登場,相互觀摹、對照、頡頏,這是多麼美好的景緻。
再怎麼遼遠的聲息氣味,都可以通過文字而保存流傳。進入詩行,就是生命的內部了。我偏愛一種詩,情思任縱,聲色精勐,又在乎藝術的節度與自持,帕麗夏正是如此。看時著迷於輝煌,撫觸時愛它溫熱涌動的血脈。彷彿用并州快剪,從深厚的體驗裡,挑出最美的情感樣本。緊湊的鱗。鴿子臉少女。銀河的一小片肌膚。
(2017年10月於龍淵刀割泥室)
編輯:汩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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