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知識》雜誌:國際秩序調整變革與中俄關係的價值取向——專訪俄羅斯學者盧金、拉林 本刊特約記者/劉濤??本刊記者/安剛
原標題:《世界知識》雜誌:國際秩序調整變革與中俄關係的價值取向——專訪俄羅斯學者盧金、拉林 本刊特約記者/劉濤??本刊記者/安剛
2016年6月25日,俄羅斯總統普京應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邀請對華進行國事訪問。北京小學生手持中俄兩國國旗和鮮花在人民大會堂東門外廣場列隊歡迎。
現年56歲的阿·弗·盧金是俄羅斯高等經濟研究大學教授、俄外交部下屬莫斯科國立國際關係大學的東亞和上海合作組織研究中心主任。他畢業於莫斯科國立國際關係大學,曾在中國北京大學哲學系進修,後供職於蘇聯外交部、蘇聯駐華大使館、蘇聯科學院東方學研究所,獲英國牛津大學政治學博士學位、俄羅斯外交學院歷史學博士學位,也曾在美國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和布魯金斯學會訪學,還是中國浙江大學、西北大學客座教授。2009年俄羅斯各界多位友好人士獲得胡錦濤主席頒發的「中俄關係六十周年傑出貢獻獎章」,盧金位列其中。
維·拉林,1952年出生,1974年畢業於俄羅斯遠東國立大學東方學院,現任俄羅斯科學院遠東分院歷史考古民族研究所所長、俄羅斯科學院通訊院士。
近日,本刊圍繞普京總統第四個任期的俄對華政策等問題專訪了盧金、拉林教授。
《世界知識》:普京先生的第四個總統任期已經開始。在這個任期內,普京總統將秉持什麼樣的國際秩序觀,俄羅斯的外交政策將向什麼方向調整?中國在其中處於一個什麼樣的位置?
盧金:普京總統已經執政18年了,他的對外政策路線是始終如一的,就是在堅決捍衛俄國家主權、維護俄國家利益和對外政策獨立性的同時,與外界保持高水平的合作。由於與西方國家關係的惡化和俄東部地區發展的需要,俄最近幾年積極推行「向東看」政策。中國在這一進程中一直居於極其重要的地位,未來也必將發揮更加重要作用,中國的作用是無可替代的。
拉林:未來幾年,實現國內發展是俄羅斯堅定不移的國家政策優先目標,俄將致力於構建一種有利於化解國內困難的國際秩序。目前,俄正遭受冷戰結束以來最嚴重的外部威脅,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俄沒有按照華盛頓策劃的「腳本」演繹自己的內外政策,也沒有爭取到倫敦、柏林的支持。中國已經崛起為世界強國,美國及其歐洲盟友在二戰後主導建立的對它們有利的國際關係體系是不可能完全接納俄羅斯和中國的利益的。所以,對現行國際關係體系進行重構,是俄中戰略合作的基礎之一。
《世界知識》:回顧蘇聯解體以來的中俄關係,其發展經歷了不同的階段,俄羅斯外交政策也由一度的「倒向西方」轉為「向東看」,並且在處理對華關係的過程中逐步克服瀰漫俄精英階層的「遠東黃禍論」「資源附庸論」「中國才是俄最大挑戰論」的影響,確立中俄全球戰略合作夥伴關係的主調。是什麼促成了這樣的變化?目前俄知識階層涉華思維的主流是什麼?存在什麼樣的譜系?
拉林:歷史上,俄羅斯曾經四次「轉向東方」,最早是在17世紀上半葉,每一次都與中國有關。但俄羅斯的政治精英們可能從來就沒有想過有一天中國會在俄羅斯的亞太政策中居於核心地位。上世紀90年代,俄實行積極的亞洲政策,中國當時只是與韓國、日本並重的重點之一。本世紀初,俄試圖實現同東亞國家關係的多元發展,避免「過度依賴中國」,這也是當年東西伯利亞——太平洋石油管道建設命運多舛的背景。然而經過這麼多年,中國在俄亞洲政策當中的中心地位還是確立下來了。
上世紀90年代,俄政治精英階層和普通百姓中的反華情緒都很高,主要受兩方面因素影響:一是突然湧入俄遠東地區的大量中國人所帶來的陌生的、無法理解的文明和文化碰撞感; 二是美國和西方盛行的「中國威脅論」的影響。現在,俄羅斯人對全新的、工業化的中國有了更多了解,認識到以往「中國人口擴張」「資源擴張」等預測站不住腳。美國執意奉行對俄敵視政策也改變著俄羅斯人的中國觀。雖然對於大多數俄羅斯人來說,中國仍然具有難以理解的一面,但已不再是「陌生」「可怕」的代名詞,個別俄專家已無法拿「中國威脅論」嚇住俄百姓了。
盧金:蘇聯解體後,各種版本的「中國威脅論」在俄羅斯一度相當盛行,這主要有以下幾方面的原因。首先,俄西伯利亞和遠東地區的某些地方精英通過散布「中國威脅論」對抗中央政府的政策,掩蓋他們在改善當地人民生活方面的無能。第二,在俄聯邦中央層面,有些人出於親西方的意識形態,利用「中國威脅論」推進他們主張的「西方優先」政策取向。而俄羅斯從中央到地方的極端民族主義者們則借宣揚「中國威脅論」鼓吹封閉保守。
同時也要看到,當時的俄羅斯國力極度虛弱,國內狀況非常不穩定,國家剛剛對外開放,西伯利亞和遠東地區一下子湧入大量中國商人和遊客,當地人極不適應,不知道中國人的到來將給他們帶來什麼,加上當時因假冒偽劣商品、不同生活習慣、租借土地糾紛等在兩國普通民眾之間產生的摩擦,於是俄羅斯有不少人一度在心理上倒向反華勢力。
今天,俄羅斯國內局勢穩定下來了,極端和激進勢力的主張已經不能左右俄國內政治生活,東部地區的老百姓也已習慣了與中國人共處,並且意識到同中國加強合作可以給他們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恐華厭華心理自然而然就消失了。儘管一些親西方勢力和極端民族主義者仍時不時地發表反華仇華言論,但我可以負責任地說,他們的論調在現實政治生活中不會對俄普通百姓的心理產生實質性的影響。從近幾年俄社會調查情況看,絕大多數俄羅斯人認為中國是友好國家,支持俄聯邦政府推行的全面擴大與中國合作的政策。隨著俄政府對華友好政策的推進,我認為俄知識界、精英階層和普通民眾的中國觀將進一步向好變化,最終鎖定「陽光譜系」。
《世界知識》:自普京先生第二個總統任期開始,俄羅斯外交提出「向東看」,或者說是實施俄羅斯版的「重返亞太」政策,烏克蘭危機後更是進一步提速。這一政策調整的具體目標有哪些?落實效果如何?
盧金:早在蘇聯時期,俄羅斯就致力於同亞太國家發展關係了。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蘇聯的專家學者們就討論過世界經濟發展的中心是否正在向亞太地區轉移的命題,蘇聯領導人意識到亞太地區發展中國家的快速興起有利於俄羅斯西伯利亞和遠東地區的經濟崛起,主張蘇聯應積極加入這一進程。1986年,蘇共中央總書記戈爾巴喬夫在視察符拉迪沃斯托克時發表重要講話,提出了完整的「轉向亞太」的外交政策方針。但後來由於蘇聯解體,有關計劃都沒來得及實施。
蘇聯解體後,葉利欽政府一度實施親西方的單向政策,俄羅斯試圖成為「從里斯本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大歐洲」的一部分。但最終實踐證明,歐洲不會把俄當作平等的合作夥伴加以對待。上世紀90年代後半期,普里馬可夫出任俄羅斯外長後,俄對外政策開始趨向平衡,他首次提出了中俄印三邊合作的構想。普京接任俄羅斯總統職務後,不僅延續了這一政策,而且更加積極地加以推進。
所以,對於俄羅斯來說,「轉向亞太」是伴隨世界經濟中心向亞太轉移的客觀現實,加快發展俄遠東地區的國家戰略需要。由此需要澄清的是,俄羅斯與西方關係的惡化始於2008年,是美歐對俄羅斯不斷進行戰略擠壓的結果,2014年的烏克蘭危機只是加速了這一發展趨勢,並不構成俄「轉向東方」的根本原因。但不可否認的是,美歐針對俄羅斯的制裁促俄與中國不斷加強合作。美歐不斷威脅有可能凍結、沒收相關俄羅斯人在西方的資產,促使俄羅斯進一步確認與中國、同亞洲打交道的重要性和緊迫性。
拉林:普京在第一個總統任期之初就提出「東進」路線和「亞太一體化」思想,在第二任期通過了加快發展遠東地區的重要決議,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國內政治精英開始擔心俄會「失去遠東」。普京擔任總理期間切實實施了有關政策,建成了通往中國的東西伯利亞-太平洋石油管道,也拉抬了俄遠東地區人口增長的水平。之所以總體效果仍不盡如人意,是因為亞太地區之於俄羅斯畢竟是「別人的經濟空間」,和這個地區實現高度一體化只是「美麗的童話」。俄羅斯的國力也不允許向遠東地區注入過多的財政資金。因此,克里姆林宮調整了方向,重新轉向歐亞空間,對亞太更加強調「為商業發展創造條件」。
《世界知識》:普京總統在2018年的國情咨文中提出,俄羅斯同中國的全面戰略協作夥伴關係是友好平等關係的典範。普京總統在3月17日就習近平當選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發來的賀電中也強調,進一步鞏固俄中全面戰略協作夥伴關係並賦予其新的內涵,將增進友好的俄中兩國人民的福祉,促進歐亞大陸和全世界的安全與穩定。在兩位看來,今後一個時期中俄兩國發展全面戰略協作夥伴關係的核心價值是什麼?新的內涵具體又指什麼?能對全球局勢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盧金:不久前我在英國出版的新書《俄羅斯和中國——新的接近》全面論述了這個問題。在我看來,俄中關係緊密發展的基礎是地緣政治領域的相互認同。對於未來世界應是什麼樣子,今天俄中的認知實際上是一致的。兩國都認為世界政治不斷趨向多極化,主張國際關係應該更加民主化,反對霸權主義。俄中的這些觀點與美國及其西方盟友的觀點嚴重對立。同時,俄中在伊拉克、利比亞、敘利亞、朝鮮半島、阿富汗等問題上的立場高度一致,看到了西方將自己的模式強加於其他國家所產生的混亂和動蕩。俄中並不是全球治理體系的破壞者,而是主張不斷地改進它,使之更加公平合理,非西方國家能發揮更大作用。在現代國際體系中,俄中是具有穩定性的力量,美國及其盟友才是真正的「修正主義」勢力。俄中經濟合作固然重要,但這是兩國關係不斷改善的次要因素。未來俄中之間的共識會越來越多,國際社會未來發展的客觀進程將引導兩國關係朝不斷深化戰略合作的方向發展。
拉林:在我看來,今天的俄中關係有四根重要支柱:一是對世界體制建設的一致觀點;二是基於歷史經驗對國家間和平友好關係重要性的共同理解;三是能源合作;四是邊境合作和區域合作。最後一個支柱是最不牢固的,需要莫斯科和北京予以特別關注,雙方需要釐清機遇和問題,如何在最具發展潛力的領域開展合作,謹防地方上的官僚主義扼殺美好創意。
《世界知識》:俄美關係在普京總統的第四個任期內是否存在改善的可能?在兩位看來,俄羅斯與美國、印度以及歐洲大國之間關係的理想狀態應該是怎樣的?
盧金:俄羅斯當然希望同所有國家發展建設性的合作關係,但在可預見的未來,很難指望俄美關係會有所改善。現在美國無論如何都不會同俄羅斯達成和解。俄曾在上世紀90年代初期向華盛頓「俯首稱臣」,但最終放棄了這種態度。然而直到現在美國人都不認為這是客觀必然。俄羅斯太大了,實力依然強大,富有戰略縱深,將其置於西方的股掌之中是不可能的,美俄對抗仍將持續。德國、法國、義大利、希臘等「老歐洲」國家曾是俄羅斯傳統的合作夥伴,非常希望與俄改善關係,並且願為此做出一定妥協,但受到包括東歐和波羅的海國家在內的「新歐洲」的羈絆。原因很簡單,俄歐衝突的狀態對它們有利,「俄羅斯威脅論」可以使「新歐洲」國家從「老歐洲」國家和美國那裡獲得巨額援助。除此之外,「新歐洲」國家視俄為曾經的「宗主國」,「後殖民」心態驅使它們對俄心懷仇恨。
拉林:我也並不覺得俄美關係近期有改善的可能。消極的一方是華盛頓。美國之所以對俄保持咄咄逼人的姿態,不僅是因為其面臨嚴重的國內政治體系危機,更是由於它日益感受到喪失唯一超級大國地位和全球領導作用的危險。華盛頓正在國際上尋找「替罪羊」,為自己的戰略失敗推卸責任,曾經的冷戰對手俄羅斯就是其信手拈來的批評對象。歐洲也是如此。只有全球性經濟危機和自然災害這樣的威脅能讓華盛頓和布魯塞爾改變立場。對自己的「例外主義」信仰和動輒教訓別人的習慣正將美國和歐盟推進「文明的死角」。
《世界知識》:今年是中國「一帶一路」倡議正式提出五周年。經過五年的溝通,俄羅斯目前如何看待中國的這一倡議,在「歐亞聯盟」倡議與其對接方面是否將採取更多實際行動?是否準備把中俄雙邊合作置於更廣闊的區域合作架構當中?
盧金:俄中已就「歐亞經濟聯盟」與「一帶一路」建設對接達成戰略共識。俄羅斯對「一帶一路」表現出極大興趣,普京總統全力支持這一倡議,因為它與俄及其鄰國直接相關。「歐亞經濟聯盟」執行機構歐亞經濟委員會同中國商務部的談判正在進行,雙方準備簽署合作協議。俄羅斯已經得到絲路基金的投資,中國也通過「歐亞經濟聯盟」得以同該組織的五個成員國深化合作。
歐亞合作還有其它項目,比如蒙古國提出的「草原之路」、哈薩克提出的「光明之路」等,最終俄領導人還是採納了「大歐亞方案」。中國政府也非常贊同這一方案。「大歐亞合作夥伴關係」是不同制度國家之間開展政治、經濟合作的鬆散機制,俄羅斯將積极參与到所有合作進程中去。
拉林:「對接」,到目前為止仍主要是政治口號和雙邊意志,不代表具體方案和行動計劃。在現代國際制度框架內討論有關問題,建立自由貿易區、實施簽證互免等理應成為「對接」的具體標誌,當然也要包括莫斯科-喀山鐵路項目。今後俄中加強「歐亞經濟聯盟」和「一帶一路」的「對接」,可在三個方面做出努力:第一,共同保障歐亞大陸的安全和穩定;第二,共建新經濟,推動相關國家在新知識探索、新材料和新技術研發、產品創新等方面的溝通交流。第三,以「太平洋深處」為新的基準定位,設置具體目標,建立共同研究項目,向其他國家學者開放,為應對從環境到信息無序流動等各種全球性挑戰做出貢獻。
2018年3月23日,俄羅斯中央選舉委員會正式宣布現任總統普京在總統選舉中獲勝,得票率為76.69%。
《世界知識》:俄羅斯與中國均在全球戰略穩定方面面臨來自美國的壓力,分別被美國視為現實和潛在的對手。加強全球戰略穩定,改善俄羅斯在其中的處境,無疑將是普京總統在他新的任期內的重要任務之一,在此方面中俄兩國有哪些合作潛力?
盧金:俄中戰略合作夥伴關係是當代世界重要的穩定因素之一。兩國如在國際場合不發出一致聲音,美國及其盟國發動新的軍事冒險行動會更容易。從另外一方面來講,俄中實力與美國相比還是有差距的,憑一國之力還不能在國際事務中對美國形成有效的牽制。所以在軍事、安全領域俄中合作尤為重要。俄羅斯的領導人將會把這一政策延續下去。
《世界知識》:普京先生當選俄羅斯總統後,特朗普總統在第一時間給他打了祝賀電話。於是有觀點認為,美國為阻止中俄結成事實上的「反美同盟」,仍有可能減輕對俄羅斯的壓力,而俄羅斯方面為換取美國壓力的減輕則有可能「克制」與中國合作的步伐。兩位怎樣評價這樣的觀點?
盧金:如果美方有意與俄羅斯展開建設性對話,俄方當然會同意改善雙邊關係,前提是不能危害俄羅斯的利益。再像上世紀90年代那樣要求俄羅斯單方面做出讓步是絕對不可能的了,那個時期的教訓莫斯科永遠銘記於心。與美國這樣的國家打交道,對方不會用讓步來回報讓步,而只會要求你做出更多讓步。俄羅斯對美國的信任已無從談起,同美國的經貿關係也日益變得微不足道。對於俄羅斯來說,無論在政治還是軍事方面,中國都比美國重要得多,是可信賴的夥伴。俄羅斯沒有想過在合作夥伴中做出選擇,同所有國家開展合作的出發點都是是否有利於自身利益。如果必須做出選擇,毫無疑問俄羅斯將會選擇中國。
拉林:俄中國內政治架構的穩定、國民對政府的信任、彼此關係的穩定發展是兩國努力把握機遇、克服挑戰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不要理會那些對俄中關係不是很滿意的人,堅持做對俄中共同利益有益的事情吧。
(劉濤為延邊大學俄羅斯遠東問題研究所、朝鮮半島研究協同創新中心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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