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詩刊︱西川詩歌:冰涼的屋頂被群星的億萬隻腳踩成祭壇
西川,詩人,散文家和隨筆作家。大學時代投身當時全國性的詩歌運動。1985年畢業於北京大學英文系。美國艾奧瓦大學2002年訪問學者。出版有詩集、散文集、詩文集、評著、譯著《虛構的家譜》、《西川的詩》,《深淺》、《水漬》、《讓蒙面人說話》等近二十部。曾獲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阿齊伯格獎修金、德國魏瑪全球論文競賽十佳,以及《十月》文學獎、《上海文學》獎、《人民文學》獎等。參加過荷蘭鹿特丹國際詩歌節、法國巴黎瓦爾德瑪涅國際詩歌節、美國芝加哥人文藝術節、德國柏林國際文學節等。被錄入英國劍橋《傑出成就名人錄》。
而這陋室冰涼的屋頂
被群星的億萬隻腳踩成祭壇
我像一個領取聖餐的孩子
放大了膽子,但屏住呼吸
——西川《在哈爾蓋仰望星空》
在哈爾蓋仰望星空
有一種神秘你無法駕馭
你只能充當旁觀者的角色
聽憑那神秘的力量
從遙遠的地方發出信號
射出光來,穿透你的心
像今夜,在哈爾蓋
在這個遠離城市的荒涼的
地方,在這青藏高原上的
一個蠶豆般大小的火車站旁
我抬起頭來眺望星空
這時河漢無聲,鳥翼稀薄
青草向群星瘋狂地生長
馬群忘記了飛翔
風吹著空曠的夜也吹著我
風吹著未來也吹著過去
我成為某個人,某間
點著油燈的陋室
而這陋室冰涼的屋頂
被群星的億萬隻腳踩成祭壇
我像一個領取聖餐的孩子
放大了膽子,但屏住呼吸
十二隻天鵝
那閃耀於湖面的十二隻天鵝
沒有陰影
那相互依戀的十二隻天鵝
難於接近
十二隻天鵝——十二件樂器——
當它們鳴叫
當它們揮舞銀子般的翅膀
空氣將它們龐大的身軀
托舉
一個時代退避一旁,連同它的
譏誚
想一想,我與十二隻天鵝
生活在同一座城市!
那閃耀於湖面的十二隻天鵝
使人肉跳心驚
在水鴨子中間,它們保持著
純潔的獸性
水是它們的田畝
泡沫是它們的寶石
一旦我們夢見那十二隻天鵝
它們傲慢的頸項
便向水中彎曲
是什麼使它們免於下沉?
是腳蹼嗎?
憑著羽毛的占相
它們一次次找回丟失的護身符
湖水茫茫,天空高遠:詩歌
是多餘的
我多想看到九十九隻天鵝
在月光里誕生!
必須化作一隻天鵝,才能尾隨在
它們身後——
靠星座導航
或者從荷花與水葫蘆的葉子上
將黑夜吸吮
夕光中的蝙蝠
在戈雅的繪畫里,它們給藝術家
帶來了噩夢。它們上下翻飛
忽左忽右;它們竊竊私語
卻從不把藝術家叫醒
說不出的快樂浮現在它們那
人類的面孔上。這些似鳥
而不是鳥的生物,渾身漆黑
與黑暗結合,似永不開花的種籽
似無望解脫的精靈
盲目,兇殘,被意志引導
有時又倒掛在枝丫上
似片片枯葉,令人哀憫
而在其他故事裡,它們在
潮濕的岩穴里棲身
太陽落山是它們出行的時刻
覓食,生育,然後無影無蹤
它們會強拉一個夢遊人入伙
它們會奪下他手中的火把將它熄滅
它們也會趕走一隻入侵的狼
讓它跌落山谷,無話可說
在夜晚,如果有孩子遲遲不睡
那定是由於一隻編幅
躲過了守夜人酸疼的眼睛
來到附近,向他講述命運
一隻,兩隻,三隻編幅
沒有財產,沒有家園,怎能給人
帶來福祉?月亮的盈虧褪盡了它們的
羽毛;它們是醜陋的,也是無名的
它們的鐵石心腸從未使我動心
直到有一個夏季黃昏
我路過舊居時看到一群玩耍的孩子
看到更多的蝙蝠在他們頭頂翻飛
夕光在衚衕裡布下了陰影
也為那些蝙蝠鍍上了金衣
它們翻飛在那油漆剝落的街門外
對於命運卻沉默不語
在古老的事物中,一隻蝙蝠
正是一種懷念。它們閑暇的姿態
挽留了我,使我久久停留
在那片城區,在我長大的衚衕里
把羊群趕下大海
請把羊群趕下大海,牧羊人,
請把世界留給石頭——
黑夜的石頭,在天空它們便是
璀璨的群星,你不會看見。
請把羊群趕下大海,牧羊人,
讓大海從最底層掀起波瀾。
海濱低地似烏雲一般曠遠,
剩下孤單的我們,在另一個世界面前。
凌厲的海風。你臉上的鹽。
偉大的太陽在沉船的深淵。
燈塔走向大海,水上起了火焰
海岬以西河流的聲音低緩。
告別昨天的一場大雨,
承受黑夜的壓力、恐怖的摧殘。
沉寂的樹木接住波濤,
海岬以東匯合著我們兩人的夏天
因為我站在道路的盡頭髮現
你是唯一可以走近的人;
我為你的羊群祝福:把它們趕下大海
我們相識在這一帶荒涼的海岸。
黎明
在黎明的光線里,在被
迎頭痛擊以前,眾鳥恢復記憶
高歌美麗的夥伴
在黎明的光線里,在被
迎頭痛擊以前,羊群有了機會
溜出骯髒的羊圈
有人在黎明的光線里
說話:「火就要滅了,有點兒冷
而太陽即將升起」
而太陽升起以前
晦暗的樹林里刮著風,這是
夢,這是夜雨的杯盞
這是神的唯一的通道
無論他是否已經通過,他沒有
別的道路走向生活
走向曠野那邊暗喜的燈
殘暴國王的酒窖、荒涼的大海
在太陽升起以前
是黎明漫過了籬笆
是的,是黎明使萬物高大
而新的災難在哪裡?
這裡有流星擊毀房屋
這裡有影子壓碎花朵,而無涯的
寂靜是命運的禮物
這裡有一個男孩夢遺之後
從草垛上爬起,在黎明的光線里
在被迎頭痛擊以前
秋天十四行
大地上的秋天,成熟的秋天
絲毫也不殘暴,更多的是溫暖
鳥兒墜落,天空還在飛行
沉甸甸的果實在把最後的時間計算
大地上每天失蹤一個人
而星星暗地裡成倍地增加
出於幻覺的太陽、出於幻覺的燈
成了活著的人們行路的指南
甚至悲傷也是美麗的,當淚水
流下面龐,當風把一片
孤獨的樹葉熱情地吹響
然而在風中這些低矮的房屋
多麼寂靜:屋頂連成一片
預感到什麼,就把什麼承當
歷史鏈接:
按住二維碼,不止識別一張臉
也將與自己重逢
——不信指肚兒,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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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界,重慶詩人。出版《身體的微光》《大水》等多部。
現居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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