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小說】憨憨的老土爹（作者/於同坤）
爹和二寶叔吵架了，爭的是一畦韭菜。
二寶叔種的一畦韭菜，彎彎曲曲地過了界石，爹不依不饒呢。
是村主任打電話告訴我的，你趕快回家吧。順著電話線，村主任硬逼著，把我從五蓮縣城裡拉回了家。
來到地頭，二寶叔迎上來說，大侄子，都是我的不是，當初，撒播種子，可能撒過界了，等小苗一冒芽，這才發現，有一畦韭菜鼓出去了個肚子，尋思過幾天再起出韭菜，你爹卻連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我蹲下一瞅，對爹說，爹，不就是中間一段韭菜過了界嗎，雞毛蒜皮的事，都是鄉里鄉親、老鄰故居的，至於吵架嗎？
爹臉紅得像關公，粗壯的身子一跺腳，地上現出一個腳印，爹唾沫橫飛，手彎搗著我吼，你小子翅膀硬了，倒不幫襯著你爹說話了，那是一畦韭菜的事嗎，那是俺的一寸土，三十年不變，俺可是摁了手印的！
好，好，二寶叔嘴上應承著，揚起钁頭，三下五除二起出韭菜，讓出界石。二寶叔搖了搖頭，說，嘿嘿，你這個憨憨老土哥，真是名副其實啊。
憨憨老土，我笑了。多年前，光聽奶奶說：你爹闖關東時，從水井裡摳出把泥巴，攥巴攥巴，拿手帕一包，懷揣著走了。大包干剛開始，你爹又返回咱五蓮縣街頭鎮的老家，一下子承包了二十畝地，起早貪黑，兩頭不見日頭，伺候莊稼呀，比伺候你奶奶還親哩。杴翻、牛耕、钁抓，整天刨土坷垃，弄得灰頭土臉，村裡有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憨憨老土」。有的人家還啦著風涼呱、說著嗆人話，憨憨老土，你這個傻冒，等政策一變化，你翻整的土地、秋收的莊稼會充了公的，豈不是白白地干出力啦？你爹抹抹土臉，倔起來，說，放心吧，俺天天收聽廣播，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後，咱們的黨一言九鼎，政策定得妥妥的。你爹拍拍胸脯說，俺像是吃了鐵秤砣，心裡踏實著呢，甩開膀子大幹吧！
日子在鹹鹹淡淡中過去了。
莊戶人家不得閑，面向黃土背朝天。
三十多年，爹從一個壯小伙變成了白髮斑斑的小老頭，臉上畫滿了溝壑嶺梁。雙手五指粗壯而短，厚厚的繭皮連荊棘枯草都扎不破。三伏天晌午，爹光著膀子鋤地，直起老腰擦把汗時，古銅色的脊樑簡直就是挺起來的一座桑田。
都勞碌三十多年了，爹應該歇歇了，別累壞了身子。我和二弟三番五次邀他去五蓮縣城住，爹頭搖得像撥浪鼓，就是不去。
去年九月三十日，我們回家了。三弟大學畢業後，在青島教書，國慶節旅遊結婚。他是小幺，打小爹最疼他、慣他，我們哥仨私下裡合計，趁此機會，讓三弟勸勸老爹，去青島歇幾天。
酒過三巡。三弟端著酒杯，親昵地對爹說，老爹，種地這麼多年了，沒見過大海吧？
爹說，當年闖關東路過山海關，曾向車窗外望了望，可惜黑咕隆咚的，沒看清楚。
三弟說，老爹，那去青島住幾天，我領你去看看大海？
爹說，不去。電視上看到了，那大海藍藍的一馬平川，哪有咱五蓮九仙山的層層梯田好看。
三弟說，爹，咱去喝啤酒吃蛤蜊，嘗嘗海鮮？
爹搖了搖頭，說，海鮮呀，吃不慣，還是老家的地瓜煎餅卷大蔥吃著舒坦。
見我和二弟一個勁地使眼色，三弟說，我的好爹，您就去一趟，待幾天您說了算，您啥時回家我啥時送您，算我求求你了，我的好爹。
爹搖了搖頭說，不去。
說完，爹不再搭理三弟，只顧悶頭抽他那不離身油噠噠的煙袋。一口一口的老旱煙，嗆著了三弟，三弟火了，一把奪過煙袋，隨手丟在桌子底下。
「啪」，爹奪回旱煙袋，往桌子腿上一磕，說，就呆在家裡種地，哪也不去，咋的啦？爹顫抖的身子著實讓人心疼。
三弟小聲嘟囔著說：這地到底有啥種頭？再說了，也不怕村裡人戳我們的脊梁骨，說我們不孝，兄弟三個都長大成人了，還讓他的老爹整天蹲在地裡頭。
爹一下子怔住了，消了消氣說，要不是靠爹的一雙手刨土坷垃，你們三個能上大學嗎？免收農業稅，良種補貼，俺這正趕上了黨的好政策，攆上了個好社會。俺不圖沾你們的光，只要你們過得好，爹俺就心滿意足了。
過了兩年，村裡建社區，蓋居民樓，要徵用爹的幾塊地。就爹那個火爆脾氣，這回還不得拼了老命？
村主任約我，趕緊回家。
推開小院門，我們剛要開口，爹一瞅見我倆，咧開嘴，笑著說，你們倆小子，是來勸說徵用俺那幾塊地吧？
村主任連忙點頭。
爹說，前幾天，我出去轉悠了好幾圈，早就撒目好了，用白石灰框了個大框的那個地方？
村主任點頭說，是，守著明白人咱不說假話，叔，那您的意思是啥哩？
爹說，蓋樓是個好事，等於把張三的房屋摞到李四的房頂，上面再摞上王五的，這樣，就能騰出不少好地來。不過，爹瞅了瞅我和村主任說，要徵用俺的地，得答應俺一個條件？
村主任說，叔，您快說。
爹拿出土地證，說，這可是三十年不變，俺摁了手印的，徵用土地，俺不阻攔，等騰出好地來，可要給俺補齊。幾畝幾分幾厘，東西南北四界，挨著誰家，一定寫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村主任趕緊握著爹的手說，老叔，這是政策允許，必須的，咱五蓮縣國土資源局專門派來技術人員，使用衛星定位，拍成圖片，每戶一份，必須簽合同的，您老就放心吧。
爹點頭說，中，那中！
社區的樓房蓋好了。
搬家的途中，路過一塊新整平的田地，爹突然說，快停車，等等，等俺一霎霎。
後視鏡里，爹站在地角旮旯里撒尿，末了，打了個尿顫，爹一晃腦袋，自言自語地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哪！
作者簡介
於同坤，男，山東五蓮人，晴耕雨讀，閑暇打工，已在《小小說大世界》《天池》《紅山晚報》、《坊子文藝》、《諸城文學》、《雙月湖》、《當代閃小說》等報刊雜誌微信平台發表文章多篇。（資料由作者本人提供，《青萍文藝》編輯部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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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編輯:月影清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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