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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2《十月》?散文‖周吉敏:另一張紙

另一張紙

周吉敏

作家/周吉敏

周吉敏,浙江溫州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甌海區琦君文化研究會會長。作品見於《十月》《中國作家》《散文選刊》《青春》《四川文學》《雨花》《高中生之友》等期刊雜誌。出版散文集《月之故鄉》《民間絕色》《斜陽外》等多部。編著有《一生愛好是天然——琦君百年紀念集》、《塘河》系列文化書籍。紀實文學《民間絕色》獲浙江省民間文藝學術理論類「映山紅」獎。散文集《斜陽外》獲首屆琦君散文獎·特別獎。

用於煮料的紙烘

博爾赫斯對有人質疑阿拉伯聖書中沒有提到駱駝而回答:「因為隨處可見,所以不必提到。」

——題記

一張紙因為書寫被推崇至聖,而另一張紙因為隱入生活被視而不見。我的家鄉——東海一隅的溫州澤雅,祖先元末避亂山中,斫竹造碓做紙謀生,家家戶戶手工造的就是另一張紙,其竹紙製造技藝與明代宋應星《天工開物》中所述一致,人稱「紙山」。在傳統文明接納現代文明革新或徹底退出時,古法造紙卻憑了澤雅的山水之勢,跨越了世紀的鴻溝,至今,山中青竹遍野,水碓錯落,腌塘縱橫,成為尚還存在的過去。鄉人在某個點上的造紙動作指向遙遠的造紙之初,成為「中國造紙術的活化石」。它是人類古法造紙文明留存在甌域的最後一粒火星子,烘暖了記憶和想像,趕上去逮住了那些千年以降的遠逝事物的情狀。

一張紙像人的命運,長成,被打碎,被撈起,被重組,被出售,年復一年的輪迴。

撩紙的紙槽作坊

一?斫竹,腌刷,一個青年「走失」

雪氣被天空的幾朵雲吸收了進去,想著過幾天定會飄幾場雨,迎來桃花開。此刻,天空幽藍,斑鳩以附點十六分音符的呼喚,正被風扯遠,像絲綢一樣滑滑地飄——保留片刻,接著消融在某隻眼睛的深處。轉身之間,對面山上傳來一聲附點十六分音符的應答——保留片刻,接著消融在某隻眼睛的深處。一呼一應,不歇不停,不累不倦。

這親愛的聲音增加了陽光的溫度。大自然被葉綠素浸染。滿山遍野的竹子似乎對陽光特別敏感,葉子毫無節制地舒張開來,羊毛一樣覆蓋在起伏的山野上。風穿過竹林,去年的葉子像紙屑穿過嫩嫩的細枝落下來。太多細碎的爭吵聲從地下傳來。一隻年幼的長尾巴雀清亮短促的鳴叫如一把小刀劃開紙張,使大氣斷裂,隨後的斑鳩馬上在這道綠色傷痕上塗抹一層,竹葉又連成了一片,反而愈加細膩和生動。

這個季節,從蜂巢的格子間出來的人帶刀行走。他們走在淡綠的浮著白色軟毛的棉菜香氣中,挎在腰間刀架上的刀刃發光的柴刀在臀部愉悅地打起節拍。「嘰里咣,嘰里咣,嘰里咣……」,在一條粗石路上消失,又從另一條粗石路上浮上來。

這是去年的那叢水竹,也是前年的,幾十年前的,或許更久。村人帶刀是完成春天的一次收割——斫竹。用五分的力握刀,繞著這叢水竹走一圈,刀背閑閑地拍拍竹竿,緊跟著一陣「窸窸窣窣」,這可以理解成一種有禮貌的敲門,或是一種對話。

其實,今天的這些斫竹人,從來沒有和水竹進行過真正的交談。他們只是模仿,把自己套進很早以前就打開在那兒的動作的框框里。他們不知道竹子作為物種的多樣形式和它們之間的微妙差異,不知道水竹生命溫度平均在十六攝氏度以上,不知道腳下的土地是水竹生長的北限,不知道水竹纖維長度在兩毫米左右。就是這些隱秘的特性決定了水竹的命運和宿命。斫竹人一代一代說著:「竹子生谷,當家人要哭。」(水竹開了花,纖維老化,於造紙就無用)家家戶戶在五月前竹筍未長出時砍密留疏,去老存新,為做紙備料。也是按照老祖宗的樣子,用八分的力握刀,刀就長出了眼睛,辨認出竹子的長幼,朝著三年的竹子走去。找准根部,與泥面持平。刀抽走,「嘎吱」一聲,刀子帶出一股青氣,順帶挑起一些濕潤的泥土,把新鮮的竹樁護住。彷彿沾了竹氣,刀含春的柔情讓山野走進春天的深處。

把離根的竹子從密密的竹叢中拉扯出來,天空響起細碎的私語。竹子對自己將成為一張紙,成為界於肉體和靈魂分界線的一種物質的離奇之旅無法想像。此刻,它們身上的枝葉已經被剔除卷進牛的胃海,過幾個時辰又如海潮返回到入海口,開始複雜而豐富的牛的內部世界的旅行,等再次回到陽光下的時候,已被重構成另一種物質形式。留下的光溜溜的竹竿,被截斷,錘裂,晒乾,扎捆,移入塘用蠣灰浸漚。夏天到來。季節在發燒,塘里的蠣灰發出「哧哧」的聲音,冒起熱騰騰的煙霧,四處瀰漫著嗆人的氣息。牡蠣死後留下的殼被燒過碾作粉末後,這種大海里的軟體生物方才露了本性——借水還魂化針咬人。捭三次塘——人站在腌塘里,全身上下抹菜油,牛油,或豬油,鋤頭翻動竹料,隔十天上下倒騰一次,夏天就過去了。到秋天,塘水從金黃安靜成暗褐,倒映著天光雲影,像卸下記憶的負擔。竹子依靠別的物種的吞噬完成了變形——木素和果膠失去後留下叫「刷」的做紙原料,等到可以用水碓搗成刷絨時,雪也快落下了。當然,你也可抄近路,把那些半生不熟的竹料從腌塘里起出,碼在「紙烘」里蒸煮一天一夜,生料就變成了熟料。這個過程有個野性的名字——「熝刷」。就是砌在地上的泥灶上扣一口直徑一米的大鐵鍋,鐵鍋上扣大木桶,裝上三百公斤的竹料。高聳的大煙囪里冒出巨大的雲,天地間,氣蒸騰,風也睡去了。黑暗中的火,在一種巨大的重負下頑強地堅持著,曲折,搖擺,迷幻。一張紋路溝壑般深刻的臉被烤焦得爆裂開來,汗水橫流,凝滯的眼睛默默地望著火,也望向天空,等待啟明星出現。

村裡「走失」了一個叫春景的斫竹的後生。他家與我家隔一座房子,與我同輩,大我一輪。早晨上山前,他跟父親說中午要去「盟兄弟」家吃酒,向父親要幾塊人情錢。父親不允,中午不見兒子回家吃飯,父親估摸兒子一定是借了錢去吃酒。等到午後,兒子回來準備繼續上山斫竹,一隻腳還在門外,父親一個巴掌把兒子摑到門的角落裡。「叫你不要去,還去?找死呀!」兒子的血往上涌。角落裡只有一個暗褐色的玻璃瓶子。瓶身寫著它讓人嚮往又好聽的名字:「樂果」。那隻拿慣了刀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握住了,擰開蓋子,豪爽地倒進自己的喉嚨……

竹子做的紙剪成的紙錢送他上山。那座挖得潦草的黃泥墳就在外山那叢水竹旁邊。家人的哭聲撕開了春天的里子——這雜草和荊棘交錯的編織。那年春天,斑鳩撫不平這道傷痕,聲聲呼喚成了心頭痛。

「紙是吃飯寶,是身上衣。」竹子變成紙是一條長長的跌宕起伏的無法預測的旅程。斫竹只是第一步。

搗刷

二?水碓,搗刷,一擔紙換來的媳婦

水碓的搗聲被白天掩飾,夜晚釋放出來,把密實的黑暗震得鬆鬆垮垮。比黑暗更黑的裂縫中飛出許多平日里不曾聽見的聲音,那些是被水碓消融了的萬物的聲音。

「咚——咚——咚——」。是山在夜裡行走。是竹子在腌塘里發酵。是鳳仙花的子房猛地打開。是蝴蝶撞上了花瓣。是星子墜落。有幾顆就落在我眼前,白花花一片。我八歲的小小的身體把稻草墊子壓得「窸窸窣窣」。新一季剛收割的稻草蓬蓬鬆鬆的,安息的香氣把草席抬得高出了床沿。接著,我蓋上滿印著戲人的被子——我數過多次。共有六十四個戲人,一樣的藍眼睛藍嘴巴藍鼻子,各有不同的表情,站在一個個藍底白花環繞的框里,就像我此刻躺在畫著花紋和戲人的屏風合圍的床上。

阿婆叫戲人被子為「花夾被」。本應是阿婆的嫁妝,可阿婆是個童養媳,從小就沒了媽,七歲到阿爺家,她沒有嫁妝。「花夾被」就是阿婆帶來的婚被。小腳阿太(曾祖母)花了一擔紙把她接來,還是為了做紙。小孩子可以分紙和搗刷。阿婆完不成,阿太就不給她飯吃,阿爺只好偷偷把飯留起來。

雕花大床也是阿婆的婚床。阿婆說做一張這樣的大床要十擔紙的價錢,半年的工夫。我算過,一擔是六捆紙,一捆是四十刀(疊),一刀是一百張……那時我的十個手指怎麼數也數不清。床上四圍的戲人比起花夾被上的戲人精神多了,輪廓黑線勾描,全身橘紅色,緊身服,插翎羽,提刀駕馬。阿婆對這些戲人從沒說清楚過,這一次睡前問她說是「梁山伯祝英台」,隔天又變成了「五女拜壽」。她說來說去就這兩出,再也說不出別的戲,而且兩齣戲常常情節混淆。阿婆說戲顯然比做紙生疏太多,我極不滿意但又無可奈何。

我安心睡著,阿婆阿爺去溪邊的水碓屋裡搗刷。從晚九點到第二天早晨六點這段睡眠,阿婆阿爺的水碓搗聲陪伴著我。這是水碓撥給我們家的時間。水碓像個巨大的鐘錶,把時間撥給這家,撥給那家。每個人的時間都在水碓的刻度里順著它走,無法逆行,更不敢脫軌。水碓打破洪荒以來的界限,比如白天黑夜,春夏秋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水碓是個大型造紙工具,十幾戶人家集資建造,輪流使用。每戶人家一個月輪到一兩次。水碓搗刷把竹料搗成紙絨,這是竹變成紙的轉折點。做紙的每個環節依序排列在時間裡,一件接一件,前後相連接踵而至。這流動的秩序是紙的來龍去脈。水碓的搗聲是強烈的信號,流水向前,水碓在轉,日子也轉得風生水起。

從傍晚到我還沒入睡的這段屬於「淺夜」里,阿婆一直在穿梭移動,坐下吃飯也是隨時起身要走的狀態。系在身上的圍身在行走中鼓著風發出「嘭嘭」的聲響,攪動夜的汁液,越來越濃稠。通往豬欄、牛欄、兔欄的路是做紙主脈上生出的分岔,都是阿婆踩出來的。我則是母親身上過早掉落的果子,不時發作的哮喘像被巫婆下過咒語裹著我。上班的父母被裹在制度的老繭里無法脫身,我從小就隨著阿婆阿爺。阿婆從做紙積攢的一卷錢里數出三張一元幣託人到城裡給我買羊奶。或許是來自遠方的羊奶的作用,我比其他孩子會胡思亂想。門外的黑色越來越純。通靈的螢火蟲白天吃了光存在肚子里,夜晚拿出來照亮,到這時光也用盡了,黑夜沉沉壓下來,阿婆踮起腳吃力地取下掛在牆壁上的畚箕,慎重地給桅燈加滿油,給茶缸灌滿水。阿婆叫阿爺到門外聽聽水碓搗聲。在阿婆阿爺的耳朵里,水碓搗聲是有粗細和硬軟的。細了軟了就差不多接近尾聲了。阿爺挑著畚箕在後,阿婆提著桅燈在前。「做紙,做紙,蓋蓋半年被,吃吃年半米」。阿婆提著老話,把黑暗踢向兩邊,走出一條路來。

我雖然閉了眼瞼,心中那盞小燈籠卻依然亮著,跟著阿婆在通往水碓的那條彎彎曲曲、高高低低的蠻石路上漫遊。我左手提著竹籃,右手拿著鐮刀,跟著阿婆辨認花花草草的臉。阿婆說它們治啥就長啥樣。車前草的葉子像一把把湯勺,爭先伸出來;地耳偷聽了太多地下黑暗世界的話,變成了黑耳朵;虎耳草浮著一層紫色茸毛,伸出幾條紫色的精緻的打卷的細絲;岩葡藤把岩石包裹起來……它們是村裡的主治醫生,各自分工精細,崗位職責分明:車前草坐診泌尿科,地耳坐診心血管科,虎耳草坐診五官科,岩葡藤坐診骨傷科……我小心地把它們請到我的籃子里。

我一個人是不敢走到溪江邊的。我怕溪岩上那些鼓鼓的編織袋,一堆堆的灰燼,和水中散落著的各色衣物。在我還未獲知這些神秘物質的真相之前,阿婆總是一臉忌諱的神色說,走快(溫州話:快走),走快,細兒(小孩子)別多問。終於有一次,比我早獲悉秘密的阿哥在身後得意地大聲說出了真相——那是死人的衣物,袋子里裝著死娒兒(死嬰)。阿婆操起掃帚把他打出水碓屋……我在鋪排這條路上看不見卻存在著的一些場景的時候,阿婆阿爺已啟動了水碓。水碓搗聲遠了聽,像天際壓過來的悶雷,渾厚,綿長,寬廣;近了聽,暴虐恐怖,三百斤的石心砸下來,彷彿要把身體里那顆小心臟從胸腔里震脫攫了去。要過一陣子,一大一小兩顆心在互相的碰撞中才漸漸平穩合一,叩啄同時。

夜裡搗刷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稍一分神,添刷人的手指,或者腳趾,甚至一隻手掌或腳掌就餵了水碓。阿婆說,「錘手」的四個手指就是水碓搗了的。「錘手」是我叔叔輩。二十多年前的一個深夜,四個手指餵了水碓,換了淺淺的瞌睡。確切說,那根本不算睡,就眼睛一閉一睜之間。黑夜裡的慘叫被水碓吼聲湮沒,血肉融入金黃的紙絨。村人都忘了他的本名「周富來」,「錘手」「錘手」地叫著。「錘手」做任何事,右手單調到只有一個動作,就是大拇指極力地翹起來。他每天晨曦中沿著石板路挨家挨戶叫賣豆腐。豆腐擔歇在每戶人家的階前,左手端起一塊白生生的滴著水的豆腐放入秤盤,右手那根大拇指利索地穿過秤紐,使勁翹起,像誇讚一塊豆腐的鮮美。

桅燈的光亮慢慢淡下來,蠻石路再次從晨曦中浮現出來。阿婆全身浮著一層金色的絨毛,面目模糊,跌跌撞撞地走來,夜深深陷進眼圈,肩上的一擔紙絨閃著金色的光。

造紙作坊全景圖(孫新尖攝影)

三?紙槽,撩紙,一次裸身出嫁

做紙的村莊是流水的村莊。滴下來。湧出來。掛下來。冒出來。「滴答。叮咚。汩汩。嘩嘩。」水帶著不同的表情,不分晴天雨天,白天黑夜,流到每一家的鍋里,每一個飯碗,每一張嘴,每一張紙。

這麼多水從哪兒來?起於一陣霧,一陣雨,一片雲,在後山,前山,在無窮無盡的草木根系中涌動,穿越黑暗的地下迷宮,帶著土地深處古老的事物,奔著村莊而來。村莊綴滿水珠,全身濕漉漉的,像跑了一夜的孩子,滿頭大汗,野潑潑的。水在蠻石間衝撞激蕩。氣順時推動水碓,發怒了就毀了水碓和橋樑,撕下山的一塊嚼碎,有時還帶走個把人,幾頭牛,幾頭豬。溪叫成江不是浪得虛名的。山澗卻是雲的根,一條條從山頂白花花地彎彎曲曲地紮下來。紙槽就密布這些根上,收集一槽的雲水。女人撩起一張紙像撩起一片雲,動作撩人,弄出的水聲美妙得像復調音樂。

鄉人說:「一張紙是從水裡摸上來的。」撩紙的紙槽是村莊最有水色的地方。「踏刷」是撩紙的前奏。一截竹排接了澗水,「嘩嘩」地注入紙槽的小槽里。從水碓的石臼里掃起還溫熱的刷絨吸飽了水,一朵朵浮上來。水拉著刷絨形成一面鼓,完成潤脹後,把多餘的水從紙槽底部一個小洞趕出去。水汪汪的一槽刷絨轉眼之間萎縮,像失戀的人被抽走了多巴胺而暗淡下來。可以「踏刷」了。腳在紙槽里來來回回密密地踩,像牛耕田,腳掌翻起紙漿,「吧嗒,吧嗒」踩成爛糊。澗水第二次注入紙槽,一截竹排包了木棍擼起紙漿,紙漿從竹排上紛紛滑落翻滾入水,空氣「稀里嘩啦」散成一堆碎玻璃。在攪拌的喧嘩中,那些小結被徹底解開。空氣被水聲和力量折騰得熱了起來。紙漿像榨汁機打出來的杧果漿一樣稠密細膩。多餘的水再次被放掉,沉澱下來的紙漿看上去像一塊四方的厚實的箬糕,呈現成熟的黃色,等待一雙手捧起。

冬至向小寒過渡的一天早晨,在阿蘭的紙槽屋裡,捧起這些紙漿的是阿青。

阿青家住外條彎,阿蘭家住底條彎。山路彎多,他們在彎彎曲曲的石板路的兩頭住,中間隔著十幾座高高低低的房屋。在這條通往阿蘭紙槽屋的小路上,「狗牙霜」從地面拱出來白絨絨的一片。霜在趕往雪的路上遇到的第一個人是阿青:鞋幫濕透,十個腳趾頭麻木地歡樂著,每一腳踩上去都響起細碎的沙沙聲。阿青知道昨天阿蘭家輪到夜晚搗刷,搗好的刷必須今天一早踏好,今天才可以撩紙。做紙是「勞力兌伙食」的活,誰家勞力多,就多產紙。踏刷是個苦差,受幫的人可是求之不得。更別說在雙手雙腳入水刀割一樣痛的冬天了。

在狗牙霜尖利的發光的牙齒慢慢縮回地下時,阿蘭腋下夾著紙簾,呼吸化成一縷白霧,沿著紙槽屋的小路走來。她看到了紙槽屋裡那個身影。阿青正把小槽里的紙漿往大槽里捧,準備烹槽。看著躬身捧紙的阿青,一股幸福像溫水在阿蘭心裡洇衍開來,臉上浮出一朵桃花。過了好一會兒,阿蘭的一聲「阿青」,像一根細柳枝,撩皺了一槽的水。阿青微笑的水波一路流淌開來,注入眼睛的深潭。阿蘭下意識地點了一下頭,眼裡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堅定,跨過橫在紙槽和山澗之間的竹排進入紙槽屋。

阿蘭和阿青好上快一年時間了。春天斫竹的時候阿蘭崴了腳,路過的阿青把阿蘭背下山。後來,靦腆的阿青就常去阿蘭紙槽屋裡幫忙。但讓阿蘭把阿青從村裡眾多的年輕人中挑出來的是阿青有一種才能——那就是吹笛子。阿青的笛聲長了一個彈性的鉤子,把阿蘭扯遠又拉近,拉高又降低,吹得阿蘭濕軟軟的,吹得同村的青年牙痒痒的,吹得分紙的阿蘭媽皺起眉頭黑了臉,扯破了好幾張紙。阿蘭和阿青的感情像門前的柿子樹,萌芽,繁茂,成熟,收藏。

那時我是只蜻蜓,長著一對複眼和一對翅膀,一會兒停在草葉上,一會兒又停在瓦楞上,跟風一起潛行。村莊里幾乎所有的事物都被我目光觸摸過,那些微小的或者大個的或者隱蔽的事物在哪個時間點插入做紙鏈條上在哪個位置我都一清二楚。其他人都找不到,也不會去找,除了我這個終日遊手好閒的看起來孱弱的孩子。比如那個夏日中午:我先發現我家紙槽屋裡的木樑上纏著一條蛇在離撩紙的阿婆頭頂一尺處悠然地吐信子乘涼。後面發現的一件事讓我感官上生出生命里另一對觸角。在阿婆心疼一條蛇耽擱了她撩紙的進度時,我已對蛇失去興趣悄悄溜開圍觀的人群,去屋後的水竹林里捉「水竹娘」(一種吃水竹筍的甲殼蟲,捉住後用縫衣線系在一隻腿上,拉著線放風箏一樣玩)。八月的風也睏倦,竹林像塗了一層蜜。「水竹娘」帶著我的眼睛飛翔。我瞥見阿蘭的紙槽屋後面有兩個黑黑的頭在浮浮沉沉,兩股一粗一細的呼吸相咬。紙岸在滴水,紙槽里的水在起伏蕩漾。空氣與一道隱秘的氣息一起搏動。在我弄出的竹葉「窸窸窣窣」的聲響里,紙槽屋後冒出了臉色緋紅的阿蘭和阿青,氣喘吁吁,彷彿從一次遙遠的探險歸來。一個充滿好奇心的十三歲的在場者,毫不知情地撞進了這場不是時間概念上地春天。

紙槽屋裡,阿青接過阿蘭手中的紙簾,拿起烹槽棒(短的小竹竿),阿蘭也拿起烹槽棒,兩人隔著一槽的水,面對面開始烹槽。一個從左向右,一個從右向左,一划一收,成橢圓形圓圈劃攪。一截小竹竿承受千鈞之力,把紙槽里的紙漿攪和得像鑊里的粥用猛火燒開,「噔、噔、噔」地翻滾起來。烹得越透,紙漿就完全成為看不到朵狀的懸浮物,撩起的紙就細膩。

阿青和阿蘭,一個來一個去,不時抬頭看看對方,兩人眼睛裡的星星一閃一爍。紙槽里的紙漿「滾頭」躥得老高,水花飛濺,身體也溫潤起來。眼波一橫就可以探聽到對方身體里響起的水聲。

阿蘭開始撩紙,阿青看得發獃。

阿蘭今年虛歲二十歲。眉眼長得平常,也不細皮嫩肉。嘴角卻生著兩個酒宕,這點遺傳了她媽。那兩個宕永遠像釀著一埕米酒,不用笑,也不用牽動臉上任何一塊肌肉,已經酣甜得讓人醉。阿蘭跟村裡其他的孩子一樣,十三歲雙手能端到紙簾時就學習撩紙,成為家裡的正勞力差使了。一般人一天撩一千五百多張,阿蘭一天卻撩到兩千多張。「嘶咧呼,嘶咧呼,一張紙一斗谷」。阿蘭是全村人思量(誇讚)的姑娘。

村裡的紙槽屋都是幾家在同一條山澗兩旁布落,互相照應,扯話頭解乏,撩紙競賽也在笑聲中進行。只有阿蘭家的紙槽屋單獨一條藏在一片蓊鬱的水竹林的一條山澗旁。地方雖僻靜但一天到晚有笑語。村裡的青年人有事無事就愛往阿蘭的紙槽屋跑。阿蘭撩紙的動作很美,撩紙的阿蘭也很美。撩紙的十幾個動作之間像牽著一條無形的線,連貫又跳躍,柔美又勁道。勞作的粗糲彷彿被嘴角兩個酒宕里飄出的酒香熏陶了二十年,正到美妙的微醺狀態。

阿蘭俯下身嘟起嘴吹開水面上的泡沫,眉眼一挑,食指一彈,簾彈竹「噼啪」一聲倏然滑開,簾夾入床一聲「啪啪」,像輕巧地踩著鼓點。端起簾輕柔地拍水,翩然欲飛起勢。隨即竹簾隨浪斜插入水,阿蘭延伸前傾,簾逐浪隨勢沿壁像魚兒探出。阿蘭的腰自如地放出去又收回來,像新鮮的麥芽糖,柔軟纖韌。紙漿上簾,力拔千鈞地從水中端起,嘴角一擰,像一朵出水的花兒。簾前傾,所有的力量從水裡溜走,密密的水簾,瀉入槽中。簾抖一抖,紙漿牢牢地粘在簾上。阿蘭飽滿的胸乳像小兔子跟著跳。食指一勾,簾彈竹「噼啪」一聲回來,簾穩穩一放,簾夾簾「啪啪」出床,扭身邁出一步,轉向紙岸,放下簾。手指如蘭輕捻簾軸,掀起,紙岸「沙」的一聲,腳收回,簾重新入床。這一撩一抖一放一掀,一張紙誕生了。

阿蘭撩的紙在瞿溪街上也有名聲。瞿溪街是澤雅竹紙交易的集散地,是紙山人走得最遠的山外世界。阿蘭媽在瞿溪街上給阿蘭謀了一門親事,是街上賣鹹魚的商販人家,八字都合過了,合計著年底訂婚。聽說那戶人家看上阿蘭的大屁股好生養。阿蘭媽說,阿蘭嫁過去,一世不用做紙,頓頓有白鯗(鹹魚干)吃,老鼠掉到白米籮里,鼻子下這一橫就不愁了。阿蘭死活不同意這門親事,說一屋子腥臭,人都成白鯗了。阿蘭夢裡只有紙山的背景。阿青才是她的夢中人。

阿蘭媽也死活不同意阿蘭嫁給阿青,六個兄弟姊妹,一年到頭全家撲在地里還捉襟見肘,老大二十八了還討不到老婆。阿蘭媽放出狠話:「再跟阿青在一起,就不認你這個囡,就當我沒有生,有本事赤股條沙(鄉語:一絲不掛)出門。」

讓阿蘭定心做出選擇的是那天,阿青大清早踩著一路的狗牙霜到阿蘭紙槽屋裡踏刷的一刻。那天夜裡更冷了,阿蘭媽說夜裡會落雪。阿蘭說媽你先睡,我把今天撩好的紙岸分好,明天晴,就可以曬燥(溫州方言:晒乾)。阿蘭媽生了火,夾了一些炭,熱了一個火箱,給阿蘭暖腳。看著蒼老的阿媽,阿蘭的心尖尖湧上來的東西哽在喉嚨里找不到出口,在心裡左衝右突,終於在阿媽上床睡覺後從眼睛裡倒出來,把紙岸砸出了一個個坑。夜很靜,阿蘭把紙岸的邊額用紙砑(一根小鐵棒彎成月牙形,兩端釘入小木棒當握手柄,這種小工具砑紙使紙岸鬆弛,紙張容易分出)踢得又松又高。踢紙額的「嘭嘭」聲在寒氣里像一聲聲沉重嘆息。紙砑踢到了自己手指,疼得阿蘭直甩手。阿蘭凍得通紅的左手的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像兩隻觸角刨開紙角,然後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夾住紙角一張張掀出,五張錯開成一蒲(疊),紙蒲漸漸升高,紙岸寸寸下降,一張紙與一張紙分離發出的「沙沙」聲像蟲子把時間啃得越來越少。

夜越來越深,阿蘭脫下身上的衣服,脫第一件時打了一個哆嗦。這件藍底印花的卡其外套是阿媽去年瞿溪街上賣了紙後給她買的。脫第二件時手明顯艱難了起來,像在脫一件鐵衣,手腳都提不起來,每一個扣子都是一座山。到阿蘭脫胸衣內褲的時候,幾乎是毫不猶豫了,用了破罐子破摔的勁兒。

門吱嘎一聲,雪花擁進來。阿蘭裁了黑暗做嫁衣,邀了雪花做伴娘,把自己嫁給了阿青。阿青在轉過一個彎的地方用自己的棉衣迅疾地裹住了阿蘭。漫天飛雪中的青春在天地間飛奔,如一束曠野的光芒穿過黑暗的世界。

第二天一早,阿蘭媽看著阿蘭床上疊好的衣服,持續了一年的願望像麥稈吹出的肥皂泡在空氣中「啵」的一聲爆炸了。

阿蘭逃到阿青家的新聞沿水路流淌,流進各家,流到村外。阿蘭媽感覺自己突然變小了,在人前也抬不起頭了,認了阿青全家為仇人。阿蘭幾次回娘家都被阿蘭媽用扁擔打出門。兩年後,阿蘭的女兒一聲「外婆」才消了阿蘭媽的仇怨。一塊陳年堅冰經外孫女花瓣般芳香柔軟的小嘴一舔,化了。

腌刷

四?賣紙,瞿溪街,一張紙上的風雲

做紙的水出了山,匯成一條向東的河。這條河,晴天就像織布機上剛卸下的布,瓦藍瓦藍,沒有一絲摺痕;陰天,一河灰燼,空幻無盡。雨點落下,彷彿掉進了時間的深淵,激不起一朵回憶的水花。

這是一條在飛檐,屋角,石牆,屋脊等建築的局部之間流淌的河,表面平靜,內里卻暗流洶湧。下潛到河的底部去,你會發現並驚異於一條河骨子裡的活力以及視野的遼闊。這才是一條河流的真相:它也是一條瞿溪街。

街面實在狹窄,陽光也無法鋪排開來。上午,只能照亮左邊,那一溜長長門板可以拆卸的木頭店鋪像塗了一層蜜。中午,陽光在中間地帶,深金色的陽光把兩邊的店鋪都輝映得亮堂堂的,到下午,分給右邊店鋪的時候已是暗黃了。光有所保留的態度和光來臨時瀰漫各個角落遭遇的抵擋,造成一條街的抑揚頓挫,誇張的明暗對比倒讓人辨認出時間的流逝,然後說出大概幾點的樣子,至於店鋪飛檐、額枋和雀替上的飛鳥、走獸、戲人,並不是在店鋪主人清晨卸下門板的聲音中醒來,陽光也左右不了它們的生物鐘,它們只在清晨第一個紙農挑著紙走進來的由急入緩的腳步聲中,才張開眼睛轉動自己的眼球,而後,在不斷有腳步聲趕上來的紛沓重疊中醒來。街面上你挪我占,兩側擺起了紙的長龍,疊成了紙牆。在不斷聚集的人潮的沖刷下,它們就全部飛起來,插入各種談話,擠進各種笑聲。

曬刷

人群密密麻麻,像蜜蜂聚集在蜂巢上。仔細觀察,不一會兒,你就從嘈雜中分揀出那個線頭——這街上的店鋪有三百多家,棉布行——胡新昌,中藥店——乾仁堂,醬料店——廣順和,染布行——鄭新及,草席店——吳裕興,食鹽店——吉祥興,日用雜貨——黃福記……還有肉架、米行、麵坊、鹹魚、打鐵、理髮、裁縫等無招牌的,當然中間還有紙行——胡昌記,王太生,毛康寶等,他們的顧客幾乎清一色都是那些出售自己手工紙的山頭人。站在「打錫阿三」店門前一堵紙牆旁的人是我們村的「六指頭」,我叫他六指叔,大家已忘了他的本名,村人都說他家就多了一個指頭做的紙才比別人家好。他脫了那雙解放鞋,赤腳站在地上,臉上浮著一層亮晶晶的小顆粒。我知道那是汗水流出毛孔後留下的鹽漬。六指叔把身上那條濕漉漉的汗衫擼到胸口,抽過搭在肩上的那條已經分不清原色的毛巾擦拭著汗津津的胸脯,然後反手繞到後背抹上幾把。一頭稀疏的頭髮,被汗水粘在頭皮上,經毛巾一擦,風一吹,像經霜的茅草顫簌著。皺紋縫隙中的眼睛,凌晨的黑暗還未褪盡。他跟村裡擔紙人一起,凌晨四點就出了家門,然後翻山越嶺走了四個多小時,把這個月做好的六條紙挑到瞿溪街上出售。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靠著自己的紙牆,鬆鬆垮垮地塌在那兒,像一頭空肚子拉了半晌犁的牛,眼皮耷拉下來。

挑刷

九點光景,街上起了一陣騷動,像涌動的河上突然颳起一陣大風——風是天氣變化的先兆。這陣風是由一句話形成的,不,準確地說是一個詞。這一個詞從街上幾乎每個人的嘴裡走了一遍之後就成了風。「來了,來了」。六指叔聽到那個詞,屁股突然從地上彈起來。原來他眼睛睡著了,耳朵一直醒著。他趕緊把毛巾往肩上一搭,眉毛一提,胸脯一抬,亮開嗓子喊:「六指頭的紙,頂好的貨色,要買抓緊。」聲音豎起來像一塊招牌。

誰來了?是買紙的老闆帶著各自的伢郎從街頭向街尾走來。

這些來自寧波、上海、溫州、青島、大連、蘇州的老闆,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皮鞋閃亮,在涌動的河流中像一條條滑手的鯰魚。

瞿溪街每天的紙市開市了。

撩紙

一紙上市,百業俱榮。「興旺老闆,走來看看,上等的四六屏」,「頂好的貨色,血本出賣」,「蔡老闆,過來過來,我家紙你是信得過的」。這些話像烤熱了的糕團,一把一把往喧鬧的街上甩,恨不得粘一個老闆到自己的紙前來。人潮中的老闆被一撥人擁到這家推到那家,被一雙雙手拉到這兒扯到那兒。老闆的臉始終笑眯眯的,跟在身邊的伢郎默不作聲,其實他才是老闆的眼睛。伢郎看紙像相一頭牛,扳開牛嘴看牙口,還細細摸骨頭。伢郎看紙看厚薄,看柔軟,看韌性,看色澤,最後還數一刀的張數。然後定檔:一檔可謂是小姐,二檔是貼身丫鬟,三檔就是燒火丫頭,有些根本找不到婆家,只能賤賣了。

這條街是一個自由市場,所有的貨物買賣可以討價還價。那些日用品的價格幾乎是一成不變的,除了紙。紙價是自由得離譜,在買賣雙方的嘴裡呡來呡去,彷彿是一塊糖,滋味無窮。

上海的黃金龍老闆背著手走到六指叔的紙牆前。他是六指叔的常客。

分紙

「阿興,看看六指頭的紙,他家的紙我放心。」老闆的眼光一遞,連著眼裡那一點兒閃爍,伢郎都接住了。

「好嘞!」。一道金光在一條縫隙里閃一下不見了。

伢郎阿興拎了一捆紙,靠在自己的大腿上,用手肘一壓,紙捆一下子從腰身縮到膝蓋,緊扎的篾條鬆開了。手肘一放,壓得密實的紙張蓬鬆開來。像老練的男人,扯了女人的肚兜帶,直抵溫軟。從中間抽出一刀來,手一掀一捻,紙張的韌性,厚薄,粗細,都在阿興的心裡了。

「六指頭,這刀里有一張破張。」 那一張破張被抽出來放在紙牆上,風一吹,卷到天上不見了。

六指叔的心也被這一張破紙吊起來半天高,隱隱不安起來。平日這個阿興可沒有查得這麼仔細:「湊巧,湊巧有一張。」

阿興又從底部抽出一刀來。手指蘸蘸口水,開始數起來。

「六指頭,這刀只有九十九張。」

「再數數,你會不會數錯?」

「那再數一遍。」

「還是九十九張。」

「皇天啊!老老娘(老婆)……黃昏……拆紙……眼……看……糊了。」

六指叔這句話抖得斷成一截一截掉下來。

一旁的黃老闆開始掏出一支煙來點著了。那張臉在煙霧中若隱若現,讓人越加看不清神情。

「六指頭,這就是你不對,我一向對你信任,也是紙行的老客,你可不能蒙人,以前我都沒點(數)你家紙,一年我損失有多少呀?」

「黃老闆……」六指叔的話像枯木被折斷再也接不上。

「你這樣的紙只能定為二檔紙,本來是三檔。」

六指叔的臉漲得通紅,喉嚨里像塞了一團棉絮,咽不下吐不出。六指叔心裡明白,這「偷張」傳了出去,日後在瞿溪街是矮一個頭的,不論是紙還是人就倒了「字型大小」。雖然「偷張」是公開的秘密,但被發現了就像被抓住了尾巴一樣難以甩掉。

曬紙

老闆又給伢郎遞了一個眼神。伢郎接住了。

「六指頭,你不曉得,昨天上海的紙市場價格塌完了,聽說今天還在塌,這個價格買你的紙,我老闆已虧死。」

伢郎的眼睛彷彿加了潤滑油,在自己的軌道一轉,能量馬上傳導到那張嘴上,一開一合,露出一顆金牙,好像一把小刀,金光一閃,就從紙上颳走一層金子。然後把夾在耳朵後的紅筆一拿,在紙捆側面寫上「胡昌記」行號。

六指叔動了一下嘴沒說出話來,挑起紙就跌跌撞撞地往指定的收購點走去。六指叔明白這是紙老闆給他找台階下,讓他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還要感激人家。街上誰人不知道六指叔的紙好,驗紙時被查出缺張就算你倒霉。

一場自由買賣結束了。伢郎的最後一句話是整場「智斗」的要害,前面你來我往的話彷彿都是為引出這句鋪路。有時候紙農過足了嘴癮,腦袋裡那幾個有限的詞語用完了,這句話就出現了。紙的價格來自上海十六鋪碼頭,隨黃浦江的風雲而變幻,深居山裡的紙農看不見那裡風雲變幻的樣子。從上海的瞿溪路飄到溫州的瞿溪街,那風雲就變成了一張紙的厚薄。

六指叔從胡昌記的收購點出來時,有點恍惚,眼睛從一排排店鋪掠過,竟然想不起要買些什麼帶回家了。他踩著棉花走出瞿溪街,竟然走到了臨街的瞿溪河邊。

河埠頭上,一條船正在裝紙。

從山裡來的水都在這條河裡。

紙就順著這條河走出去。

拆紙

作家周吉敏在分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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