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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談:世界讀書日,聽作家東君談讀書

蒼南搶紅

驛站地址:

蒼南縣縣城新區中心湖公園濱水商業2號建築二樓

活動預告

世界讀書日,聽作家東君談讀書

傳說:美麗的公主被惡龍困於深山,勇士隻身戰勝惡龍,解救了公主;公主回贈的禮物是一本書。從此書成為膽識和力量的象徵。故事發生的時間是4月23日。1995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宣布4月23日為"世界讀書日"

讀書

箴言

讀書可以撫育青年,慰藉老年。讀書可以增進幸福,消災解愁。在家時,給你帶來快樂;外出時,讓你心曠神怡。

——(古羅馬)西塞羅

好書是偉大心靈的寶貴血脈。

——彌爾頓

一本書像一艘船,帶領我們從狹隘的地方,駛向生活的無限廣闊的海洋。

——凱勒

評價一座城市,要看它擁有多少書店。

——魯賓斯坦

沒有書籍的屋子,就像沒有靈魂的軀體。

——西塞羅

東君介紹

東君,本名鄭曉泉。70後寫作者,溫州作協副主席。

近年來若干作品曾在《人民文學》、《收穫》、《花城》、《作家》、《十月》等文學刊物發表,多次入選國內選刊與年度選本,並有作品《在肉上》、《聽洪素手彈琴》等譯成韓、日、英文。

出版作品有小說集《恍兮惚兮》、《東甌小史》、《某年某月某先生》、《聽洪素手彈琴》、《子虛先生在烏有鄉》,長篇小說《樹巢》、《浮世三記》等,曾獲第九屆《十月》文學獎、《人民文學》短篇小說獎、第二屆郁達夫小說獎、儲吉旺文學獎、茅盾文學新人獎等。

活動報名

活動時間:4月23日19:00

活動地點:蒼南搶紅文化驛站

主辦單位:蒼南搶紅文化驛站

蒼南縣作家協會

活動規模:80人

參與方式:免費參與,掃碼報名

作品賞析

了解東君,讓我們從他的作品開始!

世界讀書日來臨之際,

讓我們靜下心來,

挑戰自己的閱讀力,

品讀他的文字。

本文字數:14309字

挑戰時長:35分鐘

文章可上下滑動

東君|郁達夫短篇小說獎獲獎作品:聽洪素手彈琴

作者:東君

A面

夏日的某個禮拜六,徐三白奉師命飛赴上海,看望師妹洪素手。徐三白的老師顧樵先生還特意讓他帶去了一張古琴。徐三白從飛機下來後,抬頭望了一眼天上的白雲,如墮夢裡。腳已經落地,頭還在雲端懸著,有些恍惚。徐三白知道,自己一定是在飛機上睡醉了。有人多喝幾杯酒會醉,有人多喝幾盅茶也會醉,但徐三白跟別人不同,他醉了,是因為睡多了。睡多了,正如失眠,白天容易犯困,有一種醉意迷離的感覺。從北京飛到上海,也不過兩小時,徐三白卻感覺自己睡了兩天兩夜。因此,徐三白見到師妹洪素手時形同夢遊。還說夢話,不知所云的夢話。洪素手問,顧先生可好?答,北京下了一場大雨。又問,什麼時候到上海的?答,明晚。迷迷糊糊中,他住進了一家跟洪素手家相隔不遠的賓館。在那裡,他睡了一天一夜,方始清醒過來。洪素手的電話也恰在此時打進來,說是請他一起吃飯。他望著窗外灰濛濛的天空問,是早餐還是晚餐?洪素手說,就算是晚上吃早餐吧。

吃過甜得發膩的上海菜,徐三白要請洪素手去對面一家「星巴克」喝咖啡。洪素手說自己不喜歡咖啡的味道,感覺有鐵鏽味。徐三白說,顧先生以前常說,彈古琴的人一定要學會喝咖啡。顧先生為什麼要說那樣的話?洪素手一直弄不明白。她對徐三白說,我來上海這麼久,還沒學會喝咖啡,所以,上海對我來說依舊是陌生的。徐三白見她沒有這個雅興,就送她回到公寓。那裡是離地鐵不遠的一個小區,房子舊兮兮的,很容易讓人想起黑白照片里的上海老民居。房間內陳設簡樸,讓徐三白感覺奇怪的是,牆壁上竟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蜘蛛俠玩具和圖片。洪素手為什麼會崇拜蜘蛛俠?他不明白。當他看到她那串鑰匙的掛件也繪有蜘蛛俠圖案時,他就明白了,她生活的世界也許是沒有安全感的,蜘蛛俠掛件之於她,便等同於一種護身符了。

屋子小,顯得有些悶熱。洪素手建議徐三白到陽台上吹吹風。她們並肩站著,彈琴似的撫弄著欄杆,沉默了許久。對面是一幢銀行大樓,大約有二十多層,高大的陰影鋪得很大,有一種撲過來的氣勢。這個炎熱的夜晚,小陽台上竟沒有一絲風,好像風跟錢一樣,也都存進銀行大樓裡面了。小陽台呈半圓形,鐵鑄的欄杆環護。他們從悶熱的房間里走出來,僅僅是想透口氣。似乎也沒有興緻去關注今晚的月亮是圓還是缺。

徐三白說,自從你走了之後,顧先生常常坐在你坐過的那個琴房裡,一言不發。有一回,我們給先生做七十大壽,先生望著滿堂弟子,忽然說了一句,好久沒聽洪素手彈琴了。

洪素手說,時間過去這麼久了,我也不再抱怨先生了,他老人家近來身體可好?

徐三白說,除了血壓有點高,先生的身體一直很好。先生的琴館擴張了之後,前陣子又招收了一批學生。先生盼著你回去,當他的助教呢。

洪素手沉默不語。她的手指還在欄杆上無意識地彈著。

徐三白問,回到南方後,還有沒有彈琴?

洪素手說,帶了一張琴,但一直沒彈。北方天氣乾燥,到了南方,琴聲就有些發悶,所以,也就沒有心思彈琴了。我現在是一家公司的打字員,同事們都誇我不僅打字速度快,手勢也很好看,我沒敢告訴他們我是學過琴的,怕污了先生的名聲。

徐三白說,顧先生一直很惦念你,這一次,他特地讓我帶來了一張古琴。

洪素手說,我現在成天都在觸摸鍵盤,連琴弦都沒碰過了,重新拾弦,怕是手生了。

徐三白說,這張古代琴是有來頭的,先生說它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了,是民間野斫,但銘文模糊不清,也不曉得出自哪位斫琴師傅之手。先生說,這樣的琴純用手工,大約要花兩年多時間才能做成。先生花了很長時間才把它修補了一遍。

洪素手的雙手突然不動了,月光下,彷彿柔軟的枝條。她久久地凝視著自己的手指,不說話。

B面

因為手指纖長,洪素手十六歲時,父親送她去顧樵先生的亦樵山館學琴。洪素手打小就患有孤癖症,不愛說話,但喜歡撫琴。琴人當中流行這麼一種說法:古琴難學易忘不中聽。可洪素手喜歡的恰恰就這些特性。因為不中聽,所以無人聽,這樣不是更合心意么?一個人靜靜地彈著,就像是自言自語。有一天,洪素手彈完一曲,顧樵先生忽然流下了淚水。顧樵先生對別的弟子說,我已經找到了傳人,可以死了。顧樵先生當然沒死,而且活得很好。洪素手在顧先生家學琴,只在顧先生家彈琴,挪個地方,她就彈不了。而且,換了一張別些斫琴手做的琴,她也不能彈。洪素手彈琴,只給先生或自己聽。外邊人有來了,她立馬警覺,又不彈了。顧先生說她彈琴跟蠶吐絲一般,聽到人聲就會中斷。

顧樵先生常常嘆息:我彈琴的技藝已經有了傳人,但斫琴的手藝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傳人。顧先生不但會彈琴,還會斫琴。他干這門手藝活比學琴還早,向來是一絲不苟的。是敬業,也是敬己。其實也不是敬己,是敬那位傳授制琴手藝的師傅。顧先生常說,我把師傅的手藝活學到家了,師傅的臉上就有光;徒弟當中,有誰把我手藝活學到家了,我的臉上同樣有光。

有一天,大木師傅老徐和他的兒子拉來了一卡車廢棄的木頭。這些木頭都是剛剛從一座古廟拆卸下來的。木頭老了舊了,不堪大用,但老徐知道,斫琴的顧先生恰恰喜歡這類木頭。老徐讓小徐把木頭搬下來,放在亦樵山館門前的院子里。請顧樵先生挑選。斫琴的木頭與臘梅、黃酒一樣,都是越老越好。顧樵先生挑了一塊老木頭,在木板上劃拉了一下,說,不好,都見粉末了,太老了。又換了一根,敲了敲,說,這是木梢的那一截吧,也不好,用它做琴聲音容易飄。顧樵先生看年輪、看硬度,挑了許久,才挑出兩塊香椿木。老徐又抽出幾塊木板說,這幾塊梓木是從墳里刨出來的,吸足了陰氣,正適合做琴底。顧先生摸了摸說,不錯,不錯,可惜的是返陽的時間還不夠,要再放幾年。老徐說,你不買的話我就給別人。顧先生怕夜長夢多,就說,我先買下了。老徐跟顧先生談價錢的時候,小徐猛然聽到了屋子裡傳來幽細的琴聲。他繞過一條走廊,在一個窗口坐了下來。

老徐跟顧先生結了賬,回頭找小徐,發現他竟坐在窗口發痴,就笑呵呵地對顧先生說,我兒子聽醉了,你現在拉他也不走。

顧先生問,你兒子叫什麼名字?

老徐說,叫徐三白。老徐喊了幾聲「三白」。徐三白也沒應聲。

顧先生說,他既然不想走,你就讓他留下,我收他為徒。

老徐聽了,面露喜色,從口袋裡掏出錢來,說,既然這樣,我就不收你買木頭的錢了。

從此,老徐每當碰到老房子拆遷,或是古墓被盜棺材棄置荒野,就會興沖沖地跑過去看。那些木頭也不管小大精粗,遠近久暫,都送過來給顧先生挑選,價錢要比市場上便宜得多。

顧先生先教徐三白的,不是彈琴,而是斫琴。一開始,顧先生也沒有正式教他斫琴的原理,只是讓他每天去山裡聽流水潺潺的聲音。徐三白枕著石頭,聽細水長流,不覺間又醉了。徐三白從山上下來,顧先生對他說,琴和水在本質是一樣的。一張好的琴放在那裡,你感覺它是流動的。琴有九德,跟水有很大的關係。你把水的道理琢磨透了,才可以斫琴。

顧先生還說,他的師傅聽了一夜的檐雨,第二天就動手斫琴。他手中彈的這張百衲琴就是師傅親手所斫的。言語之間,顧先生很敬重他的師傅。

徐三白跟隨父親學過幾年大木,知道哪些木頭松透,可做琴材。所以,在如何辨材、用材上他大可以不必花太多時間,而是直接跟隨師傅學斫琴的手藝。刀斧之類,原本就被他馴服得妥貼了,顧先生讓他打下手,他往往能應心得手。斫琴是細工慢活,會把急性子磨成慢性子。慢下來了,技藝就精進了。一年後,他在師傅的精心指點下,給洪素手做了一張琴,琴聲不散不浮,也能入木。顧先生說他果然沒看走眼,這斫琴傳人像是平白揀得的。

一天中午,洪素手留在顧先生家吃飯。吃著吃著她就哭了,大滴大滴的淚珠落進碗里。徐三白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她,你為什麼哭了?是不是嫌菜不夠咸還要加點鹽水?洪素手顯然沒有興緻聽他打趣,撂下了飯碗,來到琴房,彈了一曲。徐三白也隨後過去了,看她手勢,就知道她在彈什麼曲子。聽完,徐三白壓低聲音問,好像是誰過世了吧?洪素手說,剛剛有人從醫院打來電話,說我爸爸快要死了。徐三白問,既然你父親快要走了,為什麼還不急著趕回去見上最後一面?洪素手說,爸爸不希望我在他臨終前陪伴身邊,他說自己生這種病,死相一定是很難看的。他怕嚇著了我,又會像上一回母親去世後那樣,讓我做了很長時間的惡夢。可是,真正到了臨終之時,爸爸又對身邊那些替他安排後事的工友說,他其實很想見我最後一面,但他最後還是很決絕地說,不見,不見,等他死後,入殮師給他花好了妝,再讓我們父女倆見上最後一面。

日頭西斜的時候,洪素手獃獃地望著西邊的天空,彷彿有什麼壞消息會從那個方向傳來。果然,醫院裡打來了一個電話,說她父親已經走了。她放下電話後臉上沒有一點表情,目光似看非看。她在房間來回走動著,然後就在琴桌前坐下。一個人,慢慢將氣息調勻了。弦動,琴體也隨之振動,身體里的那根弦彷彿也在靜靜地應和著。對她來說,父親之死其實是母親之死的延續,也是記憶中不能抹去的一種悲傷的延續。此時,唯有琴聲能給她帶來慰藉。讓徐三白奇怪的是,她撫琴時,臉上竟沒有一絲悲色。在她手中,琴就像是冬日的暖具,讓冰涼的雙手一點點溫熱起來。手指間攏著的一團暖氣,久久不散,那裡面似藏著一種被人們稱為親情的東西。徐三白就那樣看著她的手,彷彿眼睛不是用來看的,而是用來傾聽的。慢慢地,他就出現了「醉」意。「醒」來時,他已是淚流滿面了。

彼時,顧先生也立在門外,久久不能平靜。顧先生事後對徐三白說,這才是古琴的正味啊,她會彈的曲子沒有我多,但彈這個曲子的技藝已經在我之上了。顧先生又說,洪素手之所以彈出這麼好的曲子來,是因為她沒有失去自己的本心。徐三白問顧先生,什麼叫本心?顧先生說,譬如一張好的古琴,不是靠手斫出來的,而是本心所授。這話又把剛剛清醒過來的徐三白說糊塗了。

父親去世後,洪素手試著去找一份能養活自己的工作。她在人才網上找了一家合意的公司,下載了一份簡歷,其中一欄要填寫特長,洪素手順手填上:彈古琴。簡歷投過去後,那家公司的人力資源部經理很快就作了如是回復:我們公司現在需要的是一名會打字的文員,而不是會彈古琴的人。洪素手又繼續在網上找了幾家,但結果都是一樣:高不成,低不就。顧先生知道她的境況後,就讓她搬過來居住。他膝下無子,因此就把她當女兒一般看待。自此,洪素手就安心在山館練琴。她很少出門,身上幾乎沒有一點塵土氣息。

顧先生跟洪素手不同,他常常抱琴外出獻藝。最常去的地方是唐書記家。唐書記是退休多年的老書記了,喜歡聽琴。每隔三天,他就請顧先生過來彈琴。一個小時兩百元。因此,顧先生就像是唐書記家的清客。唐書記耳朵有些背,顧先生就在琴上換上了一種鋼絲,這樣彈出來的音色更亮。唐書記每回都要聽滿一個小時。到時間了,即便是一曲未了,他也要舉起手來,說一聲:好。唐書記說好,不是琴彈得好,好,就是時間到了。唐書記聽完琴,就請顧先生喝一杯茶,聊會兒天。但喝茶聊天是不計費的。因此,他們之間原本繃緊的弦可以鬆開了。顧先生是那種有六朝名士氣質的琴師,而唐書記呢,是那種滿口官腔的退休官員,按理說,他們倆人不能成為好朋友,可顧先生還是把唐書記當成了自己的知音。

琴之為物,對道士來說,是道器,對和尚來說,是法器,對顧先生來說,當然是樂器,但在唐書記眼中,琴就是一種醫療保健用品。唐書記患有老年抑鬱症,醫生建議他閑時多聽琴,這樣既可悅耳,又可悅心,能起到很好的心靈按摩作用。起初他買了幾盒古箏的光碟,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後來有一回,他在公園的荷塘邊偶爾聽到顧先生彈琴,就感覺古琴比古箏更能讓人入靜,喜歡上了,就請顧先生到他家中來彈奏。從此,顧先生就成了唐書記家的常客。奇怪的是,沒過多久唐書記的血壓居然下降了,心率也齊了,脾氣也溫順了。

後來,唐書記的耳朵差不多聾掉了,但他還是請顧先生過來彈琴。對唐書記來說,彈什麼並不很重要。他要的是有一個人坐在對面撫琴,就像是把他內心的的皺褶一點點撫平。

彈琴過後照例是談話。唐書記常常在顧先生面前說起自己的兒子。

唐書記的兒子一直在北京和紐約兩地做生意。什麼生意?好像是什麼賺錢就做什麼。因為有閑錢,也喜歡收藏有些年頭的東西。生意人的生意經,顧先生也沒興緻聽,但唐書記講得津津有味。唐書記講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聽,或者裝出在聽的樣子。畢竟,彈完琴,拿了人家的錢,不能急急離去。這樣很不禮貌。

有一回,唐書記在兒子家急著出恭,順手從一張八仙桌上扯了一張黃紙。坐下後,把黃紙展開,才發現是一份古代的琴譜。他立即給顧先生髮了一個手機簡訊。顧先生過來,瀏覽了一遍,琴譜下面有琴家的全名款和創作年月,因此可以確定,這是明代的一份野譜。顧先生似乎還知道這位琴家是哪門哪派的,歡喜得手指都發抖了,立馬坐下來打譜,打了一段,發現減字譜里有許多空白,需要花大量時間細細參悟,慢慢吟味。於是站起來,熱淚盈眶地說,我打不下去了。唐書記耳背,聽不分明,也不曉得他為什麼會忽然停手。顧先生在紙上寫了一行字:此乃高人所作。唐書記一看,就立馬明白,讓人給遠在紐約的兒子打了一個電話,徵得兒子同意後,他十分豪爽地把這份野譜送給了顧先生。顧先生後來逢人就提起他與唐書記的這段交情。彷彿高山流水,可以長久的。

有一天,顧先生從唐書記家回來,路上遇到了一個極不想見的人。此人就是阿蓮嫂。出於禮貌,顧先生只是微微點頭,也不作聲,但阿蓮嫂的臉上卻分明浮現出討好的笑意。顧先生正要掏出鑰匙開門時,阿蓮嫂怯生生地問了一聲,阿渠,能否借個地方說幾句?沒喊名字,而是叫「阿渠」。阿渠是方言,通常稱呼那些同輩人。來京幾十年,阿蓮嫂仍然不改鄉音,一句「阿渠」,讓顧先生反倒覺著有親眷氣。顧先生當然曉得她是在跟自己說話,但他還是下意識地掃了一圈四周,見身邊沒人,就說,好,進裡屋談吧。顧先生放下琴盒,請嫂子就坐。阿蓮嫂說,自從你哥去世後,我是二十多年沒踏過你家一步。雖說是隔了一道牆,卻像是隔了一座山。顧先生淡淡地說了一句,兄弟之情,落到這步田地,還不是你們當年自作自受的?阿蓮嫂說,我當年哪裡會想到有今天?說起來,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阿蓮嫂是為老房子的事而來。顧樵先生與大哥顧漁先生原本都是南方人,小時候跟隨一名金陵派的老琴師學琴,長大後輾轉來到京城授藝,有了點積累,兄弟倆便在京郊的山麓共築一棟樓,樓名「漁樵山館」。再後來,因為琴派之爭,和阿蓮嫂的居間挑撥,兄弟倆把好端端的一座樓房給隔開了。顧樵先生這一邊面山,顧漁先生那一邊臨水。從此,漁樵山館變成了亦樵山館和亦漁山館。琴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顧漁先生死後,子承父業,但不成,又去學手藝,也是不成。阿蓮嫂在村口開了一家小賣店,勉強度日。阿蓮嫂的背比先前更顯佝僂了,似乎也更謙卑了。隔著牆,常常能聽到侄子酗酒之後大聲訓斥母親。阿蓮嫂的年紀大了,膽子卻越發小了,凡事都謹小慎微,彷彿客人一般。兒子做電腦軟體生意虧了一筆錢,要賣掉祖宅。阿蓮嫂勸說無效,兒大不由娘,非賣不可。阿蓮嫂說,你賣了這座祖宅也行,但你要把那個邊軒留給我。兒子說,我的娘哎,要賣都賣個精光,我們暫且去外面租房子住得了。你也是年紀一大把了,往後我有錢了,就給你買一塊像樣一點的陰宅。阿蓮嫂咬咬牙說,我去死。兒子把酒瓶砸在地上,喝道,你去死吧你你去死吧撞牆上吊跳井喝毒藥我都不會攔你。兒子說話聲音大一點,阿蓮嫂就會打冷顫。阿蓮嫂並不怕死,怕的是自己死後沒人給她收屍。

顧先生對阿蓮嫂的凄涼晚境深表同情,先前對她的成見也在那一刻煙消雲散了。顧先生說,阿嫂如果不嫌棄,往後就在我家住上一段日子吧。阿蓮嫂說,我來的本意不是求你接濟,而是請你出面買下我們這邊的房子。顧先生說,我現在手頭也不寬裕,拿不出這麼大一筆錢來。阿蓮嫂說,這房子好歹也是祖公業,落在別人手裡,就讓人恥笑了。房價好說,我兒子要賣給外人百來萬,我就讓他半價賣你。顧先生說,你作得了主么?阿蓮嫂連連點頭說,我作得了主,我作得了主。顧先生沉吟半晌說,這事我還得考慮考慮,過些日子再回復。顧先生把阿蓮嫂送出門後,臉上顯出了一抹喜色。他想:亦樵山館和亦漁山館往後又要合二為一,變成漁樵山館了。整整有三十多年,他都沒有站在亦漁山館的樓頭眺望湖光山色了。

顧樵先生手頭有一筆錢,但買房子似乎還不夠。他打定主意,向唐書記借這筆錢。電話打過去,唐書記家裡的保姆卻告訴他,唐書記見馬克思去了。

唐書記是坐在馬桶上去世的。唐書記死於便秘。確切地說,是死於便秘帶來的腦溢血。

唐書記曾立下遺囑,他死後,兒子無論如何要回來在老家住上一段時間。唐書記的兒子比顧先生那個侄兒有出息得多,而且,還是個有名的孝子,會用英文背《孝經頌》。

這位孝子聽說父親晚年喜歡聽琴,便讓人按照古琴的形制打造了一具棺材,面是桐木,底是金絲楠木,唐書記如在琴中長眠了。

顧先生聽到噩耗,就抱著琴來到唐書記的靈堂前,彈了一曲《憶故人》。這曲子,顧先生不常彈,只在歲朝或年暮彈上一曲,但這回,他忽然感慨萬端,就彈上了。

唐老闆聽畢,泫然淚下,跟顧先生說起了父親的生平。唐書記也無非是俗人,但他去世之後,經他兒子這麼一說,人便徹底脫俗了,成了那種面目高古、高潔若水的聖人,似乎可以放在神龕里拜了。

唐老闆說,我要在這裡住滿七七四十九天,以後你有空,就照例過來,彈琴給我聽。如果我不在,你就對著我爹的遺像彈。我給你每小時五百塊。

顧先生說,好。

唐老闆就是唐老闆,出手闊綽果然是出了名的。他說出五百塊,也只是讓五根手指微微翹了一下。

唐老闆在香爐里插了三炷香,拜了三拜後,對顧先生說,家父生前許過願,要供養一株古樹,保佑我們家族之樹長青。現在,我要給他還願,顧先生知道哪裡的古樹可作供養的?

顧先生想了想說,清風觀門前有一棵古樹,有些年頭了。

第二天,唐老闆就帶著當地林業局局長和顧先生,坐車來到清風觀。

林業局局長的秘書向唐老闆作了介紹:這棵樹是全縣最古老的,樹齡有八百年,樹高十五米,冠幅平均三十二米,胸圍七米,它每年可以吸收二氧化碳六噸左右,釋放氧氣近四噸。也就是說,它相當於十多畝常綠闊葉林所固定的二氧化碳和釋放出來的氧氣。唐老闆繞樹走了一圈,閉目,吸氣,然後睜開眼,指著它說,就要這一棵了。清風觀的道長出來,吩咐下邊的小道士立即去取牌,寫上供養人的名字。

正說話間,唐老闆的秘書把手機交給他,說是小羅來電。小羅是誰?誰也不知道。聽口吻,對方好像丟失了一個LV包,包里有一枚鑽戒、幾張銀行卡等。唐老闆不停地勸慰她,說這些不過是身外之物,可以再買的。對方卻一直哭著鬧著,說那些東西對她來說不知有多重要。唐老闆咆哮了一句,你都二十歲了,怎麼還跟幼兒園的小朋友似的,動不動就哭鼻子呢?

唐老闆合上手機蓋子,道長過來,把一張單子給他,唐老闆取出鋼筆,簽上了自己的名字。這時,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唐老闆皺著眉頭對秘書說,這小女人也夠煩的,走,我們上她那兒一趟。

唐老闆走後,林業局局長笑眯眯地問顧先生,你可知道小羅是誰?顧先生說,不曉得。林業局局長說,我曉得,我曉得,就是電影學院表演系裡的一個小姑娘。

唐老闆在道觀里供養了一株八百年的古樟樹,在外頭包養了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子。樹與女人,皆有所養。但樹要老的,女人要年輕的。

顧先生想,這個小女孩,還只有洪素手這般大小呢。真是叫人可憐。

這一天,顧先生抱著琴,如約來到唐老闆家。

唐老闆說,我打小喜歡音樂,你會不會彈奏《春天的故事》?

顧先生說,那是古箏演奏的曲子。很抱歉,我不會。

唐老闆問,在你看來,古箏跟古琴有什麼不同?

顧先生說,當然不同,古箏的弦少則十六根,多則二十六根,沒有一定之規,古琴的弦自孔子以來,一直是七根,沒變過,這就好比七言詩,只有七個字,多了少了,就不叫七言。古話說,彈琴不清,不如彈箏。從這話你就可以曉得琴與箏的境界有什麼高下之別了吧。

唐老闆又問,你現在就給我彈一曲《二泉映月》吧。

顧先生說,也不會,那是二胡演奏的曲子。

唐老闆說,我點什麼你怎麼都不會呢?

顧先生說,我們古琴演奏歷來都有固定的曲目。同一首曲子,各人彈法不同,因此就有了那麼多流派。

唐老闆說,我聽說彈琴的有一套臭規矩,不能在這兒彈,也不能在那兒彈;不能對這人彈,也不能對那人彈。不能對渾身汗臭滿口蒜味的鄉下人彈也就罷了,卻還要擺明道理說是不能對商賈彈;好吧,不對商賈彈也說得過去,卻還要把商賈跟那些婊子擺放在禁彈之列,這分明是把教書匠跟乞丐並列了。

顧先生說,聽唐老闆一席話,我就曉得你其實是懂行的。我不妨跟你坦白地說,這些規矩都是琴人無聊時自個兒想出來的,說著玩玩罷了。作詩碰到催稅人,彈琴遇見肉販子,固然是一件掃興的事,但我作為一個琴人,遇見唐老闆您這樣的行家,實在是一件榮幸的事。

唐老闆摸著光頭,笑得滿臉的白肉都在有節奏地顫動。

清晨起來,顧先生打開窗戶,一陣涼風帶來淡淡的薄荷味,知道是早春雨潤,草木滋長了。顧先生去廚房煮了一壺咖啡,靜靜地呷了幾口,然後坐下來,想試一下徐三白獨立完成的一張琴。安軫上弦之後,便泠泠然彈起來。線條流暢的琴體構成了一種縱向的振動,而振動所帶來的聲音是向下的。這就對了,好的琴,聲音都應該有下沉感,就像一顆去掉渣滓的心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顧先生正彈得興味盎然,忽然聽到院子里傳來轟地一聲。屋子裡的人都神色慌張地跑出來,一看,亦樵山館與亦漁山館之間的那堵牆竟豁開了一個大窯窿。侄兒的腦袋從牆洞里伸過來,笑眯眯地對顧先生說,阿叔,剛才天上響佛(打雷),竟把我們兩家的牆打出了一個大窯窿,你看這是不是天意?顧先生看了看天說,胡扯,大晴天的,哪來的響佛?侄兒涎著笑臉說,阿叔,我聽媽說過,你要買下我們家的房子,這不,老天爺都幫了你一個大忙,把牆預先給打通了。顧先生鐵青著臉,袖著雙手進了裡屋。那一聲「轟隆」,還在他的腦子裡回蕩,竟把連日來積鬱的東西一下子打破了。他把雙手洗凈,坐到琴桌前,給哥哥留下的一份遺稿打譜。打完一段,他走出琴房,來到院子,把頭伸進那個大窯窿,對著侄兒喊道,阿叔決定買下你的房子。

沒過幾天,顧先生跟侄兒簽了一份買賣協議,打了一半預付款之後,就雇來了一班操粗使雜的民工,開始拆牆、清理園子。有一個地方,顧先生說了,誰也不許動。那裡有一張石鑄的琴桌,下面還埋著一個大瓮,是年輕時兄弟倆親手埋下的。一般的琴人都知道,大瓮有擴音的功效。哥哥死後,骨灰就撒在那裡面。哥哥彌留之際曾對家人說過,他希望自己死後弟弟能過牆來,給他彈奏一曲。可是,過去了那麼多年,顧先生礙於面子,一直沒過去。這是顧先生一直深覺愧疚的一件事。因此,他想在哥哥埋骨的地方再造一座琴亭,以志兄弟之情。

那些民工白天幹活,晚上就打地鋪住在顧先生的侄兒家。有個叫小瞿的民工,是徐三白的老鄉,也是顧先生的老鄉,顧先生常常把他叫過來聊天,問些家鄉的消息。問到某座九間大屋、某座廟宇還在否?某位老先生還健在否?得到的回答常常是「不在了」、「沒了」。顧先生聽了總是搖搖頭,長嘆一聲。小瞿不善言談,卻擅長手談,圍棋下得尤其好,先是徐三白輸給他,後來像顧先生這樣自稱是「業餘三段」的人也輸給他。輸了子,顧先生打量著小瞿的手說,你的手長得好,天生就是執「子」之手,卻偏偏要拿起大鎚子、鐵鍬來,可惜可惜。

有一回,顧先生跟小瞿下圍棋時,洪素手就在一邊靜靜地彈琴。一曲彈完,顧先生說,這孩子從來不給外人彈琴,唯獨你是例外的。看來,你的耳福不淺啊。小瞿說,我是粗人,對我彈琴就等於是對牛彈琴。洪素手說,你不是牛怎麼知道牛不懂琴呢?聽了這話,顧先生、小瞿以及在旁觀棋不語的徐三白都會心地笑了。小瞿走後,徐三白來到洪素手身邊,似有心若無意地問了一句,你怎麼老是對著那個小瞿笑眯眯的?洪素手低下頭說,他微笑的樣子跟我爸爸年輕時很像。

做「三七」那天,顧先生又抱琴去唐老闆家。顧先生彈琴時,唐老闆忽然站起來接電話去了,顧先生就對著唐書記的亡靈繼續彈。這世上,顧先生原本有一個半知音。一個是哥哥顧漁,後來兄弟失和,就算不上知音了;另外半個,就是剛剛去世的唐書記。至於唐老闆,連半個都算不上。現在,顧先生不僅僅是彈琴給故人聽,也是彈給自己聽。一曲彈畢,他微微閉上了眼睛。唐老闆打完手機回來,問他,彈好了?顧先生說,好了。唐老闆忽然發問,聽說你有個女弟子,彈得一手好琴,有這樣一回事?顧先生漫聲應道,是的。唐老闆說,這樣吧,往後你就帶那位女弟子過來彈琴。顧先生說,她離開了我的山館就不會彈了。唐老闆說,這年頭還有這樣的妙人兒?那我就要去你山館瞧瞧了。

唐老闆說來就來了。唐老闆是晚飯後來的,身上還帶著一股濃重的酒氣。見了顧先生,唐老闆做出一副張開翅膀的樣子說,明天我就要飛回紐約了。不過,我還有一樁心愿未了。

是什麼心愿?

要見一個人。

什麼人?

你那個女弟子,叫什麼來著?

洪素手。

洪素手,嗯,聽這名字就知道她是塊彈琴的料。今天我滿耳朵都是聒噪的聲音,忽然想聽聽洪素手彈琴了。

難得唐老闆有這雅興。

唐老闆說,今天下午他陪著幾個客人,一直在KTV包廂里泡著。他喝了許多酒,人就在歌聲里飄著了。

有幾隻女人的手把他按住,他還是要飄起來。他對每一個唱歌的女人都報以熱烈的掌聲,並且承諾,要給每個小姐一千塊小費。小姐們都樂壞了,抱著他的光頭一個勁地親吻。唐老闆在包廂里睡了一個囫圇覺,酒醒後,就再也沒有提起給小姐們發一千塊小費的事。買單時,小姐們就纏著他嘰嘰喳喳。唐先生是這樣回答她們的:她們唱歌讓他悅耳,他說「給一千塊錢」也是讓她們悅耳,彼此扯平了。小姐們各自拿了三百塊小費,撇著嘴說,唐老闆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說完這事,唐老闆的臉上還有幾分小小的得意。他說,這世上人人都是喜歡錢的,可我聽說有個彈琴的女子,跟那些庸脂俗粉都不一樣,因此,我想過來看看,她是不是像我想像的那樣風清月白。顧先生說,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我這就讓她出來跟您見一面。

洪素手來了,低著頭,咬著嘴唇,一言不發。唐老闆問,會彈什麼曲子?洪素手不響。顧先生在旁指點說,你就彈一曲《酒狂》吧。洪素手依舊不響。徐三白在旁插話說,像小瞿那樣的鄉下人你都可以彈琴給他聽,為什麼就不給唐老闆彈?這一說,唐老闆的嘴角就冷不丁抽搐了一下,說,你以為我沒文化是么?實話告訴你,我可是在美國讀過MBA的。你可知道MBA是什麼?顧先生見唐老闆臉上青筋猛暴,趕緊上來打圓場說,這孩子,真是的,像石頭一樣頑固,也像石頭一樣帶稜角。你看看,連我也拿她沒法子了。唐老闆對顧先生說,我家中有一張明代的古琴。如果小姑娘願意給我彈一曲,我就立馬派人把這張琴送過來,做你們琴館的鎮館之寶。洪素手卻仍舊把腦袋偏向一隅,擺出一副斷然拒絕的樣子。唐老闆大手一揮說,我把這麼一張值錢的古琴送出手,你還不領情?!說這話時,唐老闆身上的酒氣猛撲過來,洪素手下意識地退後幾步,用手捂住了鼻子。唐老闆忽然打了個酒嗝說,怎麼?你是不是嫌老子身上的酒臭?彈琴的人自以為清高,就他媽的臭規矩多。搶前一步就把洪素手捂在鼻子上的手打開。這一回,洪素手反倒用雙手捂住了整張臉,彷彿快要哭開了。徐三白站在她身邊,嚇得不敢再說話了。顧先生看不下去了,就對洪素手喝斥了一句。唐老闆再次上來,命令她把手拿開。洪素手一退再退,退到一張長案邊,忽然操起一個陶制的小香爐朝他額際砸去。這一砸,就把唐老闆給砸清醒了,他摸到了臉上的一綹血,既驚且怒,隨即捋起袖子,作勢還擊。顧先生搶先一步,走到洪素手面前,抽了她一記耳光。但唐老闆並沒有就此了事,他繼而舉起了小香爐做出要砸的樣子。那一刻,民工小瞿風也似的從外面看熱鬧的人叢中衝過來,一拳擊中唐老闆的下巴,把他打了個趔趄。屋子裡頓時鬧成了一團。唐老闆不曉得自己挨了誰的冷拳,雙手在空中使勁揮舞,嘴裡亂喊一氣。顧先生連忙上去安撫,就差跪下來求情了。在紛亂中,小瞿拉著洪素手,撥開人群,跑出了山館。

A面

徐三白聯繫到洪素手也是一年以後的事了。那天,他無意間搜索到一個名叫「素衣白領」的女子的博客,上面寫的是一些早年學琴的感想,有幾篇日誌,是寫日常工作和客居生活的無聊。徐三白很快就從文字間捕捉到洪素手的點滴信息,並且留言,稱自己是一名古琴愛好者,網名「東甌拙手」,欲與「素衣白領」交流琴藝。而她的回答是,自己疏於練琴,也懶得結交琴友,但經過幾番死纏硬磨,她還是留下了辦公室的電話號碼。徐三白把電話打過去,果然是洪素手的聲音。就這樣,他帶著顧先生的囑託坐飛機來了。

昨晚他們在陽台上站了很長時間,今晚吃過飯後,他們無處可去,又回到了這裡。一個年輕男子走進獨身女人的房間,本該有什麼故事要發生的,但是沒有。洪素手回頭熄滅了房間里的燈,搬來兩張椅子。四周一片沉寂、幽暗。銀行大樓的背面透著黑黝黝的藍光,一張冰冷的、玻璃鋼質的臉。她忽然指著那扇窗戶說,那天我親眼看見有人從這個窗口墜落,他很平靜地落下,沒有發出一聲呼喊,我還以為是一件被風吹落的大衣呢。徐三白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突然提起這事。

一個月前,有個擦窗的清潔工就是從這裡墜落。他流了很多血。把那個小花園的一部分都弄髒了。有人擦掉了地上的血跡。但沒有人可以把它徹底擦乾淨。有一部分血跡,一直殘留在他們的腦子裡。擦窗工活著的時候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但他死了之後,人們反而感覺到了他的存在。死亡的陰影依然十分頑固地盤踞在那裡,以至人們把此後發生的一件事跟它聯繫起來。事情是這樣的:一天,有個銀行老職員在同樣的時間經過那個同樣的地方時,不小心折斷了一條腿。就在人們快要淡忘那件事時,他們再次從那個老職員身上喚醒了對它的回憶。於是,這件事帶來的陰影就在無意間擴散到他們的生活之中。

誰也不知道那個擦窗工叫什麼名字,洪素手說,只有我知道,他生前還有個外號,叫「蜘蛛俠」。

徐三白說,你這麼一說,我就隱隱感到,你收藏的那些「蜘蛛俠」玩具和圖片似乎與這個人有什麼關聯。

是的,洪素手帶著回憶的口吻說,有一天,唔,我就是在這個房間的窗前坐著的時候,他突然從天而降,把頭探過來,朝我扮了個鬼臉,然後就在我的玻璃窗上寫下了五個字:我是蜘蛛俠。從那一刻開始,他就走進了我的生活。可是,我不明白,「蜘蛛俠」居然也會墜樓而死。

說完這話,洪素手打了一個寒噤,轉過身對徐三白說,每次我站在陽台上朝下看,都會有點頭暈,這是不是叫恐高症?徐三白覺得她現在是在有意表現自己的柔弱,以引起自己的憐憫和呵護。其實她並沒有恐高症,早年他們一伙人同游某個風景區時,是她第一個穿過那條搖搖晃晃的鐵鎖橋。所以,當她聲稱自己有恐高症時,徐三白並沒有向她伸過手去。但她的憂傷是真實的。她用略顯低沉的聲音告訴徐三白:有一天深夜,我獨自一人站在陽台上,手扶著欄杆,忽然產生了一種想跨出去的衝動。不,我並不是要縱身躍下,而是要像「蜘蛛俠」那樣貼著牆飛上去。

現在輪到徐三白打寒噤了。徐三白茫然地望著七層樓以下的黑暗。那個橫躺著的影子彷彿會突然從銀行大樓的花園中站起來,穿過一堵水泥牆,緊貼著這棟公寓的牆壁,一步步地向他們爬過來。徐三白下意識地回過頭來,屋子裡也是一片漆黑。他緊緊地抓住那根鐵鑄的欄杆。洪素手問徐三白,剛才有沒有聽她說話。他沒有回答,仍然默不作聲地望著那片平地,在黑暗中丈量著自己的高度。有時候,一個人的內心難免會出現疙疙瘩瘩,就像他在平地上所見的石頭或雜草,他經常會被這些東西磕碰或阻擋;但是,當他爬到某個高處俯視時,這些石頭或雜草就不再顯得那麼突兀了,它們在放長的視線中慢慢地就會變成一個光滑的平面;也就是說,他們的內心儘管有許多疙疙瘩瘩,但只要他站到一定高度、拉開距離,一切不平的,也就會變得平坦了。徐三白是這麼想的。

你是醉了,還是醒著?洪素手忽然發問。

我是醒著呢,但我很想聽你彈一次琴,醉上一回。

徐三白說。

明晚吧。洪素手懶洋洋地說。

不,今晚我就想聽你彈一曲,徐三白說,我現在就去賓館把琴取來。

沒過多久,徐三白就抱琴過來了。洪素手打開琴盒,取出一看,就知道是一張上好的古琴。因為年代久遠,琴面呈現出梅花狀的斷紋,琴底還有歷代收藏者的印章和琴銘。徐三白說,先生說過,好的木頭,加上斫琴名手,如果還能遇上妙指慧心,是一張琴的福份。

洪素手把一台電腦搬開,在桌子中央墊了一張罩電腦的絨布,然後就把古琴安放在電腦桌上。她在琴中間五徽的位置坐下,抬起頭來,笑著對徐三白說,感覺還是像坐在電腦桌前打字。靜了一會兒,她試了試琴,果然是一張好琴,聲音有一種下沉感。洪素手又站起來,在手上塗了一點油。再試音,再一次往手上塗油。洪素手帶著歉意說,很久沒彈,手指跟琴弦總是融不到一塊。還沒正式彈琴,徐三白就用雙手支著下巴,作陶醉狀。洪素手撅著嘴說,你看你,又來了。

讓徐三白遺憾的是,她沒有彈出讓他醉心的曲子來。洪素手說,你走了之後,我再坐下來試練幾遍。

徐三白回賓館洗了個澡,剛剛要躺下,洪素手就來電話了。洪素手帶著顫音說,她剛才坐下來練琴的時候,看見窗外有個人,手上拿著一根繩子,好像要破窗進來。

徐三白掛了電話後就急匆匆地趕了過去。徐三白手持掃帚,大著膽子,來到外面的陽台,發現是一條裙子不知從哪裡被風吹了過來,還有一條裙帶,隨風飄動,像是一根繩子。

沒事,只是一條從外面飄過來的裙子而已。徐三白說著把雙手搭在她肩上暗暗用勁,以便讓她感到自己的話具有一定的撫慰作用。

洪素手突然睜大了眼睛問,你知道那個墜樓的擦窗工是誰?他就是我的丈夫,也就是你的老鄉小瞿。

徐三白輕輕地「哦」了一聲,小瞿原來就是那個外號叫「蜘蛛俠」的擦窗工,也難怪,你家的牆壁上掛滿了「蜘蛛俠」。要我說呢,這件事從頭到尾難道就沒有一點嘲諷的意思?一個要拯救世界的「蜘蛛俠」卻無法拯救自己……

洪素手把臉轉向一邊,讓自己突然波動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經過長久的沉默,洪素手說,我愛的人,現在都一個個離我而去了。往後的日子裡,唯一能帶給我希望的就是這肚子里的孩子。等他(她)長大了,我一定要告訴我的孩子,他(她)爸爸不是擦窗工,而是那個拯救世界的「蜘蛛俠」。這樣說著,她就把手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

從她沉靜、安詳的表情可以看得出,那裡面,沉睡著一個被溫情浸透了的孩子。徐三白的臉上頓時流露出一種既驚且喜的神色。他的目光從她腹部移開,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久久不語。洪素手明白他的意思,緩緩坐下,彈了一曲《憶故人》。彈著彈著,似乎就來感覺了,手指也變得鮮活了,如同魚游進水裡。在徐三白看來,她的手上有一層淚光似的柔和的東西,竟至透明了。但這一次,徐三白沒有聽醉。

此後幾天,徐三白都沒過來。因為他要趁這個機會走訪上海古琴行的幾位老主顧。一天傍晚,徐三白回賓館時,一位前台服務員交給他一把鑰匙,說是今天早晨有位女士過來,要把鑰匙轉交給他。徐三白問,她人呢?服務員說,她只交待了一句,說是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樣東西放在家裡,讓你親自去取。

徐三白快步來到了洪素手的寓所。打開門後,發現洪素手已經搬走了。室內只有一桌一椅一床,別無陳設。那張單人床上的床單是百合色的,沒有一絲壓痕或皺褶,被子疊得像一本剛剛合上的邊角周正的書。牆壁上的「蜘蛛俠」竟然全都消失不見了,只有靠床頭的地方還貼著一張照片,照片里沒有人,只有一張琴桌,上面有幾片鮮紅欲燃的楓葉,琴桌上方是一片向前伸展的芭蕉葉,葉下有一隻蜘蛛懸垂著,連淚痕般的蛛絲都清晰可見。徐三白收回目光,看見桌子上擱著他親手帶來的那張古琴,下面留有一張紙條,寫著:徐三白收。他在地板上茫然地坐了一會兒,然後起身,抱著那張琴,退出屋子。關門之前,他又忍不住朝里看了一眼,一縷淡而亮的光線從薄紗窗帘間照進來,整個房間素凈得像是沒有住過人,以至他疑心自己與洪素手的見面只是一場幻覺。

B面

半個月後,顧樵先生收到了弟子徐三白寄來的一盒磁帶,他拉上窗帘,把磁帶放進錄音機,靜靜地坐在那兒,一陣「滋滋」聲之後,錄音機里響起了淡遠的琴聲。他依稀看到洪素手的手在猛滾或慢拂,漸漸地,她的手化成了流水,化成了煙,向遠處飄去。

一曲終了時,他看見自己在流淚,他看見自己在黑暗中默默地流淚。

二0一0年五月一稿

二0一0年六月二稿

二0一0年八月定稿

本文字數:11082字

挑戰時長:28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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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短篇小說)

東君

有一陣子,我喜歡去河邊走走、坐坐。河流的悠長與時間的閑散,在悄然散落的陽光里,彷彿有著對應的關係。散著手走路,看著自己的影子緩緩移動的樣子,這一天也就在不知不覺中拉長了。無聊的時候,我會隨手拍幾株樹或一些野花野草什麼的,發到微信群里。於是,就有人說我是個閑人。閑人,沒有大事可干,通常會把時間消磨在手機遊戲上、女人身上或是幾件可有可無的物事上。可我就是喜歡閑逛。

我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上班,曾經給幾位不大不小的部門經理開過車,兩年後我換了崗位,不必再駕車四處奔波了。我買了一輛電動摩托車,每天打卡上班,過著兩點一線的單調生活。年初體檢時,我發現自己的脂肪肝超標了,卵磷脂小體也在逐步減少,諸如此類的小毛病一點點出來了,醫生說,這都是久坐的緣故。於是我棄車徒步,每天沿著河堤走半個多小時的路到公司,雖然多繞了點路,但也值得,這樣既有助於鍛煉身體,又可以調整生活狀態(有時候我還可以在散步途中發現一些鮮為人知的樂趣)。我的生活節奏就這樣慢下來了。

這陣子,我常常看到一個老人劃著一艘小船(當地人稱之為河鰻溜)往返於河面。他不釣魚,不擺渡,也不做航運賺水腳錢,就是在河裡划過來划過去。我一度以為他是這裡的河長,後來發現不是。這年頭,河面舟楫早已零落,我所能見到的船也大都是馬達轟鳴的機動船,手划船是極為罕見的。因此,當它出現在鋪散著大片陽光的河面,不免顯得有幾分突兀。有時一隻白鷺飛下,落在船頭,跟他對視著,沒有一點驚懼的樣子。船在動,那是一種靜止的移動。我沒有比它走得快一些,也沒有更慢一些。只不過,我是用雙腿散步,船是用雙槳散步。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雙腿跟船槳之間似乎真的有了某種呼應。

陽光溫暖如手,漫不經心地撫摸著流水和兩岸的石頭。我的目光被那艘小木船牽引著,有了一種連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寂寞之感。不多久,小木船竟緩緩向我這邊偏斜過來。水鳥騰地一下從船頭飛起,一帶遠山在雲下浮動著。聽得竹篙觸石的聲音,我便下了一級踏埠,用探詢的口吻問道,老人家,能借你的船坐一程?

你要坐我的船去哪裡?

我猶豫了一下,聽到自己漫不經心地答道,去南邊。我所說的「南邊」是在小鎮的另一邊,我回答那句話的時候,正好有一陣南風朝我吹過來。

我上了船,左右搖晃了一下,迅即穩住。船上光潔無垢,中艙鋪著一張龍鬚草席,因此我便脫了鞋子,放在一塊墊布上,那裡還擺有一雙布鞋,沾染了泥跡和苔蘚的顏色。我把一張鈔票遞給老人,他卻把票子對摺一下,放回我口袋。老人說,我是閑來無事,划船玩玩的,你也不必付錢的。這不,我也碰到過像你這樣的年輕人,覺著好奇,就過來坐我的船。我想到哪裡,他們就跟著我到哪裡。他們坐車是有目的地的,坐船就不同了,可以隨我東飄西盪的,說話也一樣,天南地北,胡說一通。隨即,老人彎下腰來,打開船上一個樟木箱的蓋子,掏出一包蠶豆和一瓶酒,問我,自家燒的米酒,能喝上一點?我說,我已經戒酒了。他又從樟木箱里掏出保溫瓶和茶葉罐子說,如果你沒什麼要緊事,就坐我的慢船,陪我聊聊天,喝喝茶吧。他給我倒了一杯茶,然後回到船尾,一邊划船,一邊跟我閑聊,好像我們已經認識好多年了。這大概就像人們所說的,初見有如重逢吧。

老人說,前陣子他常常看見我在岸邊低頭趕路,這陣子卻不曉得我為何散起步來了。我告訴他,我原來上班都是從這邊路過,現在對手頭這份工作已經膩煩,不想上班了。老人聽了也沒深問,只是說今天天氣如何如何好,那些悶在屋子裡的人不出來走走是很可惜的。我跟老人尚不熟悉,當然沒有必要告訴他我想辭職的原因。事實上,我也談不上有什麼苦衷,只是不想老呆一個小地方。生活越來越單調乏味,跑出去的願望也就日甚一日。至於去哪兒,我還沒打定主意。

沉默有頃,老人突然像想起什麼似的,跟我作了自我介紹:我叫長生,是這個鎮上土生土長的,土得不能再土了,不會坐車,至今還沒出過遠門呢。

不知道為何,我與長生聊天時,語速也慢了下來。我想我的語速已接近於流水的速度、船行駛的速度。從河中央看兩岸風景,跟站在岸的這一邊看那一邊,畢竟是不一樣的。那一刻,水在流動,船在流動,目光在流動,思緒也在流動。在流動中忘掉了水程的遠近。船過十間橋,長生指著岸上的一排高樓說,這鎮上五百年以上的物什還剩三樣,你可曉得?我搖搖頭說,我從來沒聽長輩說過。長生說,這三樣物什現在可以看到兩樣,喏,就是那座橋邊的大樹榕和樹下的一塊石刻照屏。還有一樣?我問。長生指著岸邊的服裝貿易市場說,從那裡過去,有一座胡宅大屋,正屋頭門台外有一個道坦,現在已經變成市民活動中心,那裡有一棵大榕樹,樹下有一口五百年古井,那口古井原本是地主伯胡醒石祖上留下的。胡醒石是誰?沒等我發問,他已經說開了。提起老古早的事,他的目光就跟流水間的落葉似的,一下子就飄遠了。

長生的父親是一個殘疾人,雙腳不能走路,就以槳代腳,在水上做起家來。那艘船是一種叫做「河鰻溜」的內河貨客船改造而成的,炊膳設在後艙,父子倆平常就睡中艙,中艙立棚,可以推拉。家是不系之舟,但他們飄來盪去,不出塘河一帶。塘河以北是一條橫亘著的大江,江水無常,他們不敢過江去討飯吃;內陸河不免惡風浪,卻是可以測知、躲避的,父子倆託命於水,倒也無妄無災。長生的父親每經過一座村莊,就開始敲梆;見岸邊有人拿東西出來,便伸出一根掛著布袋的竹竿。施捨的東西要麼是一捧米,要麼是一些剩菜冷飯。長生的父親收回布袋之後,都要雙膝跪地,唱幾句利市歌。有時候,長生的父親還會向岸上的人家要一點米糠或麩皮,往後看見鴨子游近了,就給它們撒一把。塘河一帶的人大都認得長生父子,說起來,也常常會為他們的身世感嘆幾句。儘管如此,岸上的人也沒有進過敲梆船,而船上的人也沒有上得岸來。唯一坐過敲梆船的人,大概只有地主伯胡醒石了。

那年夏天的午後,胡老爺穿一件無袖的綢衫,搖著一柄帶墜子的摺扇,慢悠悠地走過來,貓著腰鑽進船篷,坐定,拋下一枚銀元,說,走。長生的父親問,去哪裡?胡老爺說,風從哪個方向吹過來,你就往哪邊走。長生的父親明白,胡老爺要他劃「倒風船」。長生的父親划動木槳時,胡老爺便迎風坐著。未幾,胡老爺從布袋裡掏出一包蒜香豌豆、半壺黃酒,一壺茶,擺在桌子上。胡老爺從攤開壓平的紙蓬包里撮了幾顆花生米,遞給長生。長生瞥了一眼父親,見父親搖搖頭,他也跟著搖搖頭。胡老爺問,你多大了?長生說,九歲。又問,沒上過學堂吧?長生點了點頭。船划到柳蔭間,一陣河風吹來,胡老爺連連讚歎:好風,好風。長生笑了一下,趕緊捂住嘴。長生一直在船上住著,從來不覺著風有多好。胡老爺飲下一淺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頗有些借風下酒的意思,喝得興起時,便拈著鬍子,嘴裡念念有詞。長生不明白他在念什麼,但覺著好聽。本城的人都知道,胡老爺早年在日本留過學,回國後跟幾位鄉紳合辦了一座學堂,還捐了一百畝地做學田。胡老爺常做一些憐貧恤孤的善事,跟下等人也沒擺過什麼架子。那年頭,富人家坐花船「盪湖」是常有的事,但胡老爺偏偏喜歡坐長生父親的敲梆船,也不拘遠近,在河上度過一個美好的下午,就照例拋下一枚銀元。

鬥地主、分田地那年,胡老爺首當其衝,人被抓去,書被燒掉,書房前的兩株白玉蘭和金桂被伐倒做了柴禾。胡老爺在批鬥會上雖然把所有的罪行都歸到自己名下,但四個兒子還是脫不掉干係,幸得鎮上賢人二三替胡家說了幾句公道話,他們才免於陪斗。鎮上的人把胡老爺批鬥了一陣子後,實在玩不出花樣了,就拉到野外槍斃。長生說,胡老爺是他這一輩子見過的最有風度的一位大先生。臨刑那天,他跟父親一起劃著船去西郊外的河灘邊觀看。胡老爺被人押送著緩步過來,他穿一身羽紗長衫,把頭梳理得一絲不亂,一副要出遠門的樣子。行刑的時候,胡老爺向行刑者和那些踮著腳看熱鬧的人鞠了一躬,然後轉身,向天地鞠了一躬。一聲槍響,幾隻野鴨子便朴楞楞飛了起來。胡老爺死後,沒人給他收屍,讓寒雨澆淋。長生的父親說,胡老爺是個好人,但好人沒好報。長生的父親把船划到河心時,又掉過頭來。長生說,他父親這輩子從沒上過岸,但為了胡老爺,他破了一次例。長生的父親在岸邊挖了一個坑,把胡老爺草草掩埋了。

長生說,他爹替胡老爺殮屍,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但胡老爺的後人終究還是知道了。

胡老爺有四個兒子。長子伯遠曾留學日本,學的是造船技術,回國後曾在上海一家造船廠當技師。土改後,胡伯遠受牽連,到鄉下放鴨;之後又進了一家鄉鎮造船廠當技師。他會拉大提琴,也會拉大鋸。但長生從來沒聽他拉過什麼大提琴,只是聽他說過:會拉大提琴的人,拉起大鋸來,聲音要比別人悠揚。

胡老爺的次子仲遠是個好玩之人,平素喜歡種花、養狗、熬鷹、遛鳥,土改後莫名其妙地做起了獸醫,之後又因為莫名其妙地治好了鎮長老爹的疑難雜症,就變成了可以掛牌接診的名醫。

胡老爺的三子叔遠是個乏善可陳的敗家子(富人家通常都會出這類敗家子),早年混跡市井染上了賭癮,一發不可收。贏了錢,他便穿上破衣裳,為什麼?怕人家借錢;輸了錢,他便穿上早年的一身西裝,又為什麼?好去借錢。

胡老爺的喜子(本地話里「四」與「死」諧音,「四」字也就念成「喜」了)胡季遠是個名氣不薄的書畫家,自號柿葉山房主人,在山裡買了一塊地,可居可游,屋後種了幾株柿樹,柿子熟了,分贈鄰里或朋友,自己不怎麼愛吃,但玩經霜的柿葉。怎麼個玩法?就是在殘葉上寫寫畫畫,然後隨風拋撒到山谷里去。後來也不知為何,他竟連畫筆也扔掉了,甘願去做油漆匠。

這四人,後來跟長生都結下了不解之緣。

長生在十二歲之前一直跟隨父親,過著浮家泛宅的生活。十二歲那年,父親突然病倒了。長生把船划到十二間橋,朝橋堍喊了幾聲「胡醫師」。一個白臉長身的人就從一家藥鋪走出來。胡醫師就是胡老爺的二公子仲遠。

胡醫師帶來了一個大柑,遞給長生的父親說,吃一個吧,是「重五柑」,潤潤喉。長生的父親說自己什麼都吃不下,也不想吃。他把大柑遞到長生手中說,「重五柑」勝羚羊呢,你到一邊吃去吧。長生收下了柑,捨不得吃,捧在手裡,被陽光照著,呈金黃色,彷彿帶有一絲暖意。胡醫師給長生的父親檢查身體時,臉色有些凝重。他寫了一張紙條,囑長生去衛生院取一種藥物。

長生回來後,胡醫師沒跟他說起父親的病情,卻問道,長生,往後你想學門謀生的手藝?沒等長生回答,他又接著說,我哥哥進了一家造船廠,手下正缺人,你如果願意,我可以介紹你做他學徒,好歹也可以混碗飯吃,總比現在跟著你父親過乞討的日子強吧。

長生看了看胡醫師,又看了看父親。父親點了點頭。

胡醫師說,長生你收拾一下行李,現在我就帶你去造船廠。

長生說,阿爹病倒了,沒人照顧,我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出走呢?

胡醫師說,沒事的,你爹這幾天就把船泊在這裡的小河灣,我有空過來照顧一下他。

長生的父親也接過話說,我只是得了風寒,將息幾天就好了,不礙事的。

長生上岸時,雙腳竟有些發飄。胡醫師笑著說,長生,你的雙腿直不起來么?長生敲了敲自己的膝蓋,腿就直了些,可他一走動,腿就松垮了,雙膝向外,形成了羅圈腿,這樣一高一低地走著,足底便像是裝了彈簧。他明白,長生的雙腿原本可以伸直的,但因為長時間曲膝坐在船上,雙腿就走樣了。長生穿過一條布滿凹痕的青石板路時,有幾個小孩子跟在他後面,模仿他外八字腳走路的樣子。胡醫師回過頭來,張開雙手,像趕鴨子似的驅散了這群孩子。

到了造船廠,長生見到一個面目與胡醫師酷似的人,他就是胡醫師的長兄胡伯遠,人稱胡大先生。胡大先生聽完胡醫師的介紹,輕輕地「哦」了一聲,摘下鼻樑上的玳瑁眼鏡,把長生上下打量了一番。

胡醫師走後,胡大先生把他帶到作坊,劈頭就問,造船很苦,你吃得了苦?

我不怕苦,長生說,我有的是一身力氣。

胡大先生說,你說自己力氣大,好吧,你可以去挑糞壅田了。

這麼一說,長生就懵住了。

胡大先生說,造一艘船,固然是體力活,但也要用腦子。胡大先生這樣說著,便用手在長生的腦袋上輕輕地拍了一下。

我可以收你做學徒,但有個規矩,得先給你說清楚了。

什麼規矩?

你得給我準備好兩樣禮物。

胡師傅,你也曉得,我們家實在是沒什麼值錢的物什拿得出手。

雖然你兩手空空,但你身上興許有的。

長生把口袋朝外翻過來說,如果有,我一定會雙手奉上的。

我說的兩樣禮物是摸不著的。

那是什麼?

是謙卑和勤快。

師傅說的是這個呀,我有的,我有的。

胡大先生沒有再說什麼,當晚就讓長生留下來,還給他添置了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品。

長生在造船廠做學徒,每月食宿免費,逢年過節還能拿一點酬勞。若逢初二、十六,造船廠的老大照例要請大家吃一頓紅燒肉。長生長這麼大還沒吃過紅燒肉,先咬一小口,便有油汁從舌間溢出,滿嘴生香;他把嘴角舔乾淨後,才下第二口、第三口……胡大先生說,他近來患了膽囊炎,不吃油膩,因此就把自己那塊紅燒肉搛到長生碗里,但長生只是聞著肉香,捨不得吃。匆匆扒完了一大碗飯,他就偷偷用油紙包好紅燒肉,打算帶回船給父親享用。

沒承想,他剛踏上船板,船艙裡面就響起了劇烈的咳嗽聲,然後他就聽到父親聲嘶力竭地喊著,不要靠近,不要靠近。長生跪在外面,一動不動。這時候,河面陡生涼風,船上的爐灶揚起一小束黃塵,布幔抖動了一下,父親伸出一隻枯枝般的手臂說,他的病已經沒有好轉的跡象,現在什麼東西都吃不下了,只求一死。但他也有一個願望,死後如果沒有棺材殮屍,就把這艘破船當作他的棺材,放到海里去,讓風浪吞沒。

長生旋即登岸,三拐兩拐找到了胡醫師。從胡醫師口中得知,他父親得的是肺結核,會傳染的。胡醫師和父親事先商量好了,讓長生去學手藝,就是為了免於傳染。父親的病情傳開後,周邊那些公婆船上的船戶就惡聲惡氣地驅逐他離開,大概也是怕被傳染。

不到一周,父親就斷氣了。長生依照他的遺願,把他的屍體跟那艘小木船捆綁在一起,送出風急浪高的海口,然後就坐上了胡大先生的舢板船。轉眼間,他就看見父親的小木船一點點小下去,直至被一個浪頭抹平。

站在一邊的胡大先生雙手合什,拜了三拜,接著又抬頭望天,長嘆一聲道,其生也若浮,其死也若休,這樣的歸宿也未嘗不好。

長生不懂這話的意思,但似乎又明白了點什麼。

在長生眼裡,胡大先生跟胡老爺一樣,也是個有學問、有情味的人。

有一天,胡大先生要坐船去龍泉看樹。同行者有造船廠的幾個老師傅和學徒,長生也在其中。龍泉在西北方向,地勢偏高,若是沿甌江走,就得趕早潮時分,順流而上。他們坐的是一種甌江上常見的舴艋舟,船艏與船艉呈月牙形,人坐在船篷裡面,也不感覺江流湍急。胡大先生坐在船尾,跟大夥講述自己當年坐甌江交通船去龍泉做洋布生意的經歷。到了溫溪,正是中午時分。大夥肚子餓了,開始升火燒飯。船錨定之後,胡大先生從溪流里捕了幾條魚,從岸邊摘了一些野菜,就在船上的江灶艙上做起了菜。飯飽,繼續行船。

一路上山環水繞,每每遇見怡人景色,胡大先生就讓船工停棹,飽覽一番。一位老師傅說,我們這哪兒是去看樹?分明是遊山玩水嘛。另一個師傅也說,一堆石頭,一灘子水,有什麼看頭的?胡大先生說,走山路不看水,走水路不看山,怎麼說得過去?你們看樹不看山水,又怎麼能了解木頭的妙用?胡大先生說起話來,總是藏著什麼叫人半懂不懂的深意。途中有市墟,也要停船,大夥上岸閑逛一圈。因為身上沒帶幾個錢,他們也只是走馬觀花而已。胡大先生不然,他看什麼東西似乎都能看出門道來。他從市頭走到市梢,心靜步緩,彷彿游山。同行者都沒心思陪他逛街,跑到一座祠堂後面看草台班戲子去了。唯獨長生背著一個布袋,同書童似的跟在胡大先生身後。東轉西轉,胡大先生轉到了附近的林場,見到了一位跟他合夥做過洋布生意的老友。聊到太陽西斜時分,主人置酒留飯,胡大先生卻借口有事,匆匆走掉了。經過半山腰的一戶村莊,只見家家戶戶都種著瓜果。胡大先生沒有伸手去摘樹上的果子,但看到地上的果子會彎腰去撿,用手擦拭一下,放進長生背後的布袋裡。這一路過來,胡大先生還認得許多野菜,叫得出名目。看到沒有籬笆環護的野菜,他便彎下腰來摘了幾株,還跟長生講解如何用油鹽調食。他們到了船上,太陽正好落山了。那一頓晚餐有菜有魚有瓜果,二葷三素,居然不費一毛錢。

大夥把肚角撐飽,牙縫塞滿,就散坐在灘頭聊女人。長生年紀最小,鍋碗瓢盆就歸他清洗。胡大先生回到船上,從布袋裡掏出一根煙桿,拍拍船舷,一邊裝上煙葉,一邊帶著惋惜的口吻說,今天我瞄中了幾塊上等的龍泉杉,只可惜手頭沒錢。這樣說著,他又點燃煙,望著不遠處寂寥的燈火說,我有錢的話,就買兩立方的龍泉杉,造一隻舴艋舟,空閑的時候就劃著船去沒有人的地方吹吹風。

長生聽了,心裡默想,自己往後若是有了一艘船,也會跟胡大先生一樣的。

船划到龍泉境內,他們就沿著深僻的山路,走進了一片雜木林,胡大先生又向大夥講解每一種樹的特徵與用途。有時候,胡大先生還講幾個有趣的地方掌故。這一路上,胡大先生每經過一處樹林都要駐足片刻。看到桐樹結籽,他就讓大家採集一些散落地上的桐籽。桐籽做什麼?搗成桐油。看到幾根桷木,他也隨手撿來,說這桷木做刮板最合適不過了。經過一戶編織草席的人家,胡大先生又停了下來,向主人討要了一麻袋草席的下腳料。

龍泉之行,大夥都說玩得很盡興。歸途中,長生在心裡合計了一下,這一趟坐水路去龍泉看樹,除了租船費用,其他吃住的費用一概省掉了。帶回來的桷木、桐籽、草席的下腳料,也都是不花一分錢的。胡大先生對什麼事看似不著意,實則處處留心。

閑時,胡大先生近乎散漫地做起兩件事來。

一是搜集一些別人棄而不用的木頭。這些木頭解好之後,就放自家瓦背,教風吹日晒,這叫「漂木板」。夏季颱風過後,暴雨連旬,他看見有一塊木板從上流衝下來,就用長竹篙捋了過來,一看,水杉棺材板,木質極好,捨不得丟,就用鋸子解了,放在瓦背,也不講究什麼忌諱。有一回,長生在胡大先生家蹭飯,無意間看到了從龍泉帶回來的幾根桷木做成的刮板,它們像臘肉似的掛在鑊灶間里離灶孔最近的地方,作甚?就是讓煙火熏。好的刮板,要熏個兩年左右。胡大先生手上用的刮板都是熏過兩年後呈暗黑色的。

除此之外,有空的時候胡大先生就帶長生等四名學徒去罱河泥。胡大先生打槳,四人持竹竿挖河泥。裝了半船河泥,胡先生就歇手,從不多取。河泥一時間也沒有派上什麼用場,就倒進造船廠邊上的一個河泥坑裡。長生對胡大先生說,這些河泥要是賣給柑農,還可以換來幾升米呢。胡大先生搖搖頭說,不賣。那麼,長生問,你讓我罱河泥究竟有什麼用意?胡大先生說,我想你讓你們每人都感受一下自己造的河泥船是不是受用。

隔了一陣子,長生才明白,胡大先生罱河泥是另有一番用意的。

胡大先生造的木船,要比尋常人講究一點,不但講究造型,還講究外觀裝飾——除了船幫兩側髹漆,在船艉還要畫上一組戲曲人物什麼的。造船廠沒有人會幹這活兒,請的是外面的師傅,也就是胡大先生的三弟胡季遠。如前所述,他原本是個畫家,經過一番思想改造,竟當起了油漆匠。不過,一般的油漆匠在當地只能稱為「油匠老司」,而胡季遠與別人不一樣,他除了油漆,會畫各種物事,人們稱他油匠先生。塘河一帶,職業後面凡是帶「先生」二字的,都格外受人敬重,比如:道士先生、唱詞先生、教書先生等等。胡季遠給造船廠畫畫,不收一分錢。每回畫畢,胡大先生都會送他一船河泥(胡季遠家有一片柑園,八九月間藏好的河泥晒乾了,肥性好,可以趕在冬季撒到柑園裡更新舊土)。河泥的用處就在這裡了。油匠先生胡季遠得了空閑,就來造船廠畫船艉,而長生總是蹲在一旁默默看著。胡季遠問,要學這門手藝么?長生點了點頭。胡季遠說,那好,以後給我斟酒的活兒就交給你了。胡季遠這人飯前沒有酒潤潤舌頭,就連提畫筆的力氣都沒有了;有了酒呢,容易貪杯,而且多飲必醉,醉了同樣是連畫筆都提不起來,通常是躺在船艙里呼呼大睡,彷彿去了一回醉鄉。長生見過此狀,以後就學聰明了,給胡季遠打來的黃酒僅半壺,不夠,再打半壺。胡季遠喝了一斤黃酒,止於微醺,這時節畫畫的興頭最高,教長生畫畫也最用心。長生學了一年多,居然也能畫上幾筆了。胡季遠看了,有時點頭,有時則搖頭。點頭,是誇他有了長進;搖頭,是說他沒念過書,再怎麼用功,將來充其量也只是個畫匠。長生也自覺在畫畫方面天份不高,以後也就老老實實造他的船了。

頭幾年,胡大先生造好船之後,長生都要上來坐一下;爾後幾年,長生造好了船之後,胡大先生也都上來坐一下。胡大先生說,樹離開土就死了,變成木頭,可木頭變成船,遇上了水,又會活過來。你造的木船好不好,就看它放在水裡活不活。

有一天清早,新船上水,胡大先生抱膝坐在船頭,望著清寂的河面,突然跟長生重提舊事。胡大先生說,很早很早以前,我還住在一座臨河的大宅院里,一大早聽到敲梆聲,心頭就有一種異樣的被清水洗過的感覺。我曉得是敲梆船出來討飯吃了,其中想必也有你父親的船,可我從來沒有施捨過一碗飯,也沒拿正眼瞧過。直到有一天,家父提起了你父親——長生點點頭說,胡老爺坐過我們的船,我這一輩子都記得。

胡大先生問,你可曉得我爹為什麼願意坐你爹的船?

長生不語,胡大先生便接著說,因為你爹的船跟別的船不一樣,它雖然陳舊,但船板乾乾淨淨的,用我爹當年的話來說,就像切豆腐的那塊板。

長生說,我爹說過,人可以很窮,但不能因為窮就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

胡大先生說,你爹的心地也是乾淨的啊。

那時候,長生覺得,胡大先生也是乾淨的,天空與河流也都是乾淨的。

然而,文革來了,人心也變得不乾不淨了。因為外邊每天鬧革命,造船廠被迫停產。油匠先生胡季遠自此以後沒再來造船廠,再後來聽說出了事——據說是有一回,他讀完一部佛經,忽來興緻,按照從右至左的書寫習慣寫了「放下」二字,貼在牆上,結果被人誤讀成「下放」。革委會的人說,既然他要「下放」,就把他下放到黑龍江綏芬河那邊的農場去。從此渺無音訊。胡大先生也大感不妙,對妻子說,這陣子風聲吃緊,我得外出避一避。其時正是九月,庭院里開滿了菊花。妻子問,要多久?胡大先生說,看形勢,少說也得一年。妻子指著菊花說,明年菊花再盛開的時候你要記著回來看看我們。胡大先生點點頭說,好。次年秋,菊花開了,又敗了,胡大先生仍未見回來。再過一年,油菜花開了,正在收油菜花籽的長生看到胡大先生回來了,那時候才曉得,胡大先生已經瘋掉了。

胡大先生晚年就住在自己造的一艘舴艋舟上。船泊在離村子有點遠的小島附近,那裡瀦水頗寬,沒有人煙。他到底靠什麼生活,沒有人知道。長生駕著小船去找他時,他不想見。後來一聽到什麼打槳的聲音,他的木槳便同鳥翅似的,張開來,向清冷的地方划去。有一天,人們發現這艘船連同胡大先生突然消失了。村上的人說,胡大先生造的船變成了宇宙飛船,飛到外星球去了。

文革結束後,鎮上的造船廠開始恢復生產,但收到的訂單以鐵殼河輪與農用水泥船居多。但凡有木船生意,就由長生接過來做。此後十幾年來,長生造木船的數量越來越少。無論怎麼說,有船可做,手藝也就不會荒疏掉。長生的兒子轉眼間也長大了,進了造船廠,不過,年輕人畢竟腦子活泛,也捨得出力氣,什麼種類的船生意好他就跟師傅學什麼。

有一天,長生正在侍弄菜園時,兒子跑過來說,家裡來了一位上海老闆。長生有些疑怪,趕緊拾掇農具,回到家裡,一看才知道這位「上海老闆」不是別人,正是胡老爺的三公子、胡大先生的三弟胡叔遠。見他西裝革履、一身光鮮,長生就估摸著這老賭棍準是又輸了錢,如果他開口借錢,長生就不知道怎麼應對了。胡叔遠跟長生繞圈子說了一大通懷念故舊的客套話之後,就把此行的意圖挑明了:這些年,他跟幾個上海人合夥在浦東辦起了一座造船廠,目下正在搜羅各種人才,他早前聽長兄介紹過長生,因此就慕名而來,聘請他擔任技師。長生問,你造的是什麼船?胡叔遠說,什麼船都造,木船、水泥船、鐵殼船,十噸的、五十噸的、上百噸的,只要有訂單,我們都造。長生說,我年紀也不小了,人又老拙,不想再跑出去折騰了。胡叔遠說,我知道你心裡想說什麼,現在的胡叔遠已經不是從前的浪蕩子了。這樣說著,他舉起一根殘缺的食指說,多年前,我戒了賭,斷指明志。長生「啊」了一聲,久久沒說話。胡叔遠瞥了一眼門外道坦上反扣著的一艘木船說,剛才我見你兒子給船縫填灰時手腳麻利得很,如果你們願意,就跟我一道去上海闖蕩一番吧。長生沉默有頃說,這陣子造船廠生意清淡了,我兒子就老老實實呆在家裡,隨我學做木船了。不過,我知道這小子野心大得很,一心要干大事,不如隨你去外邊打拚一番吧。

長生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那麼爽快地答應胡叔遠的的要求。待胡叔遠走上村口一條大馬路,長生依舊駐足樹下遙遙目送,那一刻,他越發覺得這胡叔遠的背影跟胡大先生極像。當晚,他還夢見了胡大先生,穿寬衣大袖,著布鞋,月亮走,他也走……

兒子走出去了,長生明白,年輕人註定是屬於外面那個世界的。兒子在信中告訴長生,他在上海見識了大船之後,才知道家鄉的「河鰻溜」有多小。短短几年間,兒子就從一名普通技工變成了部門經理;再過十多年,他就接替胡叔遠的位置,做起了造船廠的老闆。兒子是越來越有出息了,但父子倆見面晤談的時間卻越來越少了。二十年後,兒子的造船廠變成了一家大型集團公司,長生跟他一年間也難得見上一兩次面。

長生問兒子,人忙一輩子為的是什麼?

兒子說,為的是有一天去美國的夏威夷買一棟大房子,每天可以躺在海灘邊晒晒太陽。

長生又問,夏威夷的陽光跟這裡的陽光有什麼區別?

兒子說,太陽只有一個,但不是每個人都可以享受夏威夷的陽光。

果然,兒子不僅在京廣滬買了別墅,還在夏威夷買了房子。有一回,兒子訂好了機票,準備接他去夏威夷住上一陣子(那裡的房子空著也是空著)。長生說,不去,不去。

終究是沒有成行。

長生是個閑不住的人,晚年雖然家境富足,但他每天不做點什麼心裡頭就不踏實。除了在老家後院里種點菜,他還在三里外的一畝小島嶼上辟了一座柑園,僱人一起打理。長生說,小時候,胡醫師曾饋贈他一個「重五柑」,他一直視若恩物。現如今,他每年都要提一籃柑去看望癱瘓在床的胡醫師。

依舊划船,去柑園,或是訪友。他這輩子什麼地方也沒去,就是喜歡在這條河流上划過來划過去。人與船,分享著流水的寂寞。

陽光照在長生身上,也照在我身上。那時我居然覺得,一個人呆在一個熟悉的地方晒晒太陽也是一件挺好的事。偶爾也能看見有人搖船過來,但都是水泥船。我問長生,你造過水泥船?長生說,我這輩子造過各種各樣的木船,卻沒造過水泥船。水泥這東西造船,儘管經久耐用,看上去卻很粗陋。長生停頓片刻,把槳打出一個漂亮的水花說,木船跟魚一樣,只有放在水裡才是活的。

這條長河是南北走向,船穿過小鎮,屋舍漸疏,間雜幾座廊亭廟宇。越往南走,水域越發寬闊,星羅棋布的小島上是一片又一片綠桔黃柑。長生說,這片土地如果不種柑桔的話,也許有一天會生出鋼筋和水泥。

再往南走,就是另一座縣城了。這一路過來,共有二十多座橋,不過,現在已經沒有幾座像樣的石橋了,多的是混凝土橋。長生說,那邊過去半里許,有好幾條巷子都是以橋命名的,這是因為它的前身都是水巷,後來河流變成馬路,橋也就廢了,只留個橋名作巷名了。

長生沒有再盪槳前行,而是把船划進了一條小河灣,那裡有一座榕蔭覆蔽的小島。喏,這就是我家的柑園了,長生指著前方說,這些老樹結出的柑特別甜,再過兩個月就可以把船划過來摘柑了。長生這樣說著就坐下來,點燃一支煙,默默地吸著。吸完了之後,他又開始划船,兩把石林木做的木槳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我平躺下來,隔著船板,能聽到汩汩水聲,彷彿在訴說著這條長河的身世。太陽慢慢西斜,船在陽光和陰影間緩緩穿行,我消受著整個下午的散漫。忽然想起,前陣子有位叫八爪的網友曾約我坐船去前頭那座小鎮的楊府廟看地方戲,吃地道的魚丸面,我應承下來了,卻一直抽不出時間。這些日得了空,卻找不著八爪了。如果這回坐船過去,戲是看不到了,或許還能在楊府廟旁的老字號店裡熱熱地吃上一碗魚丸面吧。

(寫於甲午冬月)

本文字數:12671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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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下雨天你騎馬去拜客

東君

有海歸學子仨,遠離塵表,把工作室搬進了一座深山。這在本縣已屬奇談。他們是誰?人們開始帶著好奇心四處打聽。三位海歸學子,都只有二十齣頭,其中一位是本地人,另外二位是外省人。縣裡面的電視新聞稱他們為「海歸三劍客」,但也有人給他們起了個綽號叫「三海龜」。「海龜甲」自美國矽谷來。「海龜乙」自英倫來。「海龜丙」自日本名古屋來。「三海龜」蜇居山中,潛心研發軟體,過的是一種很世俗的朝九晚五的生活;不過,偶爾從工作室里探出頭來,呷著咖啡,望一眼窗外的白雲綠樹,大概也會有一種出世之感吧。

「海龜甲」曾在上海一家外企打過工,但他覺得自己的位置不在上海金融大廈某間封閉的工作室,而是這座海拔高於金融大廈,登頂可以遠眺大海的高山。他選擇這地方,也不是一時心血來潮的。前些年,他父親,也就是渡口村村長,跟房地產商聯手,把一大片鹽鹼地和甘蔗地填埋了,變成連片開發的工業園區。兒子畢業後,村長就打算把他從海外招來辦廠,以此拴住他的腳,不致東飄西盪。但「海龜」畢竟是「海龜」,志不在小,他對父親說,他已經找到兩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決心干一番大事業。村長雖然不知道兒子描述的那些專業領域的東西,但他聽了也覺得這事可成。於是拍板。「海龜甲」一個電話,「海龜乙」和「海龜丙」就跨洋越海跑過來了。然而,這一年春天,陰霾也隨後跟著來了。

布滿工業廠房的渡口村到處飄蕩著濁氣。誰都知道,濁氣是會下沉的。沉到哪裡去?一部分沉到水土裡去,一部分沉到人的血液里去。這渡口村他們是無論如何都呆不下去了。

怎麼辦?機器設備都買齊了,總不能半途而廢。「海龜甲」跟父親思謀再三,找到了一個法子,決定把工作室搬到老家的山上去。這山,是渡口村村長早年住過的地方,在本縣東南一隅。村長覺得遷移一事雖然頗費周章,但只要兒子拿定主意,也無不可。老家的三間舊房子還在,經過重新清掃、粉刷、歸置,還是可以住人的。

對「三海龜」來說,這座已經荒廢的山村與渡口村相比,簡直就是一個桃源世界。有山,有水,有草木,有一個溫潤的環境,還有什麼不讓人滿足?「海龜甲」站在陽台上,仰面感嘆說,上海的風吹在臉上總是那麼粗硬,但這裡的風是柔和的。

開發軟體便如同閉關修鍊了。當然,即便過著神仙日子,飯是照樣要吃的。「三海龜」吃慣了西餐,很多食材非得僱人從山下挑上來。「海龜甲」買了一台蛋糕烘焙機,自己親手做法式蛋糕;「海龜乙」買了一台意式咖啡機,能玩各種花式咖啡,還能打出細膩或醇厚的奶沫;「海龜丙」會做日本料理,秋刀魚烤得尤其地道,倘若佐以清酒,風味更佳。除此之外,他們還養了一條伯恩山犬,一日三餐也配備了專門的狗食。

在這裡,山齡比樹齡大,樹齡比屋齡大,屋齡比人齡大,人齡又比狗齡大。萬物有序地生長,相育而不相害。他們跟山民一樣,熱愛清潔的空氣,過著簡單而安靜的日子。

春末的午後,他們在屋頂的平台上支起一把白色太陽傘,坐在那裡,一邊喝下午茶,一邊觀賞著山景。山上原本住著幾十戶人家,三十多年前,村民集體搬遷,有的住到城裡去了,有的分流到鄉村。因為沒有人看管,這裡就日甚一日地荒落下去了。那些木石結構的老房子空蕩蕩的,彷彿有什麼東西在裡面靜靜地腐爛,散發出一股古怪的氣息。低矮的屋頂上到處長滿了雜草,遠遠看去如同一片草坡,偶或有幾隻野雉從短籬矮牆間忽地一下飛掠到屋頂的草叢間,驚起幾隻不知名的鳥。

傍晚時分,「海龜甲」從山背後過來。告訴二人,他在那裡看到一戶人家的屋頂上升起了一縷炊煙。

「海龜乙」說,我們在這個寂寞的星球上終於找到了同類。

「海龜丙」說,真奇怪,我們在這邊的動靜弄得那麼大,他們居然會不知道。

「海龜甲」說,也許是因為那裡的人把我們看作是外星人入侵,不願意跟我們打交道。

「海龜乙」說,無論怎麼說,我們應該去主動拜訪這位離我們最近的鄰居。

「海龜甲」說,是的,我們還應該請他們過來喝喝下午茶的。

於是,在「海龜甲」的帶領下,他們繞過山中一條小道,循著炊煙升起的方向,走訪了那戶人家。為了表示誠意,他們手裡還帶上了一小袋麵粉和水果罐頭。「海龜乙」用揶揄的口吻說,我們這樣子是不是有點像《聖經》裡面那三位提著黃金、乳香、沒藥前往伯利恆朝聖的三博士?「海龜丙」說,我們要麼是見到了世外高人,要麼是見到了一個被遺棄的可憐兮兮的山民。「海龜甲」說,三十多年前,我父親和全村的人都搬遷到山下去住,如果還有人在這兒留守,準是一副野人模樣。喜歡讀點克里斯蒂的「海龜乙」開始發揮想像說,也許住在這裡的人是一個流竄到山頭避難的殺人犯呢。他們這樣胡亂猜想著就到了那戶人家的大門口。「海龜甲」敲了幾聲門,沒人應聲,又隔著低矮的土牆喊了幾聲。不一會兒,就有人趿著拖鞋踢踢踏踏跑出來。門吱呀一聲拉開,露出一個小男孩的半邊臉,他用異樣的目光看了看三人說,太公說了,他不想見外邊來的人。「海龜甲」說,我們不是外人,我父親早年也是這個村的,告訴你家太公,我們只是來看望一下,沒有別的意思。話沒說完,小男孩已經把門關過來。「三海龜」只好把禮物放在門口,悄悄離開了。

第二天,「海龜甲」開門時,發現門口堆放著昨天送出去的禮物。他下意識地掃視一眼樹林,「哧溜」一下,樹籬後鑽出一條細瘦的人影,斜斜地向竹林那邊跑去;一條黃狗跟著一顛一顛地跑著,身後是輕淺的日光和淡薄的樹影。轉眼間,黃狗已跑到前頭,沒入草叢;而人影已漸漸融入竹林,好像光線再暗淡點兒他的身影就會消失。隨後出來的「海龜丙」像是在外星球發現人形動物那樣,興奮地揮動著手臂,向小男孩遠去的身影打了一聲唿哨。小男孩也不知怎麼回事,回頭望了一眼,繼續往前跑,沒跑幾步,又回頭望了一眼,然後就跟那條黃狗一道鑽進竹林深處,霎時不見了。

為什麼他總是不跟我們說話?「海龜丙」望著遠去的背影嘆息了一聲。

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這有什麼不好?「海龜甲」說,至少我們知道,這座山上還有一個鄰居。

「海龜丙」說,至少我們知道他們是無害的,他們也知道我們是無害的。

「海龜甲」望著遠山說,在山裡面住著,有時候你會覺得自己回到了古代,如果下雨天你騎馬去拜訪一位老朋友,會是怎樣一件美好的事。

頂好是主人不在家,你又帶著一絲遺憾回來。「海龜乙」倚在門口微笑著說。

小男孩和老人在山的另一頭,他們在山的這一頭,日子就這麼過著。有一天,「三海龜」驚訝地發現,他們的伯恩山犬跟那條黃狗走到了一起;再過些日,他們發現那個小男孩帶著兩條狗一起在溪邊嬉戲。大約過了半個多月,他們又發現小男孩常常帶著黃狗來這邊找伯恩山犬玩。他沒有跟「三海龜」說話,但跟伯恩山犬似乎很能玩得來。直到有一天,「海龜甲」興奮地宣布:小男孩終於跟我開口說話了。那天,「海龜甲」把狗食分給那條黃狗的同時,也把一片牛肉乾遞給小男孩。小男孩問,這是什麼?「海龜甲」說,是牛肉乾。小男孩說,我不吃這個。過了一會兒,小男孩注視著他腳上的皮鞋說,你們的鞋子跟我們的不一樣。「海龜甲」說,你們穿的是布鞋,而我們穿的是牛皮鞋,當然不一樣。小男孩子瞪大了眼睛問,什麼是牛皮鞋?「海龜甲」說,就是牛皮做的鞋。小男孩又問,牛可以吃?「海龜甲」答,當然可以。再問,牛身上的皮也可以吃?再答,可以,如果有人願意吃的話。小男孩點了點頭,還是不依不饒地問,既然牛皮可以吃,那麼,你們腳下的牛皮鞋也可以煮了吃?「海龜甲」一愣,說,牛皮是牛皮,鞋子是鞋子,不一樣的。

「海龜甲」說,這小男孩的腦子裡裝著許多跟我們不一樣的想法。

「海龜乙」說,應該反過來說,是我們的腦子裡裝著許多跟他不一樣的想法。我們的腦子是那麼複雜,而他是那麼單純,小小年紀,在山裡面住著,還不知道這世界上有那麼多新奇的玩意兒。

「海龜甲」說,照這麼看,我們把電腦帶到山裡來,對他們也是一種冒犯。

是的,「海龜乙」說,跟他們保持一點距離是必要的。

一個雨夜。有人來敲門。篤篤篤。很急。「三海龜」同時起床,一個手執電筒,一個手執獵槍,還有一個空著手去開門。門一開,雨水就隨風潲進來,一個老人跌跌撞撞地進來,頭髮和鬍子被風吹作一團,只能看見半邊臉。老人把黏搭在嘴角的一綹鬚髮撩了一下,劈頭就問,你們這兒可有救急的藥物?我那曾孫發高燒了,額頭跟火爐一樣燙,身上直發汗。

「三海龜」怔怔地看著他,老人立馬作了自我介紹:我叫阿義,住北山的。三人聽了也就明白,眼前這位老人就是那個小男孩所說的「太公」了。「海龜甲」簡單地問了一下病況,立馬去樓上找來降燒的西藥。老人接過葯說,之前給孩子喝了一服中草藥,頂不住,越發厲害了,聽說西藥見效快,就指望這個了。

外面風雨大作,「三海龜」就撐著傘打著手電筒把老人護送到家。這裡的山村是通電的,但老人家中實在沒什麼可用得上電的家用電器。夜晚照明的,還是油燈。屋子裡的陳設很簡陋、古舊,只有一張桌子兩條凳子幾件農具,照例是一些手作物什。進了卧室,撲面就是一股濃烈的草藥氣息,跟屋子裡的黑暗混成一團,懶洋洋地涌動著。小男孩蜷縮在一張老式的圓額床里,喊著冷啊冷啊。「海龜甲」伸手一摸他的額頭,手指顫抖了一下,立馬收回。

阿義太公說,這孩子從來沒有這樣子發過高燒,怕是昨晚被幾隻慌蚊蟲叮咬的緣故。

「海龜丙」問「海龜甲」,慌蚊蟲是什麼蟲?「海龜甲」說,這裡的方言,指那些飢不擇食的蚊子。

阿義太公說,看樣子他得的是六月客。這一回,連「海龜甲」都不明白「六月客」是什麼意思了,就問,什麼叫「六月客」?阿義太公說,是一種六月間生的病。這山裡以前有人發過這病的,很厲害,如果沒有及時救治,會死人的。

「海龜甲」覺得,山裡人到底是淳樸的,居然把病也當作了客人。他早年就聽說父輩們是把麻疹稱作「小客」,把天花稱作「大客」的。不過,這「六月客」他還是頭一回聽過,也是頭一回見過。看樣子,這孩子即便服了葯,一時半刻也難退燒,因此就對阿義太公說,既然病是客人,來了要善待,去了要慢慢送。我這葯就是送客用的,你放心。

吃了退燒藥,小男孩的高燒就跟潮水似的慢慢退了下去。然而,到了凌晨時分,高燒又來了。就這樣,退了又升高,升高了又退,反覆無常,但每回都能降下一點點。

「三海龜」吃過早餐後就放下手頭工作,過來看望。他們都注意到,阿義太公手裡有一本厚厚的舊書,上面寫著:Holy Bible。「海龜甲」問,你是信基督教的?阿義太公瞪大了眼睛問,你說的是番人教?呃,我不信這個。「海龜甲」又接著問,你可曉得自己手裡拿的是什麼?阿義太公說,不曉得,我只記得小時候生了病,阿爹就把這本書拿在手上,後來我的病好了,阿爹就把這本書鎖進柜子里。「海龜甲」把書拿過來,翻了翻說,這是一本英文版的《聖經》,你爹看得懂?阿義太公搖搖頭說,也不曉得他看懂看不懂。翻到《新約》時,「海龜甲」看到了一張外幣,說,這裡面居然還有錢呢。阿義太公說,這是鷹洋。「海龜甲」仔細辨認了一番,說,這是墨西哥幣,你們家怎麼會有這種錢幣?阿義太公說,我們家有很多事連我也說不清了。「三海龜」聽了這話,也沒有追問下去。

阿義太公坐在那裡,一直沒合過眼。「海龜甲」安慰他說,沒事的,燒要慢慢退。這「六月客」也不是好侍候的。阿義太公說,這孩子身上的病真是難纏的客,想趕也趕不掉呢。如果藥物不行,我就去請山那邊的師公來一趟。「海龜甲」見他憂心忡忡,又用溫度計測量了一遍小男孩的體溫,指著水銀柱說,高燒還在,但比昨晚低了一度。師公嘛,不必請了。阿義太公聽了,用手摸摸胸口,好像有什麼東西剛剛落下了。他問「海龜甲」,你會說本地話,祖上叫什麼來著?「海龜甲」報上了祖父的名字。阿義公點點頭說,是我族弟。自從族人搬到十幾里外的山下居住之後,我就跟他們極少來往了。阿義太公又問另外兩位,你們是上海人嗎?「海龜丙」聳了聳肩反問,為什麼說我們是上海人?阿義太公說,瞧你們那派頭,就像是上海人。三十多年前,我們這兒倒是來過一位上海老闆,穿一雙牛皮鞋,鞋跟那兒有一塊小鐵片,走起路「滴扣滴扣」的。全村的人一聽到這聲音,就曉得上海老闆來了。

阿義太公說,這位上海老闆在渡口村那一帶辦了一個礦燈廠,把村上的男女老少都帶下山去了,這裡面也包括阿義太公一家七口。之後許多年,他們到底去了哪裡,為什麼一去不回,他都無從知曉。有傳言說,他的兒子得病(什麼病不詳)死了,兩個孫子也在意外事故(什麼事故不詳)中喪生,但沒有人證實這些事是否屬實。忽然有一天,有人把一個陌生的小男孩帶上山來,交給他,說是他的曾孫。阿義太公說,他都是個土埋半截的人了,往後怎麼把這孩子拉扯大?那人二話不說,就走掉了。從此,這孩子就跟阿義太公相依為生。那一年,阿義太公已年逾八十。

三人聽了阿義太公的一番話後,都有點兒替他擔心: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撒手走了,扔下這孩子孤單一人怎麼辦?但阿義太公好像沒想過「死」這個字。阿義太公說,有位「先生」曾給他算過命,說他如果能跨過八十八歲這個坎兒,還能再活十二年。他接著伸出十根手指,一字一頓地說,我今年已經八十九歲啦。

三人從阿義太公家出來,又開始同往常一樣辯論起來,他們關注的是,阿義太公是否能活到一百歲,那一天,他的曾孫是否還留在山裡面。

也許有一天,阿義太公會把整座山當作王位那樣傳給他的曾孫……

也許有一天,他的曾孫會放棄這裡的一切跑到城裡去謀生……

也許有一天,他的曾孫在城裡賺了足夠的錢又想回到山裡面居住……

那一刻,他們的猜想似乎延伸到了一條彎曲的山路的盡頭,突然變成白雲、飛鳥在陽光點染的天空任意飄蕩……

隔日傍午,阿義太公給「三海龜」送來了一籃土豆。他說,這孩子的命也真是懶賤,吃了兩天葯高燒就不再複發了,這世上還果真有救命的靈丹妙藥呢。

自此,阿義太公跟「三海龜」之間有了來往。不過,「三海龜」整天都忙於工作,阿義太公也不好意思叨擾。即便來了,也很少說話,只是像影子一樣,在陽光里悄無聲息地坐著。狗也是,懶懶的,不出聲。阿義太公也不許小男孩打擾他們,但小男孩總是以帶狗糧給伯恩山犬的名義偷偷過來。他只是跟狗玩。用「三海龜」的話來說,小的跟小的最能玩得來。

山南山北,兩戶人家,各有各的過法。

阿義太公一早起來,照例要巡山。這麼多年來他把整座山當成了自己的家,無論山底下的地有多深,山頂上的天空有多高,彷彿也都有賴他的看顧。每天有事沒事四下里遊走一圈在他已成習慣,跟他同行的,有時是那個小男孩,有時是那條黃狗。無一例外。

至於「三海龜」,幾乎足不出戶。他們為了掘到眼前的第一桶金,可以忍受孤獨,以及孤獨帶來的種種煎熬。幾個月後,他們的軟體產品得以成功開發之後,原本可以開香檳慶賀一番的,但跟他們合作的公司竟在金融海嘯的衝擊之下宣布破產了。由於這些軟體是為那家公司量身定做的,因此也就無法再轉賣給別的公司。「三海龜」自然沒想到金融海嘯會從美國的華爾街一直波及到中國的山旮旯里。「海龜甲」給父親發簡訊說明自己目下的窘迫境況時,少不了詛咒、抱怨,並且很專業地用「非理性癲狂」這個詞來描述這場危機的根源。

除了無聊,他們不知道怎樣應對以後的日子。於是,他們想到了阿義太公。因為天氣不錯,他們決定去看看阿義太公和他的曾孫。

半道上,「海龜丙」突然提出了這樣一個似乎經過深思熟慮的問題:世界金融危機會影響阿義太公的生活嗎?

我想會的,「海龜乙」說,在全球化的時代,我們把手放在這裡的任何一塊岩石上都能感受到金融海嘯的衝擊。

我想不會,「海龜甲」說,無論世界怎麼變化,阿義太公還是阿義太公,仍然可以吃他自己種的菜,過著神仙一般的日子。

進了阿義太公的院子,他們才停止辯論。

阿義太公撂下手頭的竹編,迎上來問,今天怎麼得閑來我們這兒坐坐?

「海龜甲」說,那陣子,我們每天早晚工作,忙得不可開交,連禮拜天都變成了禮拜八。

阿義太公說,在我們這兒,每天都是禮拜天。

「海龜甲」說,對我們來說,禮拜天是不存在的。

阿義太公呵呵笑道,你們是忙人,我是閑人,你想想,禮拜一跟禮拜天,雖然相隔只一天,但說到底還是不一樣的啊。

「海龜甲」苦笑了一聲說,看樣子我們以後也要天天過禮拜天了。

阿義太公不知道這話裡面的意思,轉身掇來了兩條長凳,讓他們坐了下來。接著又端上了一壇酒,擺上了四副碗筷。桌子上只有兩盤菜,一盤田魚乾,一盤鹹菜根。阿義太公說,今天難得請你們吃頓便飯,你們就不必推辭了。「海龜甲」抽了抽鼻子說,小時候吃過這鹹菜,氣道不好聞,味道卻好得很。說著,搛了一片,放嘴裡,細嚼一番,隨即用本地話贊道,咸兼淡,正好呢。阿義太公很高興,說,我家還有一缸鹹菜根,你們到時候可以帶點兒回去。其他兩人也不客氣,也都吃起了鹹菜。天在片刻間黑了下來,外面的風也大了起來,院子里的木門忽地一下被風吹開,發出吱嘎吱嘎聲。小男孩子正要跑出去關門時,阿義太公說,別關門,把風放進來。

一陣山風捲走了屋子裡的熱氣,嗚咽數聲,就躥進山谷里去了。這時候,山背後升起了一枚碩大的月亮,仿如一朵白梅在牆角綻放。在這樣一個平靜的夜晚,他們聽著山谷里攪動的風聲,咬起菜根來似乎也格外帶勁了。

渡口村村長得知兒子第一回在生意場上遭遇了挫敗,次日就上山來看望。與他同行的,是一位「先生」。這位「先生」會起課,會拔牌,還會看風水,手指掐掐,點點,就能說出一大套叫人不得不信服的話來。這位「先生」還會一種早已失傳了的「調人」的法術。什麼叫調人?就是放蠱,但跟外間的放蠱在心眼手法上又不一樣。

「先生」瘦長,背微駝,不戴墨鏡,沒留鬍子,面目也算白凈,有一個發亮的前額和一雙彷彿能洞穿一切的眼睛。他從房屋的青龍頭(東南角)繞到白虎尾(西北角),站定,指著遠處說,對面山上有一座信號發射塔,跟這邊的屋子正好是對沖的,於你們不利。「海龜甲」說,發射塔離我們那麼遠,從科學角度來看,應該不會有電磁輻射吧。

「先生」說,發射塔是電磁煞,在五行中屬火,火與心血管恰好是對應的。長此下去,遲早會對身體不利。「先生」走到屋前一塊道坦里,畫了個圈說,這兒,對,以後就在這兒挖口池塘,水可以克火。

走到山的另一面,「海龜甲」指著一座老房子對父親和「先生」說,這就是阿義太公的家。阿義太公不在家,院門敞開,幾隻家禽踩著滿地翻曬的乾草進進出出,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

「海龜乙」舉頭望著屋頂說,我怎麼感覺東山上那座發射塔對沖的是阿義太公家的煙囪?

是的,「海龜丙」點點頭說,不然他家的屋頂為什麼會寸草不生?

他們模仿著「先生」的口吻說話。

但阿義太公的屋前有一堵牆,「先生」說,這堵牆擋住了煞氣。

這堵牆是家廟的牆,廟毀了,只剩這一堵牆,斑駁的牆面至今還殘留著老宋體的「主義」兩個字。那是半個世紀以前有人用毛刷子寫的。據村長回憶說,那個年代,人們天天讀報,大談「主義」。唯有阿義太公一心種地,不談「主義」。阿義太公有句名言:胡蘿蔔沒有胡蘿蔔主義,西紅柿也沒有西紅柿主義,茄子沒有,空心菜也沒有。因此,村上的人就稱他是「沒有主義的阿義」。談「主義」的人後來都跑到山下去了,阿義太公抱持「沒有主義」,留在山裡面,獨來獨往,無牽無掛,跟山上的古樹一併活著。

「先生」看完了阿義太公那座屋子的朝向後又帶著「三海龜」走到東山山麓,回頭觀望山形。正說話間,他們遠遠就看見阿義太公跟小男孩從另一邊過來。阿義太公走得很慢,那樣子,不像是走,而是移動。一寸寸地移動。「先生」喚了一聲「阿義公」,阿義太公就停住了腳步,仔細辨認。

是李山人?阿義太公問。

「先生」說,我是李山人的兒子,家父五年前就歸道山了。

阿義太公「哦」了一聲,就跟他攀談起來。曾孫怕見生人,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催喊:走歸,走歸,快點呶……阿義太公苦笑著說,這話好像是在詛咒我早死呢。「先生」說,這叫童言無忌,你不必放在心上的。阿義太公嘆息一聲說,到底是老了,老年人最怕有人催他「走歸」了。我這老寒腿,現在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先生」也順著阿義太公的話說,老年人,走路慢一點總是好的,跌倒了,很難將息,不像年輕人,在床上躺幾天就能活絡過來了。阿義太公說,你說得對,走得慢一點,是為了走得更長久一點。阿義太公回過頭來看看那個曾孫,料想他已等得不耐煩了,便模仿他的口吻吆喝了一句「走歸,走歸,快點呶」。

走慢點才好啊,「先生」望著阿義太公的背影,對「三海龜」說,你們瞧瞧阿義太公走路的姿勢,這是一種莊重的緩慢。我從這慢裡面看到了現代人一直嚮往的慢生活。

風當然是從南邊吹過來的。村長說,山裡的風好得很,可小時候呆在這裡居然不曾覺著它的好。吃罷早餐,村長和「先生」擬定了一份以十二年為期的房屋租賃合同,交「海龜甲」列印成幾十份,準備帶到山下,找那些遷至山外的村民一一簽訂。下山之前,村長把兒子叫到跟前說,從今天開始,「先生」就是你們仨的導師。他會傳授你們生財之道,你們一定要言聽計從。別以為自己念了幾年洋文,就有多了不得。人家「先生」的道行遠遠在你我之上,我這些年之所以能把盤子做大,全仗「先生」的點撥。現在他願意幫你忙,是你修來的福氣。

兒子做軟體開發雖然沒虧多少錢,但把一段大好時光都搭了進去,心中正暗自懊悔,這時節父親不僅願意出手相幫,還給他指明一條生財之道,他還有什麼不願意接受?對眼前這位「先生」他原本也不怎麼恭敬,但這兩天相處之下,感覺他有點像電影里的魔法師,掌握了一門神秘學問,能在某個不易察覺的時刻釋放出某種超自然力量。

一天清早,小男孩急匆匆跑過來說,太公生病了。

「三海龜」過去看望時,阿義太公正坐在牆根下,神情古怪,眼珠子只是瞪著前方,一動不動。「三海龜」試著在他眼前揮了揮手,他的眼珠子卻依舊跟木刻似的。阿義太公說,今早起來,他就感覺眼晴里像是揉進了蛛絲,把兩顆眼珠子都縛住了。問,能看見東西?說,能。但眼珠子就是動不了,既不能向左轉,也不能向右轉,只是在中間定著。左邊的人跟他說話,他就只能把頭轉向左邊;右邊的人跟他說話,他就只能把頭轉向右邊。

「海龜甲」問,為什麼會這樣?

阿義太公幹笑一聲,說,你們去問問那天過來看風水的李先生就曉得了。

你的眼珠子動不了,跟「先生」有關?

三十年前,我們這村上有個寡婦也是跟我一樣,平白無故地眼睛就定住不動了。她看了不少郎中,就是治不好。後來有一天,李山人,也就是「先生」的父親經過我們這個村,說自己能治好婦人的眼病。婦人信了,就跟隨他來到山下,坐船去了他那座冷清殿,李山人倒也沒騙人,從藥箱里取出一顆紐扣般大小的物什,交給了婦人。說也神奇,那物什平日里就放在茶米里養著,拿出來看也很平常,但一放進眼皮底下,它就會跟活物似的骨碌碌滾動,把眼睛裡的蛛絲一下子就舔乾淨了,然後就從眼皮底下自行滾了出來。三天後,婦人回到山上,跟我們說起了這件神奇的事,獨獨不提李山人在這三天里都幹了些什麼。當然,這種事,我們村的人差不多都猜想得到的。

你的意思是說,你的眼睛出現這毛病,「先生」也能治?

我老了,不中用了,神衰鬼弄人的事也不是沒有可能。你們回頭轉告李先生,什麼時候帶著那件家傳寶物專程來一趟,我一定感激不盡。

「海龜甲」回來後就把阿義太公的原話轉告「先生」(轉述中,他有意略去了寡婦隨同李山人下山那一段隱私)。「先生」先是一怔,繼而一笑,說,他曉得感激就好,三天後,我自然會過去一趟。

為什麼非要等到三天之後?「三海龜」還是不明白。

三天後,「先生」果然帶著「三海龜」去見阿義太公。阿義太公的眼皮耷拉下來,眼圈發紅。「先生」來了,他好像視而不見,依舊坐在牆根下,不發一言。「先生」把阿義太公拉到一角,不知道嘀咕些什麼。他們過來的時候,阿義太公就對小男孩說,過了夏天,「先生」把你送到城裡的學堂念書,你去不去?小男孩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阿義太公面露難色說,孩子這些年跟我在一起生活,捨不得離開呢。再說,小廟神沒見過大香火,突然跑出去見世面有些怕怕的。「先生」說,孩子的事我會安排,你就照我的意思去辦。「先生」接著從口袋裡取出一顆紐扣狀的物什,說,之前聽說你的眼烏珠子無緣無故地定住了,我也沒少費心,這兩天我下了一趟山,借了這顆珠子,你只需要把它放在眼皮底下滾幾下,眼珠子自然就能動了。阿義太公照他這麼做,不過須臾,眼珠子果真就能滾動了。

我不明白的是,「海龜乙」自言自語地說,上帝造人為什麼非要讓眼珠子滾動?

也許這跟地球自轉偏向力有關吧。「海龜甲」作了貌似科學的回答。

他們閑聊的時候,「先生」又把阿義太公拉到一邊嘀咕了些什麼。阿義太公先是搖頭,然後點頭,之後就獨自一人進了屋子。沒過多久,他就拄著一根手杖從屋子裡出來。一屋子的人都瞪大了眼。阿義太公穿的竟是一件舊兮兮的西裝,裡面的襯衫上還系了一條繩子般的領帶。阿義太公說,我從箱子裡面翻找了好久,才找出這身舊衣裳來。「先生」說,你沒有下過山,怎麼會有這一身洋裝?阿義太公說,是我爹留下的,他早年在城裡的一家布店當過阿大先生。「海龜甲」問,什麼是阿大先生?「先生」翹起一根拇指說,這你就不懂了吧,阿大先生就是商鋪里的總管。「海龜甲」輕輕地哦了一聲,說,老人家原來也是富二代呢。阿義太公說,你還別說,我爹當年從上海出差回來,還帶回了幾句洋文。滿口培林、司底克。小後生,你是留過洋的,應該知道的。「海龜甲」做了一個擦額頭的動作說,似乎聽懂一點。「先生」解釋說,我們這裡的人以前買了洋貨,常常是跟著洋文來念,軸承念作培林,手杖念作司底克,是這意思吧阿義太公?阿義太公說,留洋學生學問大著呢,我怎麼敢在人家面前顯擺?「先生」扯了扯阿義太公的衣角說,再去翻翻箱底,還有沒有更舊的出客衣裳。阿義太公應了幾聲「好,好,好」就轉頭進了裡屋。過了許久,他就穿著一身凍綠布做的長衫慢騰騰地出來了。銀白色的鬍鬚垂及前胸,隨風飄動,仙氣一下子就出來了。「先生」見了,立馬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師父。阿義太公嚇了一跳,說,你怎麼稱我師父?「先生」說,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師父了。阿義太公說,師父這稱號怎麼可以隨便叫的?「先生」說,這不,就差這一拜了。說著就跪了下來。阿義太公一時愕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先生」說,我叫你師父,你就是師父,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師父,我就是你徒弟了。「海龜甲」垂著雙手,站在一邊看,仍然是一頭霧水。

「先生」出了門,看見院子里一隻長腳雞走著鶴步,便說,雞有鶴相,就是雞裡面的鶴了。

這雞像是聽懂人話,邁著闊步走出院門外,一副很有風度的樣子。

過了半晌,「先生」轉頭跟阿義太公說,我之前在山上轉過一圈,發現這裡有不少古樹。阿義太公說,千年以上的古樹有一棵,五百年以上的古樹有四棵,兩三百年以上的古樹就說不清了。「先生」說,好,你就帶我去看那棵千年古樹。

樹是古的,路是新的。這條路是阿義太公一個人修的。阿義太公七十歲以後就開始做這樣一件在他看來意義非凡的事。一個人,花了十幾年時間,修一條山路,也不知道為了什麼。路的盡頭是幾座古墓,像是祖墳。邊上有一棵古樹,古賢般靜穆。

阿義太公穿了長衫為什麼會有古人之風?現在我終於弄明白了。站在一邊的「海龜甲」說,因為阿義太公時常跟這些古樹呆在一起,自然而然地就有了古樹的氣息。

沒錯,「海龜乙」說,這棵古樹居然長得跟阿義太公很像。

「先生」讓阿義太公盤坐樹下,然後從各個角度打量了一遍說,你以後什麼都不必做,凡是有客人來了,你就在這棵古樹下盤坐就行了。阿義太公問,就這樣簡單?「先生」說,難道還要請您老人家給客人掇凳遞茶不成?阿義太公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半晌,想說點什麼,卻又忍住了。

「先生」說,別人問你一些事,你大可不必回答,但你可以這樣。說著就做了一個「掀髯一笑」的動作。阿義太公也跟著做了一個「掀髯一笑」的動作。「三海龜」見了都豎起拇指說,這動作真夠帥氣。之後,「先生」還教會阿義太公打坐的姿勢。阿義太公就那麼一坐,神態舉止活脫脫一個現世神仙。「三海龜」又做了一個「拇指點贊」的動作。

過了一陣子,村長就帶了一位設計師和一支施工隊進駐山中,把那些老房子里里外外修葺了一番。「先生」說,這些爛木頭、破磚頭,以前沒用,現在有用了,以後都是可以生金生銀的。「先生」接著就跟「三海龜」談起了「生財之道」,很具體,很鮮活,都是「三海龜」在大學課堂上沒聽過的。在廚房裡,「先生」突然舉起一把鍋鏟說,現在你們要做的,就是使勁在網路上炒。能炒多火,就炒多火。如何把這座冷清山炒成名山,少不了你們仨,當然,也少不了一個主角,阿義太公。有了名山和名人,這山就不是石頭山,而是金山銀山。

做法也很簡單:他們把阿義太公的照片傳到網上去,再添了些介紹文字,事情就成了。

沒過多久,網上又出現了這樣一個視頻:一棵古樹下,一個白髮長須的老人坐在草席上,那樣子就彷彿坐上了魔毯,正準備迎風飄飛起來。坐著坐著,他就解下了頭上的方巾,放在一邊;過了一會兒,他又解開了腰帶,放在一邊;再過一會兒,又脫下道袍,放在一邊。接著,他就做了一個要把什麼東西安放樹下的動作,但眼明心細的人也許會注意到,他手裡什麼都沒有(也許他手心裡有一種看不見的東西,只是無以名之而已)。然後,一陣風吹來,他的身體開始緩緩離開地面……

這位耄耋老人就是阿義太公。他在網上有個響亮的道號:古鏡山人。

又過了一陣子,「三海龜」接待了幾位慕名而來的修行者。其中一個絡腮鬍男人自稱是瑜珈行者。他穿的雖然是布衣和草鞋,但左手的老菩提,右手的老蜜蠟,以及脖子間的南松一百零八串珠子,合起來少說也值個十幾萬。一看即知,此人來頭不小。來頭不小的人出手也闊綽,他看了山形,二話不說,就從「三海龜」那裡租了一套老房子,打算在此居住三四個月,而每個月大約有三天時間要在野外搭建一個簡易帳篷,過一種辟穀生活。所謂辟穀,絡腮鬍男人說,就是讓自身處於一種適度的飢餓狀態,據說這樣做可以重啟人體的免疫系統。「三海龜」給這位神秘的修行者拍了照片與視頻,配上文字,一一傳到網上。此人只因偶爾比別人少吃幾頓飯,也就被人目為世外高人了。

還有一人,是來自某座海島的居士,平日里喜歡坐在一棵古松下發獃,偶或開口,就是滿嘴佛話,有時還會雙手合什,念幾句禪詩。同時過來的另一位,好像不是來體驗修行生活的,不過,他喜歡在腰間別一把斧頭,裝扮成樵夫,整天在山裡面轉悠,也不知道為了什麼。

這座山上有十幾棵古樹,現在,這些古樹都有人供養了;這座山上有幾十座老房子,現在也都變成了民宿。尤其是節假日,來山中過慢生活的城裡人越來越多,這錢也就跟山泉一樣源源不斷地流進「三海龜」的口袋裡。山裡面沒有銀行,因此,他們就把錢大把大把地塞進一個倒扣的搗臼里。除了他們,沒有人會知道這個秘密。

再說阿義太公和他的曾孫。

入秋之後,「先生」就把阿義太公的曾孫送到城裡一家寄宿小學念書。彼時阿義太公心下雖然有些不舍,但權衡利弊,他還是點頭同意了。阿義太公對「三海龜」說,這孩子出身貧寒,沒指望他將來也像你們那樣出國留學,不過,念點書總不是壞事。退一步說,書念不好,也不打緊,回來了,就把這座山交他看管。「海龜甲」說,這山我們會替你老人家好好管著,你就放心讓他去念書吧。阿義太公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先生」都當著大家的面拍胸脯作了保證:只要阿義太公願意配合他們做山裡面的「現世神仙」,孩子的撫養費以後就由他們資助,直到大學畢業。這筆賬,無論怎麼算,都不會虧。還有一樁事,「先生」也替他著想了,那就是阿義太公日後要是歸了道山,他會執弟子之禮,把他安葬在古樹邊上的一塊牛眠寶地。至於那座老房子,以後可以留給他的曾孫,也可以翻建成一座讓阿義太公配享的本地爺廟。

眼下讓阿義太公高興的是,曾孫剛識了幾個字,就比先前更懂事了。每隔一周,他就會把電話打到山上,問候太公。曾孫的生活有了著落,阿義太公也樂得做空手閑人了。有時阿義太公接到「先生」的電話,就立馬換上一身新買的道袍,施施然回到樹下,兀自盤坐。雖然是秋老虎的天氣,但山裡面還是清涼的。

阿義太公坐在一陣清風裡,不禁感嘆,世上光陰好。

寫於2015年春夏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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