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潮雙雄會——戈達爾與特呂弗的恩恩怨怨

最新 04-22

小編語：4月20日，「法國新浪潮雙傑電影回顧展」在深圳百老匯電影中心盛大開啟，特呂弗與戈達爾的7部傑作依次在大銀幕上亮相，時間的淘洗讓先鋒的光芒愈加璀璨，影迷們為此奔走雀躍。

作為彪炳史冊的兩位作者型電影大師，戈達爾與特呂弗攜手或各自創造了多項電影傳奇。不同的個性與觀念，導致兩人的創作各異，從開始的惺惺相惜到後來分道揚鑣，其恩恩怨怨亦給人頗多啟示。

●個性不同兩大師

人們常說，性格決定命運。觀察戈達爾與特呂弗的其人其作，戈達爾之所以成為戈達爾，或特呂弗之所以成為特呂弗，以及兩人之間的關係——或悲或喜，或逆或順，或親如基友，或視若仇敵，均是命運和個性使然。

戈達爾出生在一個富裕之家，父親是醫生，母親是瑞士銀行家的女兒，繼承了龐大的遺產。優渥的童年生活，塑造了戈達爾揮金如土、不管深淺的浪子性格，最後導致其父親斷絕了供應。戈達爾電影中的叛逆、混不吝，六親不認的精神，以及製作上的低成本，想必與此不無關係。

特呂弗則出生在單親家庭，他所隨的是繼父的姓氏，一出生即住在外婆家交由奶媽撫養。孤獨苦痛的童年，養成了特呂弗相對沉靜、細膩、敏感的個性。體現在電影創作上，就是常常呈現出成長的苦悶，身份的探尋，對雙親之愛的渴望等。鮮明的自傳色彩，讓特呂弗的電影時有尋父意識的流露，比如在《四百擊》中，專有場英文課表現老師在反覆糾正法國學生如何正確讀出英語的Where is the father?（父親在哪裡？）

《四百擊》劇照

戈達爾有著焦躁易變的特點，生活中缺少專註與深入。他到朋友家去翻看書籍，常常一翻就是40多本，每本書只看個開頭和結尾，看電影的習慣亦是如此，經常是一個下午就能看5部電影，每部電影只看10來分鐘。用特呂弗的話說就是：戈達爾「永遠都是急躁不耐煩」。這些習慣特點表現在其電影上，就是不按常理出牌，充滿碎片化和極為豐富的信息量，主題紛繁，淵博多元，有時又不免蜻蜓點水、缺乏深入。

特呂弗則相對心思縝密而冷峻，對問題的研究也更細微沉潛。兩人在《電影手冊》雜誌時，都曾撰寫研究希區柯克的文字，戈達爾的是零散篇章，特呂弗則是研究專著《希區柯克》。特呂弗還跟蹤採訪希區柯克多年，錄音整理出版了對話錄著作《希區柯克論電影》，成為電影史上研究希區柯克與特呂弗的重要文獻。順便說一下，其實，我最早看到特呂弗的作品，並不是電影而是這本希區柯克與特呂弗的對話錄。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末期，錄像機都很少見，我尚未看過一部特呂弗的電影，希區柯克的電影也只看過兩部。正是這本《希區柯克論電影》，讓我從多方面認識了希區柯克，他的創作和構想，以及與電影相關的諸多問題。

面對電影或觀眾，戈達爾與特呂弗亦有著不同姿態。

戈達爾表現出更多的玩樂與戲謔，他居高臨下，探索電影表達的各種可能，或消解或揉碎或壓制或擴張，無所不用其極，他自嘲說自己因為不會講故事才嘗試用各種方法去反覆試驗。其實，內里彰顯了他對電影的把玩甚至輕慢。他不屑於迎合觀眾，甚至寧願以某種擰巴挑戰大眾的觀賞習慣和趣味，導致其一些作品自說自話，晦澀難懂。有觀眾戲稱戈達爾的電影是「扔向觀眾的手榴彈」。戈達爾本人始終保持著某種先鋒立場，對包括斯皮爾伯格在內的國際市場當紅導演的批判性，認為那些自稱「考慮觀眾需求」的電影人多是騙子，他們只是打著「吸引更多觀眾」的旗號，以滿足自己對金錢的貪慾。

特呂弗則對觀眾與市場的關係較為審慎。他保持著某種兼顧與寬容，尤其是在後期，對大眾的趣味、市場的走向有著必要的遷就。在創作中，更多體現在內容或主題的開掘而不是形式上的探索。也許，特呂弗後期的電影少了些早期的前衛和鋒芒，卻贏得了更多觀眾的認可。

《騙婚記》劇照

其實，兩人在創作方向的不同，早在二十世紀中後期已漸行漸顯，比如特呂弗1964年完成的《柔膚》、1969年完成的《騙婚記》（La sirène du Mississipi)，都少見文青的矯飾，而是在探索罪與罰、情與愛的深層問題的同時，努力傾向雅俗共賞。兩部影片都營造了超強的黑色類型片氛圍，以細膩精緻又扣人心弦的故事吸引不同層面的觀眾。《騙婚記》在法國遭受詬病而在美國卻備受稱讚，後來還有特呂弗憑《日以繼夜》（La Nuit Americaine）獲得了1973年的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都表明了他從早期新浪潮一路走來的變化。說妥協也好，說叛變也罷，特呂弗對電影藝術與市場的平衡與把握，至少豐富了新浪潮發展的經驗與可能。

●影迷出身的電影巨擘

觀察世界電影發展史，會發現，諸多彪炳史冊的大師沒有進過專門的電影學院。戈達爾與特呂弗是其中的重要代表，兩人都是超級影迷，都是靠自學成才。因家庭背景和個性的差異，兩人對電影的熱愛，也呈現不同的風格。

《筋疲力盡》劇照

戈達爾似乎才情恣肆到難以自抑，難以自控，他對電影有著如皇帝寵幸的傲慢姿態，很少有電影能真正進入他的法眼，或者是由於太過聰明讓他無需潛心揣摩某部電影。因此，他看電影就常常以提綱挈領、一目十行的方式縱覽，「會當凌絕頂，一覽眾『片』小」，很多影片都無需細看，而是走馬觀花地看個頭尾，就盡在掌握。我手邊沒有戈達爾的觀片數據，想必也是極為龐大的天文數字，具體到某部影片卻未必是從頭到尾老老實實的看過。

特呂弗對電影的愛則更痴迷和純粹，他自稱是電影院救了自己的命，在納粹佔領下的巴黎，電影成了他少年時期的避難所，同一部影片可以一遍遍地觀看達20多次，比如讓·雷諾阿的《遊戲規則》等。根據特呂弗的自己統計，從1946至1956年的十年間，他看了大約3000部電影，其數量之巨，非一般影迷堪比。

戈達爾起家拍電影直接靠有錢的父母，其早期短片都有父母贊助。特呂弗則「曲線救國」，靠自己妻子的家庭支援。戈達爾不信權威，特呂弗則崇拜大師。我從相關著作中獲悉，特呂弗曾一度考慮是否娶希區柯克的女兒為妻，還曾思考是否要娶讓·雷諾阿的侄女為妻。我想，無論是希區柯克還是讓·雷諾阿，在特呂弗心中都該具有精神之父的重要意義。特呂弗後來娶了著名製片人摩根斯坦的女兒，妻子豐厚的嫁妝使他能夠籌拍短片《淘氣鬼》，並成立了自己的電影公司，不僅製作完成了此後自己的全部電影，還資助了多部友人的電影創作，如里維特的處女作《巴黎屬於我們》、侯麥的《慕德家的一夜》、科克托的《奧菲的遺言》、皮亞拉的《赤裸童年》，還有戈達爾的《我略知她的二三事》（2ou3 choses que je sais d"elle)。

讓-呂克·戈達爾

血氣方剛的戈達爾和特呂弗，積極投身參與了史上著名的「五月風暴」革命事件。事件緣起與政府當局撤換法國電影資料館創始人、時任館長亨利·朗格盧瓦（Henri Langlois）有關，這引起了自稱「電影資料館的孩子」們的導演群體的強烈不滿，他們由聲明抵制，到走上街頭抗議，及至發生流血衝突，戈達爾與特呂弗也都在與警察的衝突中挂彩。兩人參加革命的動機有著微妙不同，戈達爾勢要藉助風暴掀起聲勢浩大的革命（也許還有大出風頭的潛意識），這位中國文革的狂熱讚美和支持者，身體力行地參與了這場干預生活、觸及靈魂的暴動，希望藉此徹底推翻舊制度、舊勢力，甚至舊的電影藝術。而特呂弗則沒有那麼大的革命目標和激情，他的訴求更書生氣，正如他自己所說，「我一直傾向於逃避生活，以電影為避難所，因此當電影受到攻擊時，我會用整個生命去保衛它。」

「五月風暴」是兩人關係破裂的導火索，引發了後來兩人的分道揚鑣。戈達爾當時的妻子安妮·維亞澤姆斯基事後回憶說，當時在特呂弗的辦公室，戈達爾生氣地對特呂弗說：「我本來以為你是我的兄弟，可你卻是個叛徒。」

《法外之徒》劇照

戈達爾對包括《日以繼夜》等特呂弗的後期電影多有不滿，曾公開表示：「特呂弗從事電影的過程實在很怪異，假如將特呂弗的真實生活搬上銀幕，一定會是一部精彩的傑作，但製作費也一定不便宜。」

有趣的是，特呂弗去世三十多年了，並沒有一部以特呂弗為主角的傳記電影問世。而依然在世的戈達爾卻屢屢被人搬上銀幕。2017年，導演米歇爾·阿扎納維西於斯根據戈達爾前妻的回憶錄拍攝成了同名電影《敬畏》（Le Redoutable)，將鏡頭焦點對準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法國影壇，描繪了戈達爾與女演員安妮·維亞澤姆斯基之間的真實愛情故事。電影中的戈達爾盡顯其非同尋常，特立獨行，不循常理的脾氣秉性。比如，戈達爾與妻子等人走在巴黎大街上，有位大學教授主動上前示好，說他喜歡戈達爾的電影並正在撰寫研究專著，不料戈達爾卻拉著臉，冷言冷語地貶低對方為人為文沒有價值。

《敬畏》海報

2017年夏天，有「新浪潮祖母」美譽的導演阿涅斯·瓦爾達（Agnès Varda）執導了備受稱讚的紀錄長片《臉龐，村莊》（Visages villages），影片記述了瓦爾達與街頭藝術家JR的一次行為藝術之旅，JR駕駛著小貨車載著瓦爾達穿越法國的村莊，一路上拍攝下各色普通人，用隨車具有的攝影室和製作超大貼畫的沖印功能，沿途製作和展出各種巨大的告示牌或肖像照。讓藝術走進自然、走進生活，並讓生活照耀自然、點亮藝術。這部別開生面的紀錄片尾聲，是瓦爾達要給年輕的JR一次驚喜——拜訪電影大神戈達爾。一路上瓦爾達深情款款地讚揚戈達爾，事實上，整部影片中都伴隨著對戈達爾出現的期待。當兩人不遠迢迢趕到了戈達爾的海濱居所，卻吃了閉門羹。事前已經約好了，戈達爾卻放了鴿子，他故意逃避不在家。只在玻璃上留下了一行小字「A la Ville de Douernenay，Du C?té de la C?te」，意思是「在杜阿爾納納鎮，走近藍色海岸」，前句是巴黎一家小餐館的名字，瓦爾達曾與丈夫雅克·德米和戈達爾經常去那裡吃飯，雅克·德米去世時也只給瓦爾達留下了這句留言，後句的「走近藍色海岸」則是瓦爾達從前執導的一部電影片名。看到戈達爾的留言，88歲的瓦爾達不禁淚奔，她哽咽道「如果這是戈達爾想要讓我難受的話，那麼他成功了。」老太太說這個惡作劇一點也不好笑，並對著不在場的戈達爾說「……我太了解你了，我很愛你，但你還是個大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