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爾德童話：少年國王

少年國王

加冕典禮的前一天晚上，少年國王送走了大臣們，獨自坐在自己漂亮的房間里。國王只有十六歲，還是一個少年。大臣們離 開後，他覺得很輕鬆，先是靠在繡花沙發的墊子上鬆了口氣，然 後又直接躺在了上面。

他是窮苦的牧羊人養大的，他一直把牧羊人視為自己的父親。 但實際上，他母親是老國王的獨生女，跟一個地位低下的人私自 相戀生下了他。關於這個人的身份，有人說他是一個外地人，能 將笛子吹奏得出神入化，所以才迷住了公主；也有人說他是從意 大利來的藝術家，公主很欣賞他。

公主生下孩子剛一個禮拜，孩子就被人偷偷抱走了，交給森 林深處一對牧羊人夫婦收養。之後不到一個小時，公主便去世了，御醫說她是因為悲傷過度，也有人說她是因為喝下了一杯毒酒。據說，公主下葬時，墓穴里還有一具男人的屍體，他相貌英俊， 雙手被反綁起來，胸口處鮮血淋漓。

彌留之際，老國王不知是悔恨自己罪孽深重，還是不想自己 的王國被外人掌控，將少年找回來，在大臣面前立他為自己的繼 承人。

少年脫去了破舊的羊皮外衣，換上華美的服飾，戴上名貴的 珠寶。那一刻，他簡直太興奮了。雖然有時他也會懷念在森林那 段自由的生活，並一直很反感宮裡複雜的禮節，但是王宮如此富 麗堂皇，而他竟成了這裡的主人，還有比這更讓人欣喜的嗎？於 是，他一有空就會四處參觀，專心致志發掘王宮的美。

單是發掘王宮的美還不夠，他還派出很多人去各地搜羅各種 各樣珍貴的寶物，他被它們深深地吸引了。就這樣，他從北海貧 窮的漁夫那裡得到了琥珀，從埃及法老的金字塔中得到了有魔力 的綠寶石，從波斯得到了地毯和彩陶，從印度得到了輕紗、上色 的象牙、月亮寶石、翡翠鐲子、檀香、藍琺琅和細羊毛披巾。

不過，他最關注的還是自己在加冕禮上的行頭，包括用金線織成的長王袍，鑲嵌了紅寶石的王冠，以及掛滿了珍珠的權杖。它們全都由最出名的藝術家設計而成。幾個月前，他收到了設計 圖樣，從全世界徵集了要用到的各色珠寶，命令工匠們日夜趕工， 在加冕禮之前把這身行頭製造出來。今晚，他想像著自己穿戴著 這身行頭在大教堂接受加冕，不由得笑起來，黑眼睛裡發出亮光。

午夜的鐘聲敲響了，他按鈴讓傭人們進來。他們遵照複雜的 禮節幫他脫掉長袍，在他手上灑了玫瑰香水，在他枕頭上撒了花 瓣，然後退出去。

很快，少年國王睡著了，做了這樣一個夢：

他站在一座很長、很低矮的閣樓里，織布機的聲音在周圍嗡嗡作響。他借著從窗戶照進來的一點兒光，看到織布工人們正伏 在機器上忙碌地工作。他們都面如菜色，飢腸轆轆，枯瘦的雙手 不停地哆嗦。他們的孩子都面色慘白，一臉病容，蹲坐在橫樑上。 整個屋子的空氣渾濁沉悶，臭氣熏天。牆壁上濕漉漉的，不斷往 下滴水。

少年國王來到一名工人身邊，看著他工作。

工人憤怒地說：「你看我幹嘛？是不是主人派你來監視我們有沒有好好乾活？」

少年國王問：「你們的主人是誰？」

工人痛苦地叫起來：「他跟我們一樣都是人，可他能穿好衣服，我們就衣衫襤褸，他吃大魚大肉，我們就餓得兩眼昏花！」

少年國王說「：我們的國家是自由的，你用不著當別人的奴隸。」

工人說：「戰爭年代，強者把弱者變成奴隸。和平年代，有錢人把窮人變成奴隸。我們只能拚命工作，賺那麼一點點薪水。他 們的黃金多得數不清，我們的孩子卻早早夭折。我們釀造的葡萄 酒卻喝到了他們肚子里，我們種植的糧食卻被端上了他們的餐桌。 我們戴著看不見的鎖鐐，人人都說我們是自由人，可實際上我們 卻是奴隸！」

少年國王問：「所有人都這樣？」

「所有人都這樣，無論男女老少，每天都要受這樣的壓榨！可是這跟你無關，你看起來很快樂，和我們壓根兒不是同類人！」 他氣呼呼地低下頭，繼續工作。

少年國王看到他織出了一條條金線，大驚失色，問：「你在織 什麼？」

「少年國王在加冕禮上穿的袍子！」

少年國王驚叫一聲，清醒過來。身邊的一切都跟睡覺前一模 一樣，窗外懸掛著明亮的月亮。他迷迷糊糊又睡下了，結果又做 了這樣一個夢：

他躺在一艘大帆船的甲板上，旁邊坐著這艘船的船長。他的 皮膚像烏木一樣黑，頭上裹著大紅絲綢頭巾，厚耳垂上戴著兩隻 很大的銀耳環，手裡拿著一個象牙做的天平。

一百個奴隸在奮力划船，渾身上下只穿一條襤褸的遮羞布， 被一條鎖鐐鎖成一排。他們被大太陽照射著，還不斷有黑人跑過 來鞭打他們。

後來，黑人們拋錨降帆，把船停下來。他們搬出一根很長的 繩梯，繩梯下面系著鉛錘。他們把繩梯頂端固定在船上，把系著 鉛錘的底端扔進了海里。然後，他們選中了一個最年輕力壯的奴 隸，將他身上的鎖鐐打開，往他鼻子、耳朵里灌滿蠟，並在他腰 上綁上一塊大石頭，逼著他從繩梯跳下了海。

片刻過後，他氣喘吁吁地從水裡上來，手裡拿著一顆珍珠。 黑人們搶走珍珠，又逼著他下了海。他一次次爬上來，每一次都拿著一顆珍珠。最後一次爬上來時，他拿著一顆圓如滿月、白如星辰的美麗珍珠。但他臉色白得嚇人，搖搖晃晃走上甲板，一頭 栽倒下去，鼻子、耳朵都流出了血，躺在那裡一動不動。黑人們 滿不在乎地將他的屍體丟進了海里。

船長拿著那顆美麗的珍珠，高興極了，說：「應該把它鑲嵌在 少年國王的權杖上！」

少年國王驚訝地大叫一聲，又醒過來了。窗外天色微明，星 光黯淡。他再度睡著了，又做了這樣一個夢：

他走在一片陰暗的森林中，樹上長滿了奇形怪狀的果實，開 滿了好看但是有毒的花朵。毒蛇朝他吐著信子，顏色鮮艷的鸚鵡 尖叫著飛來飛去，隨處都能看見猴子和孔雀。在炎熱的沼澤中， 龐大的烏龜正在呼呼大睡。

他一路走到森林最邊上的山谷，看到了很多人正在辛苦地勞 作。死亡和貪婪在旁邊一個岩洞中看這些人忙碌。

死亡說：「我累了，該走了，我要帶走他們之中的三分之一。」

貪婪不肯：「他們是我們的傭人，你不能帶走他們。」

死亡看到貪婪手裡拿著的東西，問：「那是什麼？」

貪婪說：「是三顆穀子，不過與你無關。」

死亡說：「我要一顆，拿到我的花園裡種下，一顆就可以。」

貪婪把手藏進衣服里：「我一顆都不會給你。」

死亡笑著拿起一個杯子，放進水池裡，再把杯子拿出來時，裡面就出現了瘧疾。瘧疾跑到人群中，三分之一的人倒地而亡。

貪婪號啕大哭：「你殺了我三分之一的傭人！我的穀子對你來說根本沒有用，你快走，不要再回來！」

死亡說：「不，除非你給我一顆穀子！」

貪婪緊緊攥住自己的手，說：「我一顆都不會給你！」

死亡笑著撿起一塊黑石頭，丟到了森林裡。穿著火焰長袍的熱病從森林的野毒芹叢中走到人群中，所有被她觸碰的人都死了， 所有被她踩踏的草也都枯萎了。

貪婪尖叫起來：「你真冷血！你太冷血了！放過我的傭人，到 別處去吧！」

死亡說：「不行，除非你給我一顆穀子！」

貪婪說：「我一顆都不會給你！」

死亡笑著吹了一聲口哨，一個女人從天而降，額上寫著「瘟疫」兩個字，身邊飛舞著一群餓鷹。她張開翅膀，將整座山谷都遮掩了，所有人都死在她的魔掌下。

貪婪尖叫起來，穿越樹林逃跑了。死亡騎上自己的大紅馬風馳電掣地追上去。

數不清的龍和長著鱗甲的怪獸，從山谷底部的爛泥里爬出來。一群胡狼在沙灘上來回奔跑，大口呼吸。

少年國王害怕得哭起來，問「：他們是什麼人？他們在做什麼？」

身後有人說：「他們在尋找紅寶石，鑲嵌在國王的王冠上。」

少年國王很驚訝，回過頭看著那個手拿銀鏡的陌生人，問：「哪個國王？」

「鏡子里這個。」陌生人把鏡子拿到他眼前。

他從中看到了自己的臉，驚叫一聲，醒了。

房間里陽光普照，小鳥的歌聲從外面傳來。

大臣們紛紛走進房中，向他請安。僕人將用金線織成的長袍、王冠、權杖擺到他面前。這些東西簡直美不勝收，超越了他以往 見過的所有美好事物。可一回想起自己做的三個夢，少年國王馬 上說：「把它們全拿走，我不要！」

大臣們都很驚愕，他們覺得國王是在開玩笑。

少年國王又說：「儘管加冕禮就在今天舉行，但我不會用這些 東西，把它們全都拿走。因為我知道這件長袍是工人們在悲傷的 織布機上用痛苦、慘白的雙手織出來的，珍珠被死亡打下了陰影， 紅寶石是用血染紅的。」他把自己那三個夢說給大家聽。

大臣們小聲議論起來：「國王肯定瘋了，夢都是幻覺，又不是 真的，不用放在心上。何況那些工人的死活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於是，他們跟少年國王說：「陛下，請您丟開這些悲哀的思想， 穿戴好這身行頭，否則百姓們怎會了解您的國王身份？」

少年國王說：「若是沒有了這些，他們就不知道我是國王了？」

「沒錯！」

「可我還是選擇不要這些！」

少年國王換上昔日的羊皮外衣，拿起昔日的牧羊棍，又從陽台上折了一根荊棘，編成一個環，戴在頭上作為王冠。

大臣們紛紛抗議，國王的這身打扮好像流浪漢，會讓國家蒙羞，他卻毫不理會，騎馬走向教堂。

沿街的百姓看到他的打扮，笑著說：「那是國王的小丑嗎？」

少年國王勒住馬，停下來，說：「不，我是國王。」他向大伙兒講述了自己那三個夢。

人群中走出一個人，悲憤地說：「陛下，難道您不知道，正是靠著有錢人的奢侈，我們窮人才得以生存嗎？我們能吃到麵包， 全賴你們奢侈無度的生活。給惡毒的主人工作固然艱辛，但更艱 辛的卻是沒有主人聘請我們工作！請您回宮穿上您高貴的長袍 吧！我們和我們承受的痛苦，跟您有什麼關係？」

少年國王問：「難道有錢人和窮人不是兄弟嗎？」

「沒錯，那個有錢的兄弟叫該隱！」在《聖經》里，哥哥該隱殺死了自己的親弟弟。

少年國王眼睛裡滿是淚水，但還是堅持來到了教堂。門口的侍衛將他攔下，問：「你是什麼人？只有國王才能到裡面去！」

少年國王說：「我就是國王！」他推開侍衛，走了進去。

年邁的主教看到他這身打扮，震驚地問：「親愛的孩子，你是國王，怎麼能穿戴成這樣？我要怎樣來為你加冕？」

少年國王又把自己做的三個夢講給主教聽。

主教聽後皺著眉頭說：「孩子，我已經是一個老人了，我知道世間存在很多罪惡。土匪販賣孩子，獅子偷襲商人，野豬毀壞莊稼，狐狸啃噬葡萄藤，海盜禍害漁民，麻風病人在沼澤地用蘆葦建房 子，沒人敢靠近他們，流浪漢居無定所，跟狗搶奪食物。你能杜 絕這些事嗎？你能跟麻風病人、流浪漢一起吃住，讓獅子、野豬 聽你的號令嗎？所有的痛苦都是上帝安排的，莫非你比上帝還有 智慧？我不會認同你現在的做法，我請求你馬上返回王宮，穿戴 好國王的服飾，讓我為你加冕。忘了你做的那些夢吧，世間的痛 苦太過沉重，不是一個人能夠承受得起的。」

「您居然在這裡說出這種話？」少年國王說。他從主教身邊 走過，登上祭壇，在基督像面前祈禱。

一陣喧鬧聲從外面傳來，一群人湧進來，其中有一些拿著寶 劍和盾牌的貴族高叫著 ：「那個做夢的傢伙在哪裡？那個扮成流 浪漢，讓國家蒙羞的國王在哪裡？他沒資格做我們的國王，我 們要殺了他！」

少年國王完成了祈禱，轉身看著他們。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窗 照在他身上，為他織了一件比金線王袍更美的長袍。他的牧羊棍 綻放出比珍珠還白的百合花，百合花枝上閃閃發光，分明是白銀鑄成的花朵。他頭上的荊棘綻放出比紅寶石還紅的玫瑰花，玫瑰花的葉子竟是由純金打造的。他穿著這身國王的服飾站在那裡， 周圍被上帝的榮光籠罩著，風琴聲、號角聲響起，唱詩班的孩子 們也唱起了詩。

大家肅然起敬，向他下跪行禮。貴族也收起武器，向他致敬。

主教嚇得面色慘白，雙手顫抖，跪在少年國王面前高聲說：「為你加冕的人比我更了不起！」

少年國王走下祭壇，穿過叩拜的人群。他的臉聖潔如同天使，沒有人敢直視他。

選自《王爾德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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