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天下，道理最大

1

沈括的《夢溪筆談·續筆談十一篇》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太祖皇帝嘗問趙普曰：「天下何物最大？」普熟思未答間，再問如前，普對曰：「道理最大。」上屢稱善。

宋太祖趙匡胤行伍出身，是個沒什麼文化的粗人。可是越是這樣的粗人，問的問題越難讓知識分子回答。

「天底下什麼東西最大？」大知識分子趙普抓耳撓腮半天，回了句「道理最大」。趙匡胤點了點頭，「真是有道理啊！」

讓一個匹夫都能想明白的事情，應該就是真理了。中國的知識分子一直都堅信這一點：道理，是最大的。

然而，這天下，果真如此么？

嘉靖二十三年（1553），兵部員外郎楊繼盛上疏，彈劾奸臣嚴嵩十大罪狀。儘管他勢單力孤，但他相信，這個世界上，道理最大，惡人終有惡報。

隨後，楊繼盛遭到陷害，被關進詔獄，受到了慘無人道的折磨。嚴刑拷打使他「兩腿腫粗，相摩若一，不能前後；腫硬若木，不能屈伸」；傷口感染腐爛，他「夜半而蘇，碎磁碗，手割腐肉。肉盡，筋掛膜，復手截去」。

無數身懷正義感的人想搭救他，但是，這僅僅使得他在監獄裡苟延殘喘了三年。在遭受了三年非人的折磨之後，他被棄市。

不知死前，楊繼盛有沒有對這個世界失望，他有沒有懷疑，道理，是不是最大的。

2

2017年，有一個譚姓醫生，他有著如下的簡歷：

中南大學麻醉學碩士 副主任醫師

中國整容協會醫學文飾分會 理事

廣東省醫學激光工程美學分會 秘書長

國際語境行為科學協會中國分會 學術委員會理事

中國醫學物理學雜誌 發行部主任

廣州趣美生物科技有限公司 總經理

廣州吉妮歐生物科技有限公司 執行董事

高級急診醫學（英文版） 副主編

毫無疑問，他也是個高級知識分子。他同樣相信，這天下，道理最大。

於是，他看到市面上某個買「藥酒」坑人的企業，寫了一篇科普文章，介紹了這種藥酒的危害。在他看來我一個資深醫生，害怕你個學中文出身賣假酒的江湖神棍？這天下還是講道理的！

然而，他失算了。

這個假酒工廠的老巢，在一個叫內蒙古涼城縣的地方。據《涼城縣誌》載，這地方康熙年間是察哈爾蒙古的駐地。這家工廠的老闆在此地幾百年胡風的影響下，頗有當年蒙古人的風範：奉行叢林原則，不講道理，只用拳頭說話。

涼城縣的警察，也好似蒙古騎兵一般。2018年1月，他們千里奔襲到了廣州，抓走了譚醫生。

三個月後，天下嘩然，群情激憤。譚醫生「取保候審」。

時隔三月，他已判若兩人——雙目無神，面無血色。我不想在這篇文章里放相關的照片和視頻了，我不忍心再看。

「我希望他們判我有罪。」「他們勢力太大。」他選擇了屈服。鬼知道他這三個月經歷了什麼。

這天下，還有沒有道理了？

3

一個本屬於個人和企業之間的民事糾紛，即使執行法律程序，譚醫生面臨的也應該是法院的傳票和律師函。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找到他的，會是涼城的警察——由那個假酒工廠高管帶領著的警察。

事情已不再是單純的商業糾紛和科學原理同傳統迷信的衝突了。

涼城檢察院和警察將民事案件作為刑事案，踐踏了這個國家的法律制度；

威逼利誘，使一個無罪的知識分子求著判他有罪，踐踏了這個國家知識分子的尊嚴；

造假虛構，出售有害「藥酒」，踐踏了這個社會的良知。

幸好，在接受採訪時，譚醫生說：

「我不會後悔， 人一輩子要說兩句真話。」

「我對這個社會仍舊充滿希望，這個社會還是有正能量的。」

他依舊相信，這個天下，道理最大。

本來，昨天只是想娛樂一下，在我看來這又是迷信中醫而造成的的社會事件。然而當後知後覺的我在寫完文章後，打開手機看到新聞里譚秦東被釋放後的樣子時，我動容了。

看到《局面》的記者王志安含著眼淚對譚醫生說：「辛苦了」時，我的手不受控制了，於是在電腦上敲出了這些字。

我昨天開玩笑說，怕被跨省。今天，我不開玩笑：去他娘的，我很好奇，一個縣公安局的監獄，能裝下幾個人。

是為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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