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親密關係成為一場無休止的拳擊戰 | 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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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號屬於經濟觀察報·書評
編輯/日京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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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站著一個拳擊手,
每一個拳頭都會讓他倒下或者血跡斑斑,
他最終含著羞辱和憤怒發出吶喊:
「讓我離開,讓我離開」,
可戰鬥仍在繼續。
……
—
《拳擊手》
保羅·西蒙的經典歌曲《拳擊手》唱出了不少普通人面臨的境遇:每個平凡的日子都像一場殘酷的拳擊賽,人們傷痕纍纍,受盡羞辱,卻無法退場。
在去年英國國家劇院復排的愛德華·阿爾比的話劇《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夫?》里,中年夫妻喬治和瑪莎也被困相似的窘境,十餘年的婚姻生活讓他們由愛人變為宿敵,不斷地向著對方,也向著他們滿目瘡痍的婚姻狠狠出拳。
某位劇評家說,每隔十年就會有一個出眾的版本來延續《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夫?》。前有伊麗莎白·泰勒主演的經典電影版本(泰勒1967年憑藉此片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英國國家劇院的新版表現如何令人十分好奇。
2017年英國國家話劇院復排的《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夫?》
近年來,英國國家劇院創立了「英國國家劇院現場」項目,通過專業的拍攝和後期製作,記錄劇院的優秀戲劇作品和演出現場,並以影像的形式向全球觀眾放映。中國的一些劇場和影院與他們建立了合作,這也讓中國觀眾有機會觀看到新版《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夫?》的高清影像。
該劇由愛德華·阿爾比創作於1962年,次年獲得托尼獎,它是阿爾比最重要的作品。這個自稱因做不了詩人和小說作者而沉淪為劇作家的男人,作品大都具有很強的破壞性:一個建築師忽然與一隻山羊建立了狂熱的性愛關係;一對夫婦對領養嬰孩的長相不滿,合力將他虐待致死;一個男人為放浪妻子的暴死開懷暢飲,自己也醉死於車輪之下……
阿爾比喜歡以外人的眼光去窺視親密關係的罅隙,在他的劇作里,生活的假象總會被某個外來者戳破,這和他自己的經歷不無關係。幼年的他被一對富有的夫婦收養,成了他們唯一的孩子。他好像一隻心事重重的貓,依賴養父母,又承受著親密關係帶來的壓力,時時保持警惕。
愛德華·阿爾比(Edward Albee)
他戲劇里的人物繼承了他的警醒敏感,他們嘴裡湧出密集的話語,承載著稠密的情緒,話語本身卻不可信賴。如果你妄圖在話語之間探求真意,就只能讓自己陷入循環往複的死局。
阿爾比從不和別人談論自己的戲「講了什麼」。有人問他:「what"s this play about?」(這部劇講了什麼?)他回答:「It is about three hours long. 」(講了三個小時。)
他的回答其實不算太不著調。《誰怕弗吉尼亞·伍爾夫》的故事發生於凌晨兩點至晨光微曦(大概五點至六點間)。新版時長恰好就是三小時,刨除三幕間隙沒有展示給我們的隱形情節,劇里時間流動的速度和現實的基本同步。現實中的三個小時能承載無數的事件和細節,阿爾比調度下的三小時舞台時間也有相近的承載力。
要想概括實實在在地流逝了的三個小時,太難了。阿爾比的作品就是這樣,無法被轉述,必須去觀看。
英國國家劇院2017年版本強化了阿爾比婚姻如同拳擊賽的隱喻。舞台被布置為左右對稱,中間鋪有一張寬大的地毯,它象徵著拳擊台,夫妻雙方踏上地毯,就意味著走上擂台開始戰鬥。每當他們走出地毯,前往舞台一側的「迷你吧」或另一側的小書房,也就意味著戰鬥暫停,戰鬥人員暫時離場。
劇照:喬治與瑪莎
伴隨著序幕開啟,中年夫婦喬治和瑪莎的生活暴露在我們面前。他們生活在新迦太基大學,喬治是歷史系的副教授,瑪莎則是校長的女兒。這段看似珠聯璧合的婚姻從一亮相就破綻百出。扮演瑪莎的女演員是中國觀眾看著眼熟的艾美達·斯丹頓(Imelda Staunton,曾參演「哈利·波特」系列、BBC連續劇《克蘭弗德》等),她個子矮小,氣場飽滿,演技出神入化。她大嗓門的喋喋不休與丈夫喬治(扮演者是奧利弗獎最佳男主角得主Luke Treadaway)懷有敵意的沉默,揭示了這段婚姻的權力力學——女強男弱的背後是學院錯綜複雜的政治鬥爭,以及漫長婚姻中男女雙方相互規訓達到的岌岌可危的平衡。
觀眾窺見的這一夜是瑪莎和喬治共同生活數十年的一個小小截面。他們剛剛參加完校長父親每個禮拜六夜裡都會舉行的酒會。不善應對的喬治精疲力竭、昏昏欲睡,卻被瑪莎告知她邀請了新入職的教師和他妻子來喝一杯。
儘管對彼此懷有怨氣,二人世界裡的喬治和瑪莎的關係卻保持著某種平衡和默契,相互憐愛又彼此嫌惡,分不開又靠不近。他們被婚姻緊緊捆綁,為了掙脫對方的束縛不停爭鬥,令婚姻成為一場無休無止、勝負難分的拳擊激戰。 瑪莎熱衷於邀請客人,也許是渴望外來者介入他們的關係,旁觀甚至裁判他們這場沒完沒了的對打。潛意識中,他們希望能有某種變化來推動這場可怕鬥爭的進程。
劇照:客人尼克和哈妮到訪
隨著客人尼克和哈妮到來,喬治和瑪莎的激戰正式打響。瑪莎給他們講述了自己一生中最值得紀念的故事——許多年前在校長父親的授意下,她與喬治有一場拳擊比試。夫妻比武以軟弱溫和的喬治被胖揍一氣告終,這預示了他們未來十餘年婚姻生活的走向。
喬治和瑪莎的婚姻從來都不只是他們兩個人的事,瑪莎的校長父親多年來都是暗暗存在的「第三者」,他的權威在喬治和瑪莎的關係中無處不在,他曾暗示喬治可以憑藉婚姻平步青雲,又因為「失望」隨隨便便就把他變成一枚棄子,毫不顧惜累及自己唯一的女兒。
阿爾比善於在劇中展現婚姻的不平衡,瑪莎的大嗓門、控制欲和喬治的怯弱、消極造就了一種性別倒錯的荒誕感。他們的關係又是瞬息萬變的,在一輪輪話語的纏鬥里雙方的權力關係不斷地發生微妙轉變。這帶給觀眾幽深的想像空間,去想像過去的十餘年他們是如何相互傷害、相互馴化,親手塑造了他們糟糕的婚姻,由兩個鮮活的個體變為被失敗和悲傷感纏縛、無法分離的連體人。
劇照:錯位的兩對夫婦
劇中喬治和瑪莎不斷試圖去扯斷這種聯繫,傷害對方,破壞同盟。他們渴望外人的介入,又厭惡外人的介入。因此戰鬥不久便波及尼克和哈妮。尼克和哈妮是一對很年輕的夫婦,也像是喬治和瑪莎的倒影。不同於喬治夫婦被歲月和婚姻磨礪得絕望且自暴自棄,他們輕快,淺薄,愛面子,有進取心 。最有趣的是兩對夫婦的對話,看上去是對話,實為自說自話。他們各自掌握的話語屬於兩個不同的體系,尼克和哈妮操縱的是程式化的社交辭令,喬治和瑪莎則善於拋出意在言外、充滿反諷和冷嘲的話語。
兩套語言體系交鋒,製造出了令人捧腹的戲劇效果,也具有極大的破壞性。尼克夫婦所信任的前程、美滿婚姻、孩子在無休無止的對話交鋒中,全都有變為幻象。歲月和婚姻很有可能把他們變成下一對喬治和瑪莎,這兩對夫婦有著太多的共同點:丈夫借力妻子的富裕家庭,妻子在婚前都有「不潔徳」的污點,生育的焦慮,夫妻話語和權力的不匹配…… 劇里有好幾處暗示,尼克夫婦不是瑪莎邀請到家裡的第一對客人。這樣會客的夜晚還有很多很多。每一個夜晚都是相似的,都是這一夜的翻版。
根據《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夫?》改編的電影《靈欲春宵》(1966年)劇照:(從左)演員Elizabeth Taylor, George Segal, Richard Burton以及Sandy Dennis.
就如同尼克和瑪莎會成為他倆的翻版一樣……喬治和瑪莎生活的新迦太基大學,得名於《聖經》中因慾望和罪惡毀滅的城市迦太基。正在老去的人和年輕人都在這座毀滅之城中醉生夢死,喬治和瑪莎式的悲劇是沒有終結、代代流傳的。
在全劇最後,一個驚人的秘密被揭示,經歷了象徵性的驅魔儀式,清晨隨之降臨。但觀眾都明白漫長的永夜永遠沒有盡頭。令人好奇的是,兩對夫婦如何面對這個嶄新的日子,如何面對後面接踵而來的無數日子……
據說當年普利策獎評委曾因為太過黑暗而拒絕了阿爾比的作品。他筆下的黑暗,確實是沒有出口的黑暗。它籠罩著婚姻和家庭,也籠罩著人類的宿命。
《誰怕弗吉尼亞·伍爾夫》中的一幕完全就是對於這種黑暗必將降臨的預言:面對正在自己眼前搞外遇的妻子,喬治鎮定地坐在扶手椅里讀著《西方的衰落》,他忽然露出一個難以揣測的笑容,因為他確確實實看見了那必然的、最終的衰落……
Dante(劉丹亭)
紙城特約專欄作者,自由撰稿人,翻書,漫遊愛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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