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的唯一描述:「因為是ta,因為是我」
本
公號屬於經濟觀察報·書評
編輯/日京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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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分享一段《夏日終曲》(又名《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中,兒子
埃利奧與父親的對話。這段散發著知識分子傷感氣息的對話也被作為
高潮部分
安排在影片結尾,
讓這個故事不僅限於世俗的禁忌和二人世界,而是提供了一個動人的外界視角。這個視角關乎父子之間最為理想的關係,關乎生命的意義在於固守尊嚴還是感受真實,關乎如何在不寬容的時代,仍然去珍惜哪些友誼之外,不被允許的情感。
想要打破桎梏,依靠文學的動人遠遠不夠。
這樣的對話在現實中似乎很難發生,因為一個開明如此的父親的存在需要的是一個更為開明的社會,即便那個社會從未到來。吃過晚餐後一會兒,我看見父親坐在早餐桌的老位子上。他把椅
子轉向大海,腿上放著新書的校樣。他喝著通常喝的甘菊茶,享受著夜晚。他的身旁放了三大根香茅蠟燭。蚊子今晚來勢洶洶。我下樓,跟他同坐。我們總是在這個時候一起坐坐,但過去這個月我冷落他了。
「跟我說說羅馬的事吧。」他一看我打算坐在他身邊就開口說。
這也是今天他抽自己的最後一支煙的時刻。他有點厭煩似的把手稿丟
到一邊,透露著「現在我們要進入精彩部分了」的急切感,然後繼續像惡作劇似的,用其中一根香茅蠟燭點煙。
「怎麼樣?」
沒什麼好說的。我重複跟母親說過的話:旅館、卡皮托山、博爾
蓋塞別墅、聖克萊門特教堂和餐廳。
「吃得好嗎?」
我點頭。
「喝得好嗎?」
再點頭。
「做的事情你祖父會贊同嗎?」
我笑了。不,這次不一樣。我告
訴他在帕斯奎諾雕像附近發生的事。
「好主意,在會說話的雕像前吐!」
「看電影了嗎?去聽音樂會了嗎?」
我汗毛直豎,怕他可能在不自覺的情況下,把話題導向某處。我
意識到這一點,是因為當他不斷提出一些旁敲側擊的問題時,甚至在即將降臨在我們生命中的事情真的發生之前,我就開始感覺到自己在不斷地迴避他的問題。我提到羅馬的廣場總是那麼骯髒破敗。炎熱的天氣、混亂的交通和四處可見的修女。某某教堂關閉了。到處都是破
瓦殘礫。草率的修繕。我還抱怨了那裡的人和旅客,還有讓無數帶照
相機、戴棒球帽的人上上下下的小型公交車。
「去看了我跟你提過的私人內院?」
我們沒能去參觀他提到的私人內院。
「替我向布魯諾1 的雕像致敬了嗎?」他問。
當然。那天晚上差點也在那兒吐了。
我們大笑。
短暫的停頓。他又抽了一口煙。
此刻。
「你們擁有美好的友誼。」
這比我預想過的任何說法都大膽許多。
「對。」我回答,試著讓我的「對」懸在半空中,彷彿被暫時躥出頭,
但終究會被力壓的反方預賽優勝者刺激得情緒高漲一樣。我只希望他還沒聽出我聲音里的些微敵意、迴避和似乎很疲倦的「對」,所以呢?但我也希望他能聽出我答案里沒說出口的「對,所以呢」,然後抓住這個機會罵我一頓,就像他常常因為我對那些完全自認為是我朋友的人表現出的無情、冷漠和太過苛責的態度,而訓斥我一樣。
接著他或許還會加上一段陳詞濫調,說什麼友誼多麼難得,還有,即使相處過一段時間發現不好相處的人,多數還是要保持善意,而且人人都有優點可以分享。沒有人是孤島,不能自絕於他人之外,人們彼此需要,等等,一堆空話。
但我猜錯了。
「你太聰明,不可能不了解,你們之間所擁有的情誼,是多麼稀有、
多麼特別。」
「奧利弗只是他自己而已。」我說,就像是在下結論。
「Parce que c"était lui, parce que c"était moi.(因為是他,因為是我。)」父親引用的是蒙田針對他與博埃西之間的友誼所作的概括。
但我想的卻是艾米莉·勃朗特的話:因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
「奧利弗或許非常聰明……」我的聲調不太真誠地提高了一些,
再度宣告我們之間有一個該死的「可是」無形地懸在那裡。現在什麼都好,只求父親別再引我繼續走這條路。
「聰明?他不只是聰明而已。你們倆之間擁有的一切都跟聰明有
關,也都無關。他很善良,你們倆都很幸運能找到彼此,因為你也很善良。」
父親從來沒有這樣談過善良。我因此卸除了防備。
「我覺得他人比我好,爸爸。」
「我想他對你也有同樣的評價,這會讓你們都感到受寵若驚。」
他往煙灰缸傾身,彈了彈煙灰,伸手摸了摸我的手。
「接下來這段時間會很艱難。」他調整了聲音,開始說。他的語
氣告訴我:我們不必講出來,不過也別假裝聽不懂我說什麼。用抽象的方式表達,是向他道出真相的唯一方式。
「別害怕。該來的總會來。至少我希望如此。而且會在你最意想
不到的時候到來。天性自有其狡猾之處,能夠發現我們最脆弱的地方。只要記得:我在這裡。現在你可能什麼都不想去感受。或許你從來都不希望去感受什麼。或許我也不是你想傾訴這些事的對象。但是,去感受你所感受到的東西吧。」
我看著他。這時候我應該說謊,告訴他,他完全搞錯了。我正打
算這麼做。
他打斷我:「聽著,你有一段美好的友誼。或許超越友誼。我羨
慕你。從我的角度來說,大多數父母都會希望這樣的事就此煙消雲散,或祈求自己的兒子快點重新站起來。但我不是這樣的父母。從你的角度來說,如果感到痛苦,就去撫慰,如果有火焰,不要撲滅,也不要殘忍地對待。當退縮讓我們整夜難眠時,它可能就會是個非常糟糕的選擇,但眼見別人在我們願意被遺忘以前先忘了我們,也好不到哪裡去。為了以遠超我們所需的速度被療愈,我們從自己身上剝奪了太多東西,以致不到三十歲就枯竭了。每次重新開始一段感情,我們能付出的東西就會變得更少。為了不要有感覺而不去感覺,多麼浪費啊!」
我張口結舌,很難接受這一切。
「我說了不該說的話嗎?」他問。
我搖搖頭。
「那再讓我講一件事。這麼做能夠掃除我們之間的芥蒂。我或許
曾經很接近,卻從來沒擁有過你所擁有的。總是有什麼東西在制止或阻撓我。你怎麼過日子是你自己的事。可是切記,我們的心靈和身體是絕無僅有的。許多人活得好像自己有兩個人生,一個是模型,另一個是成品,甚至還有介於兩者之間的各種版本。但你只有一個人生,而在你終於領悟以前,你的心已經疲倦了。至於你的身體,總有一天沒有人要再看它,更沒有人願意接近。現在的我覺得很遺憾。我不羨慕痛苦本身。但我羨慕你會痛。」
他倒吸了一口氣。
「我們可能再也不會談起這件事,但我希望你不要因為今晚我們
的談話而對我有成見。如果有一天,你想跟我聊聊,卻覺得門是關上的,或者敞得不夠開,那我將是一個糟糕的父親。」
我想問他是怎麼知道的。但他怎麼可能不知道?怎麼可能有人不
知道?「母親知道嗎?」我問。我本來是要用起疑心這個詞。「我覺得她不知道。」他的話中之話指:即使她知道,我相信她的態度應該與我無異。
我們互道晚安。上樓時我發誓有一天一定要問他有關他人生的事。
我們都聽說過他年輕時交往過幾個女人,對其他事情卻一無所知。我的父親是另一個人嗎?如果他是另一個人,那我是誰?
本文由出版社授權轉載,節選自
《夏日終曲》,本文插圖皆為電影《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劇照
《夏日終曲》
(美)安德烈·艾席蒙 / 著 吳妍蓉 / 譯
雅眾文化·外研社 2018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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