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集時間的老人
《衛風·伯兮》是一首吟詠征夫思婦的歌謠，輾轉征途中的人，往往牽繫著沉重而悠長的思念。「焉得諼草，言樹之背」，像是一句有魔力的咒語，我們彷彿永遠在苦苦尋覓著一顆忘憂草，想要戴著它，忘記一切的憂愁與牽掛；卻又像一個哭鬧而執著的孩子，把想忘記卻又忘不掉的它們，播撒到庭院的那顆古樹後面，等待著什麼時候去打開那些屬於時間的淚水。是時間讓生活添了些物是人非的殘酷之感，卻也是時間留給生命點點滴滴值得珍藏的人情味。
「是時間，讓我們交換著彼此生命的記憶，並留下屬於未來的回憶與感傷。」
一 舊車棚下的吵鬧時光
在五、六歲以前，我住在城外，和姥姥姥爺住在一起。後來媽媽出去讀書，擔心老人的身體，便決定把我們接進城裡。那時候的社區沒有圍欄與門禁，有一個很大很大的自行車棚，家樓下門口的石頭上長著潮濕的青苔。剛住進新房子的時候，每天早上都能聽到公雞打鳴的聲音，不知道是哪裡傳來的。後來，姥姥發現了這個「秘密」。
原來那個管著自行車棚的大爺養了很多的動物，都是散養的。那時候每一個地方都似乎承受與保護著一種獨特而脆弱的文化，這個吵鬧的自行車棚便是一大風景。
記得第一次近距離看到大爺的小窩，是有一次爸爸騎自行車送我上學，去找大爺借打氣筒的時候。車棚里只有一間小屋，外面有木頭欄杆，窗戶臟髒的，還貼著塑料，是冬天保暖用的。外面有一些花花草草，好像有君子蘭、蟹爪蘭。大爺的眉心有點紅紅的，腰板挺得很直，就像他養的那隻棕色的大公雞一樣，走一步好像都有聲音的樣子。趁他們閑聊之餘，我便離近去看那隻散養的大公雞。它並沒有理我，就在車棚門口轉圈，每走一步，脖子便要後挺一下，很是有趣。
後來，大爺又養了幾隻白色的胖胖的母雞，每次放學，姥姥姥爺接我回家，都會去找大爺聊天，這時候我就會蹲在那裡看它們。那個車棚的小雞小兔、小狗小貓吵得不停，大爺也躺在外面他的破沙發上笑個不停。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大爺的影響，我也吵吵鬧鬧地讓姥姥買了幾隻小雞，想著以後它們長大，又能生出好多好多的小雞，就這樣我們家也會熱鬧起來。小雞是吃小米的，它們也有一股小米的怪味，幾個月之後，姥姥不勝其煩，就把這些小雞送給了大爺。姥姥說後來這些雞也養大了，但是我卻沒有印象了。
二 盒子里打碎的記憶
如果我們回憶一下每天會看見多少人，多少事，那個數目一定會讓人驚訝的。無論多麼珍貴的人和記憶，都像是千姿百態的花瓶，束之記憶的高閣。但是，卻有一些人挑戰著時間的規則，收藏著各種各樣我們不曾想像的故事與記憶。
後來，我考上了市中心的一所初中，一家人都陪著我去就讀。後來去離家更遠的高中，也決定自己住在學校旁邊，不給家人添麻煩了。有時候，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感覺到一個人很冷清，又是前途未卜，不知道自己將來會做些什麼，恐懼與信念共存，懷疑與激動同在，利弊權衡、前路探索，我像是一隻冷酷的眼睛，時時刻刻凝視著現在的自己，忘記過去，執著未來，割裂著自己與回憶之間溫暖的聯繫。離小時候的家越來越遠，從前的記憶也越來越淡漠。
《羅素傳·孤獨的精神》曾經把羅素先生比作一個思想的幽靈，超越了現實的芸芸眾生。可我覺得這種看法不過是一廂情願。他在孤獨之中，也許並不會與「絕對的精神」常常握手，卻一定邂逅過無數的回憶夥伴。感覺到這一點，是在高考結束之後，一次偶然回到以前的家裡取東西的時候。
也是鬼使神差地繞了一段路，恰好途徑了自行車棚，外面的沙發上坐著一個穿著黑色衣服的老爺爺，本能地朝他點了點頭。他卻一直盯著我看，半晌，他開了開口，聲音微微有些虛弱：「你瘦了。最後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就這麼高，胖乎乎的……」
我不記得當時還寒暄了些什麼，後來去姥姥家的時候，對她說，十多年過去了，大爺竟然還記得我。十餘年，他應該遇到過無數的人了，可能這些人他都記住了，想到這一點，高考後如釋重負的輕鬆感也消失了。
那個暑假，去爺爺家的時候，爺爺給了我兩個上大學前的叮囑。一個是要多與人交流，一個是拿一個本子，簡單地記一記，等你許多年之後再翻一翻，會有很多的感悟。爺爺家是在農村，當時，一聲刺耳的雞鳴，把我帶回了碎片里隱藏的，舊車棚中吵鬧的時光。
三 情隨事遷的時間
也許一個人或是一個國家的青春的年華，就像所說的那樣，是「等待與希望」、「光榮的夢想」、「扼住命運的咽喉」的神話。但是我卻願意執著地念著《李爾王》末尾奧本尼公爵所說的：「最老的人經歷過最老的事，我們後生者疏，永遠無法了解他們的故事」。
有的時候，我總在懷疑時間的意義，它把一些模糊又殘酷的空間片段，以一種相當抽象的方式組合成記憶的時候，有多少成分是時間本身對我們的戲弄。當「現代派」的意識流的創造，與「存在主義」對時空與意義的解構，吶喊著「他者即地獄」、「存在即虛無」的心靈原型恐懼的同時，時間也用它相當強硬的態度，為我們的生活注入了人道主義的溫暖。那就是，我們的記憶，是情隨事遷的時間譜寫的故事。
自行車棚的老人，是一個時間的收集者。有時候，我會天真地期待著有一種出現在《哈利·波特》中的「冥想盆」，把那些淡銀色的、輕柔的思緒放在一個古老的盆子里珍藏著，興衰榮辱、悲歡離合，都在一部平淡的史詩中。
「焉得諼草，言樹之背」的下一句，是「願言思伯，使我心痗」。也許可以天真的去想像，思婦最終不去理會忘憂草的神話，而去回憶著時光給予她的珍貴的故事。那時候，從記憶深處飄來的東西，無論它曾經是什麼樣子，都已經變成了情隨事遷的時間中，等待重新發現和凝視的深邃的眼睛。
圖片來自網路
醫學部學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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