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揚州，三生杜牧

有時候我們面臨了冬天的肅殺，卻還要被剪去枝丫，甚至流下了心裡的汁液。有那些懦弱的，他就不能等到春天，只有永遠保持春天的心情等待發芽的人，才能勇敢地過冬，才能在流血之後還能繁葉滿樹，然後結出比剪枝前更好的果。

——林清玄

文 | 二胡

我想去一趟春日的揚州，看看三月的煙柳和瘦西湖邊雕樑畫棟的亭。

我觀盡了天下的明月夜，那日於二十四橋畔才發現，拋卻揚州，天涯美景處處相加，只佔了一分。

煙雨樓台，紅袖添香。柔蜜的酒沾了滿襟，可我終究不能盡興。因我終究遇不到那個擁有了揚州一千多年的多情詩人，我終究不能喚他一聲—— 杜郎。

濃墨重彩的大唐，張九齡官居了極品，李太白潑墨了九州，卻似乎誰也沒有杜牧之這樣風流，他把揚州盡收懷中，這一擁就是成千上萬年，再也沒人奪得去。山水是有靈氣的，千年前杜郎在這裡醸了一杯酒，揚州城醉到了如今。

那是他一個人的揚州，縱使詩仙在黃鶴樓遠眺，留下了「煙花三月下揚州」這般多情嫵媚的詩句，也終不能與他匹敵。它像多情的江南女郎，留不住他，便寧肯用餘生的所有年華來思念他。而那個落魄江湖載酒行的無雙公子，便和揚州那十里春風一同，氤氳了所有東風時節的夢。

「喧鬧醉年少，半脫紫茸裘。

誰家唱水調？明月滿揚州。」

—— 《揚州三首》杜牧

千金難買少年時，「美姿容，好歌舞，風情頗張，不能自遏」（1）的杜牧，他的年少該多麼風流啊。大和七年，這位出身顯赫的少年才子高中進士不久，正是官運亨通，生無逆阻的輕狂之時，蒼天多情，他赴任揚州，從此留下了遍地風流。

他初到揚州那天，瘦西湖上停了連綿半月的無邊絲雨，杏花剛濕了春雨，楊柳又暖了東風，那四百八十亭台樓閣招搖著酒旗茶香，羞怯又潑張地把揚州城交到他沾了一點墨痕的手邊

。那時的杜牧正意氣風發，晚唐的頹糜還未侵蝕他年輕的心靈。他接過江南溫柔的禮贈，心中沒有山河飄搖的憂愁，只願在這樣的湖光山色中沉醉。

他有多愛揚州呢？他說，那春風綠了他的山河，千里鶯啼，桃花紅了江山。就放縱一回吧，推開了那些案牘勞形，他踏上從秦淮游來的畫舫，宿醉在楊柳岸邊的酒家。

半醒半醉游三日，紅自花開山雨中(2)。不要責怪他放浪形骸，身處那日漸傾頹的李唐王朝，才敏如他，分明知曉，這是他短暫生涯中的最後一次狂歡了。

果真，後來他親朋離散，貶謫天涯，揚州便成了他用一生追憶的似水年華。

盡情狂歡，只因我知那身後，是萬劫不復的兵荒馬亂。

我年年三月奔赴那煙花迷離的揚州，那裡時雨濛濛，停雲藹藹。禪智寺的壁上還印著他當年潑墨的筆跡，我不敢撫摸，怕驚動了他閑散滿城的魂魄。

「不堪攀折猶堪看，陌上少年來自遲」（3），今年揚州的垂柳猶似北方的皇都一般絕勝，那楊柳輕撫了每一位憑弔者的髮絲，謝謝你們來看我啊，可當年陌上那不許人攀折我的遲來的少年，怎麼一千年過去了，再也不見他來赴約？

乘舟向江南折花，對春風紅蠟，多情似他，風流愛天下。

杜牧在揚州只短暫地停留了兩年，卻把後來每位游幸揚州的人，變成了這座城千年未曾斷絕的憑弔。

暮靄生深樹，斜陽下小樓(4)。於杜牧之講，揚州是蒼涼餘生的慰藉和終生的思念，於揚州城而言，杜郎又何曾不是？

雲水遙遙，餘生漫漫。揚州，謝謝我去過。

芸芸眾生，茫茫浮世。杜牧，謝謝你來過。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 《遣懷》杜牧

自古英雄多好色，人不風流枉少年。若說這世間有何不可辜負，我想，風情頗張如杜牧之，一定選擇美酒和美人。

他的浪蕩風流遭受了成千上萬年忠道儒家的非難，今日恰逢三月初三，我便在揚州天邊萬斗煙霞深處拍壇敬酒，為他正名。

他二十歲那年，是天下多負盛名的才子啊！

勝敗兵家事不期（5），他執筆溫柔的雙手，也曾詳註過兵書《孫子》十三篇；少年英俊，他也曾獻計平虜，大立軍功；心懷黎民，二十三歲作《阿房宮賦》；感憂社稷，二十五歲作《感懷長詩》；二十六歲登科及第春風得意，卻從未想到，原來人生已從此刻起，已然悄悄走過了巔峰。

那年打馬杏花宴的少年才子一定不曾料想，他這一生的抱負，早在二十六歲這一年，就註定戛然而止了。

這樣的墜落在杜牧身上不是迅速的，可正是因為墜落得太慢，反倒生成了一種凌遲般的殘忍。

師友拋棄他，江山遺忘他。他在揚州春風閑度，頹靡而無奈地隱去了沙場點兵的性情，半自放縱地大開了犬馬蒼裘的聲色。

揚州的美人多麼讓人憐惜啊。

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6）。那位傾城初長成的小美人挑開了斜陽下的簾幕，雲鬢花顏，只一個回眸，於是揚州城那千里鶯啼，十里春風便都失了顏色。

她果真有那麼美嗎？美到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或許是吧，可我想，更是因為她遇見了多情杜牧。

「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他生就風流，又恰逢英雄失意，揚州的紙醉金迷讓人頹了身骨，卻也真實地讓人緩了苦痛。

他原本該沙場點兵，如今卻只能任江南的梅雨紛紛緩慢得潮濕那把不曾破過樓蘭的劍。就當是飲鴆止渴吧，此生既再也不能埋骨英雄冢，何妨沉醉一回溫柔鄉？

只是我撥開千年的煙雨，看那年風流天下聞的少年杜牧在飲酒紅樓上時，眼底分明有，無限惆悵。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後來揚州的詩酒歲月成為他終生的少年夢，他最回憶的，仍然是那些承歡侍宴，在落魄江湖的歲月中給他唯一慰藉的美人們。

他無謂亦無畏，任他後世如何作傳，我自不能放棄愛的機會。薄倖名就薄倖名罷，如果這一生註定蹉跎，我起碼在我的城，好好地愛了一場。

向江北飲馬，對西風黃沙，無情也似他，百戰穿金甲。卻終究不捨得，引劍鋒斬桃花。

曾因醉酒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可來世若我風塵淪落，仍然願意，在揚州某日春風十里，遇上一回深情杜郎。

揚州留不住杜牧，便任他天也疏狂，地也荒唐；

杜牧留不住揚州，便由我愛也飛揚，恨也匆忙。

來日花間相逢，再一同江湖浪蕩，醉夢一場。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 《寄揚州韓綽判官》

你失去過什麼嗎？

你失去過至愛失去過前程失去過與他共看今冬的第一場雪嗎？某個夜深人靜的春夜，月朗蟲鳴，空氣中浮動著丁香的甜香，這時的你，曾失聲痛哭過嗎？

有人說，沒有在深夜裡痛哭過的人，都不足以談人生。

於是我幾度於夢靨中驚醒，抹開濕了一枕的眼淚，思忖到底如何的悲痛，如何的思念，才能把多餘的淚水和著烈酒全部咽進肺腑，輕描淡寫地詢問一句故地舊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那是他的揚州啊，那是他歌台暖響，舞殿冷袖的帝京啊。他在那裡飲過多少酒，潑過多少墨，流過多麼咸澀的淚，愛過多麼嬌艷的人啊。

他為揚州，放肆過多少回啊。

煩膩了終日喧鬧的東都洛陽，他漫卷詩書，策馬揚州，他那樣深愛那裡的一切，寧肯因此離官百日丟了官職。

「暮靄生深樹，斜陽下小樓。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7）千般恣意萬種不羈，終因了兩個字：不舍。捨不得揚州的歌吹清麗，捨不得那春夏秋冬都風姿嫵媚的山水樓閣。

似乎男人都是這樣，永生都願意為深愛瘋狂一回，縱使不再年少，縱使垂垂老矣。何況風流如杜牧之？

三吳煙水平生念，寧向閑人所道之。(8)他怎麼能不念想揚州呢，那裡見證了他一生最輕狂的年少，還留著他終生放不下的人。

別後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雲高。一再遷官外放的時候，身為京官而難養家眷的時候，他該多麼思念他的揚州啊，長安的大雪掩了宮牆，他焚詩燒筆，可極目千里塵寰處，依舊是塵霧漫漫，不見揚州。

老矣應無騎鶴日，但春衫，點點當時淚。(9)

老來落魄，他後來再也沒有回過揚州。他失約了，那個當年言之鑿鑿「無多珪組累，終不負煙霞」(10)的風流少年，終究還是逃不過命運的浮沉，終究還是負了揚州，負了那娉婷美人，十里春風，負了自己。

東風歷歷紅樓下，誰識三生杜牧之？

那個昔年錦帽貂裘坐擁揚州的才子，如今只能在紙上問一問如今揚州城的主人：「你且替我去看一看，看看那花月相映的二十四橋上，還有沒有簫聲嗚咽的美人？

」都說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在揚州(11)。如今在那月下的人啊，你們且好好替我看看這揚州城的無邊風月。

予詞一曲，遙敬酒一杯，可嘆呀，一別數年，我終究赴不了這場，深陷風月的約。

吟院虛明如畫舫，想成檻外是長江。杜郎忽作揚州夢，雨帶風沙打夜窗。(12)

杜牧為揚州譜了一闋流芳千載的詞，草木有情，揚州便贈予了他一簾風月無涯的夢。

無論蒼天如何為難，某日夜闌卧聽風吹雨，於夢中過春風十里，那依然是我，一個人的揚州。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 —— 《揚州慢·淮左名都》 姜夔

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某日我忽然瘋狂想念詩里的揚州，我日夜兼程跋山涉水，山水路漫漫。這一路走來千里萬里，看花開過幾轉。我知道，是杜郎令那十里春風，依次拂過我發端。

人的一生，總該有一次如杜牧與揚州一般的不求後果的愛的。任他天長地久有時盡，我自有愛綿綿無絕期。

這一生到頭來，依舊是顛沛流離無枝可依，路過了小鎮夜涼如水，天邊月正彎；路過了長街熙熙攘攘，叫賣都宛轉；路過了洛陽看到小姐，畫樓綉牡丹；抵達揚州那日陽光正好，十七八女郎執紅牙咿呀，那俊朗公子便懶扮風流，睡在了揚州那楊柳深處。

來世我若為杜牧，依舊願在揚州留下一生的情愫，哪怕明知這城這愛伴隨不久，卻用盡一生也翻越不出去。依舊願甩手那江山半壁，酣睡於此間水旁山側一茅廬舊庵。

十里揚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13)後來事不知如何，那書生還在樓閣，獨對雨簾蕭瑟，一字一句斟酌。

我策馬揚鞭，聽秦淮水聲遠了河岸，今日揚州又逢春好，二十四橋是否依然？我於千萬年外，再替杜郎悵然回看。

註：

（1） 《唐才子傳.杜牧》

（2） 《念昔游三首》杜牧

（3） 《有感》杜牧

（4） 《題揚州禪智寺》杜牧

（5） 《題烏江亭》杜牧

（6） 《贈別二首其一》杜牧

（7） 《題揚州禪智寺》杜牧

（8） 《題桐葉》杜牧

（9） 《賀新郎.客贈芍藥》劉克莊 俗語有「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一說，因此「騎鶴」在此意指「下揚州」一事

（10）《題白蘋洲》杜牧

（11）《憶揚州》徐凝

（12）《杜似吟院二首》黃庭堅

（13）《琵琶仙.雙漿來時》姜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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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二胡。90後小姑娘，書香音樂皆門第，中文在讀二十年。小說散文創作略有涉獵，腹中筆墨正好，夠兩盅。夢想結交遍地梟雄，勾畫四海風流。個人公眾號：文科玻爾。（推文視心情，關注看緣分）

本文音頻主播：文婧嫻，一個普通話還算標準的湖南人，讓人聞風就後退的水瓶座。深居簡出，重度聲控。正努力成為有趣的人。

音頻背景音樂：

洪塵，俊豪 - 梁間燕 - 琵琶版

胡不一 - 江南

墨明棋妙 - 二十二橋楓別雨

變奏的夢想 - 江上清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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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馬再快，一生也只夠愛一個人》

@陌憶：我覺得，愛一個人，沒有朝夕相處，隔得很遠很遠，而對他的愛，或者說彼此的寬慰和滿足，便是買了從這個省份到那個省份的車票，兩個人見上一面，相視無語，此時無聲勝有聲。

謐閱：愛一個人最大的喜悅莫過於你在想他（她）的同時，恰好他（她）也在想你。

@佛香閣：是呀，車馬再快，一生也夠愛一個人，沒有海誓山盟，天老地荒，卻有平平淡淡，真真切切，自然而然，相隨相伴直到永遠。

謐閱：什麼是愛情呢？小編不知道。我只覺得在愛情中，我們都像 一個朝聖的苦行僧，身披荊棘，追尋不置可否的曙光，卻在無常的旅途中體會平淡，歸於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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