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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最後時光

母親這一崇高的話題,穿越千山萬水,擊中了無數顆失去母愛的港灣後漂泊孤寂的心靈。看到從遠方寄來的如此發燙的文字,我處在深深的感動之中,使我更為深切地感受到天下最偉大的愛莫過於海洋般遼闊的母愛;每個人心中都流淌著一條母愛的河流,由此也理解了古人為什麼把一切偉大的河流都稱作母親河的緣由。是的,無論是高原還是平疇,無論是綠洲還是荒漠,只要得到一條河流的滋潤,立刻獲得生命的滋養。我的母親像一粒沙子般平凡,是千萬個有著突厥血統的號稱「撒拉爾」的女性中極其普通的一位,就像在沙灘上隨意生長的一棵沙柳,沒有令人仰望的樹榦,沒有惹人眼目的花朵,在春風裡不經意地抽芽,夏日裡開出屬於自己的花朵。這樣的植物從來不會引起人們多看一眼的興趣。然而,母親卻是我們的常青樹,是我們的世界裡最美的一道風景……

時間到了2017年1月26日。

我在辦公室收到兒子發來的母親身體不大對勁的信息後,心裡莫名地不安起來,叫兒子立即開車過來。

匆忙趕到立庄村韋嘉兄弟家時,看見舅母在炕上倚窗而坐,母親側身仰躺著,滿臉苦容,斷斷續續地呻喚著。

「怎麼才來呀!」舅母的語氣中帶著深深的責備。

我歉疚地低下頭,趕緊叫慶峰兄弟過來。

對病人毫無經驗的我,眼看著母親的神色跟以前大不一樣,一種不祥的兆頭掠過心頭,打消了來的路上想過的送母親去醫院的打算,心裡禁不住往最壞的方面想去。

此時,我的所有幻想全部破滅,內心強烈地預感到,在死亡的臨界點苦苦掙扎的母親留給我們的時間可能不多了,每一分鐘,比世界上所有的金錢還要珍貴!

年高八十六歲的姨娘拄著拐棍顫巍巍從大寺古村趕來了。她老人家的到來,使我突然感到了某種倚靠。是啊,任何一位老人都是一座精神上的高山,只要他或她在我們身旁呼出一口氣,立刻帶來無邊的鴻福。只是,在世俗世界的濁浪里,我們忽略了這份像清晨草葉上隨時會滑落的露珠一樣的財富。

姨娘似乎對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儘管躺在炕上奄奄一息的病者是她的親妹子,但她臉上卻看不出絲毫愁容,見了不知所措的我們,眉眼間露出一絲叫人心暖的笑意,平靜地說:

「按年歲,阿姨也活夠了,阿姨的命該切在你們阿媽之前的,但安拉乎的定然不像我們凡人的想像。明個是主麻日,你阿媽能沾上主麻的光,算是有福氣!這是順道,能活過八十的有幾人哩?你們兄弟倆別太難過了。」

我感激這位看上去依然神情俊朗的長輩。她那輕鬆的甚至帶著點笑意的神色給予我真實的安慰!是的,唯有活到這般歲數的人,才能看穿死亡的陰霾,一句話直抵彼岸世界;唯有經歷過無數次生離死別場面的人,才知道對處於痛苦中的晚輩該說句怎樣的安慰話。在我眼裡,慈祥的姨娘算得上是樸素的鄉間哲學家。

我把姨娘扶到炕邊,尊敬地說:「您年紀大了,得保重身體,待一會就送您回家吧」。

姨娘搖著頭說,「不哩,阿姨既然來了,今晚就不回去了,病人若有變故,你們年輕人會慌張的,有阿姨在,你們會踏實些!」

我又一次滿懷感激地望了望親愛的姨娘。

已經處於昏迷狀態的母親隔段時間就問「到啥時候了呀?」我們告訴她到了「迪格」、「快到沙目了」、「到胡夫坦了」……

母親的這個發問一直持續到晚上十點。我們知道,母親心裡記掛著明天是周五,是主麻日,一個吉祥的日子。她盼著在這一天早上或下午的某個時辰結束自己的生命,在吉祥的霞光或晚霞的映照下走向她念叨了一生、準備了足夠行囊的另一個世界。

快到午夜時,母親好像絕望了,不停地呢喃:我走不了啦,走不了啦!今晚……我還會住這房子嗎?

母親的每一聲嘆息,每一句斷斷續續的話語都在傳遞著她想急切地離開這個世界的願望。

到凌晨一點,母親的五個女兒要求守護她,我們只好滿足了她們的請求,退出病房找個地方躺下了。

母親四十年前改嫁到立庄村時,夫家有五個女兒,其中最小的女兒阿莎姑還在牙牙學語。後來阿莎姑妹子跟韋嘉兄弟延續了這家的香火,如今他們也是兒孫滿堂,生活富足。為了照顧母親,韋嘉兄弟和阿莎姑妹子放棄出外開飯館的念想,一直在家門前周旋。

幾十年來,母親和她的女兒們處的跟自己親生一樣,結下了深厚的母女情。今夜,她們都從不同的地方趕來了,來盡一份女兒最後的孝心。儘管誰都明白,陪護母親成了一種用任何東西都無法置換的奢侈享受,每一分鐘都顯得那麼珍貴。但是,我們都是有血有肉的性情中人啊,怎能自私到不顧及這份特殊的母女之情而讓她們留下揮之不去的遺憾呢!就讓他們在這最後的時光里,沐浴在不是親生卻勝似親生的母愛里吧!

關於身後事,母親給這些天做伴的舅母做了交代。她衣兜里僅有三百元錢,讓舅母代她舍散給適合接受這些錢的窮苦人。母親想要凈身離開這個世界,離去時不讓任何錢財糾纏她的魂靈。其餘的應該沒什麼可囑託的了。她操勞一生所留下的至今唯一看得見的是站在身旁的兩個兒子。母親相信她的兒子們有足夠的智慧處理好與她有關的凡間俗事。

我是凌晨五點在隔壁房間的土炕上醒來的,輕聲下炕,搓揉著眼,惺忪朦朧地來到母親徹夜呻吟的病房。

掀開門帘進入病房,看見母親的兩個女兒身手交困地攙扶著仍在呻吟著的母親,其餘三個女兒在炕頭東倒西歪地睡著,全然沒有覺察有人推門進來。

我望了一眼呻吟不止的母親,跟攙扶她的女兒們點點頭,便到衛生間洗凈去了。

27日早晨,母親稍微清醒了些,又問是啥時候?我們說離主麻還有點時間。母親微闔著眼睛,偶爾睜開一眼,但又匆匆閉上,很快合成一條縫。

我驚喜於母親眼皮抖動的那一瞬間,多想她能看我一眼啊!但母親迷離恍惚的眼神已經成了無法捕獲的一種幻境。對我們來說,在漫長的歲月中,跟母親相視而笑的機會足夠多,而那時,我也許把滿含深情的目光送給了與我的生命無關緊要的某雙眼睛,以至於母親在我吝嗇的目光下被無端地冷落了。而今,我想要用滿目愧歉的眼神像乞丐似的乞求母親哪怕流星一閃的目光,卻成了比上天摘星星還要艱難的妄想!

「把我埋了去嗎?」母親突然問道。

這是未知的玄機,沒人能回答得了。儘管我們知道墳園裡的黃土地將是母親不久的歸處,但如此玄妙的生命課題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今天我面對的都是無法解答的人生課題。然而,更為嚴峻的考試則是作為兒子對母親應該交出的孝順答卷。在五十二歲的門檻上,我這個差等生又要面臨一次重要的人生大考。

是的,孝敬父母是一篇在人生意義中涵蓋所有道義的宏大命題,而把這篇文章做到極致的恰恰是那些目不識丁的鄉下人。他們也許不懂得談古論今的大道理,但他們卻水到渠成地秉承從爺爺輩父親輩沿襲而來的近乎天生的孝道,在以青稞洋芋為底色的生活版圖上,捧著一顆虔誠的心,每時每刻書寫著這篇千古大文章。比起他們,我充其量不過是個懵懂不知的小學生而已!

我釋懷不下的痛點在於:假如我早一天來到母親身邊,跟她老人家嘮嘮家常,訴訴衷腸,幫她老人家修修指甲、洗洗腳。或者,什麼都不說,就挨著她老人家枕邊睡上一晚,就像小時候那樣,聞著她老人家的呼吸甜美地睡去,那該多好啊!現在,有那麼多人圍著母親,我在他們面前對母親示以任何親昵舉動,都逃不脫做作的嫌疑。

原以為如今事業有成、兒女成才、光景向好,母親真正安享晚年的日子剛剛開始。但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母親其實早已看穿了這個物質世界的浮華表象,四十天前已經魂歸天園,走向了永遠的不歸路。

曾經我自負地認為自己思維敏捷,對世態百相有著入木三分的洞見,但面對日漸消瘦的母親的木訥與遲鈍,使我的自以為是的人生經驗相形見絀……

母親積攢了不少源自聖城麥加的滲滲水,這多半是去麥加朝覲的哈志們送給母親的,看起來有些年頭了。母親斷食後,基本靠水分維持生命體能。她喝了一瓶又一瓶,自存的滲滲水不到一天就喝盡了。不斷有好心人送來珍藏依舊的聖水,以接續母親的生命給養。

當我們望著喘氣吃力的母親,感到無所適從的時候,母親好像從非常遙遠的地方跟我們說話,好幾次喃喃自語,又像在問我們:

「今晚我要走了嗎?」

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世事無常,生死難猜,誰也無法預知生命在下一秒鐘的境況!

快到十一點時,母親突然清晰地喊出了她的弟弟我們的阿舅的名字。慶峰兄弟俯到母親耳邊,問道:

「阿媽,要見阿舅嗎?」

母親肯定地說出了她的心愿。我們立刻從乙日亥庄接來因腿疾而行走不便的哈尼非阿舅。

「是哈尼非嗎?」

血親的力量是巨大的,母親竟然清楚地連問三遍阿舅的名字。從昨天到今天,這是我第一次聽見母親如此清晰的話語。而且,母親的聲音是我從沒留意過的一定是少女時代就有過的脆脆的音質。此刻,我真有點妒忌舅舅!

哈尼非舅舅,哈如乃、有草和伊拉斯三位姑舅面朝母親,肅然站在炕前。哈尼非阿舅微躬著身子,跟依然看不清他們的姐姐進行著無言的交流,然後,他用素常小別時的平靜語氣說:

「每個人遲早都得走,您早走一步,就早一點向安拉乎靠近,這是多好的事啊!放寬心吧!」

說完,三位阿舅向母親道賽倆目告別。誰都明白,他們的賽倆目不是穆斯林間慣常的平安詞,他們說出口的,是在死亡的斷崖上永遠的訣別令!

我把阿舅們送到門口時,伊拉斯阿訇叫我也上車,到張尕清真寺去做主麻。

我猶豫了一下,但很快覺得這位聰睿學者的主張不會有錯,想到此刻對母親對自己最好的選擇應該是去做會禮。於是,我轉身跑回屋裡,俯下身子,嘴唇貼到母親耳邊,異常沉重地告別:

「阿——媽,我去做主麻吧?」

「去——吧,去——吧!」母親應允了我的請求。

我意識到這也許是跟母親的訣別——遊絲一線的母親隨時都有被一聲咳嗽卡住氣息的可能。

我貪婪地端詳著母親布滿皺痕的面容,一字一頓地說了對我來說也許是咬字最為準確的一聲賽倆目:

「安賽倆目阿來坤!」

母親的嘴唇喏囁了一下——對我來說,能得到母親任何形式的回應,已經是萬般的幸福!

我確定母親給了我口喚,但又覺得這樣的告別過於草率了,潛意識裡多少有點棄母而去的嫌疑。到了這個時候,針尖大的錯處,也會招來無盡的自責。

我在惶惶不安中,依依不捨地走出病房,搭乘伊拉斯阿訇的車,跟舅舅們去往張尕清真寺。

在清真寺打坐時,我把置於振動狀態的手機裝到內衣口袋——如果病人突變,第一時間能接到信息。

阿訇的演講持續了半個多小時,我昏昏欲睡,有幾次差點掉進瞌睡的深淵,阿訇勸諫了什麼,一句都沒聽進去……

走出禮拜大殿時,我來不及穿鞋,趕忙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手機屏幕上沒有任何來自外界的訊息,這才舒了一口氣,懸著的心算是放了下來。

我依舊搭乘伊拉斯阿訇的車返回。

來到乙日亥村口,哈尼非阿舅邀請我到他家喝口茶。我給慶峰兄弟打電話,問母親有無異常,他說看不出什麼異樣。到了村中央場子,車子剛剛停穩,慶峰兄弟來電話叫我馬上過去,說母親呼喚我的名字。我心裡一陣激動——親愛的母親居然呼喚我的小名了,這是多麼幸福的事啊!我巴不得立刻回到母親身旁,聽他呼喚我的小名。

母親不止一次說起過給我起名的往事。母親生過四個男孩,我前面的三個哥哥都被病魔奪去了生命。生我的那天,家裡正好來了一名貴客——在循化地區頗有聲望的三十九大阿訇,是這位大阿訇給我起了名字——達烏德。由一位大阿訇給自己的兒子起名是件多麼榮耀的事,母親為此津津樂道,不知說起過多少回……

剛要調轉車頭時,我的手機又響了,一看是韋嘉兄弟打來的,他說母親直喊我名字,叫我快點來,語氣中帶著點責備的意味。

我坐在副駕駛室,急切難耐。乙日亥村彎彎繞繞的村巷從沒像今天這樣漫長過。我不時焦慮地看著專註地搖著方向盤的伊拉斯阿訇,心裡不住地說:親愛的兄弟,請您開快點吧!

來到立庄村,車在門口還沒停穩,我就忙不迭地跳下車,直奔母親躺著的那間屋子。

慶峰兄弟在炕上懷抱著母親,坐在炕邊的姨娘叫我上炕抱抱母親。我感激地望了姨娘一眼,兩手支著炕頭,前傾著身子,把臉兒湊到母親耳畔,柔聲問到:

「阿——媽,我是達吾德,讓我抱抱您吧?」

「呀——」母親輕弱的應聲中沒有半點猶豫的拖腔,聲音的質地還是那麼清脆!

隨即又隱約聽見母親說了一句「麻煩哩吧——」。我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攪動了一下,五味翻騰,真想放聲大哭一場。但我立刻用牙齒咬住舌尖,把從口舌間將要釋放的巨大能量疏散到身體其他部位,只讓身子強烈地顫動一下,只讓豆大的淚兒像斷線的珠子滾落下來。

我知道,現在也許是我和母親在這個世界上相會的最後時刻,這個像是頂在針尖上的機會將稍縱即逝。但同時,我又不能不想到,從慶峰兄弟懷裡接過母親,同樣會撕揪他的心的。我這一生無數次把應得的好處讓給了別人,上班三十年竟沒評過一次優秀公務員,每一次都是主動讓給不同崗位上的同事們;到食堂打飯時,我也是落到最後的那一位。可是現在,我一反一生養成的謙讓秉性,不顧同樣深愛著母親的慶峰兄弟的感受,來當一回自私「小人」了。

我甩掉鞋子上炕去,叉開雙腿,把瘦若干柴的母親攬到懷裡。母親似得到某種感應,把臉兒轉向我,我輕輕拉了一下,讓母親的臉貼到我胸口。

我的心兒在怦怦亂跳,幸福的潮水徹底淹沒了我。我望著母親似睡非睡的皺紋縱橫的臉龐,一股淚水撲簌簌湧出眼眶,滴落到母親乾澀的臉上。

我看到母親布滿皺痕的臉上的神色是安然的,這張慈祥的臉給她的兩個心痛如絞的兒子以最後的安慰。是的,這張溫暖的臉龐,也許是母親給予她的兩個最叫她牽腸掛肚的兒子最後的愛憐!

我貪婪地目視著母親那月光般皎潔的面容,一滴清淚滴落到母親臉頰。我沒有拭去母親臉上的淚痕,就讓這鹹鹹的淚液去洗滌歲月在母親臉上留下的灰塵吧!

我在心裡輕聲呢喃:親愛的媽媽,就讓您的不孝兒子永永遠遠地抱著您吧!

那一瞬間,我深信我和母親以最親密的方式完成了母子間最深沉的交流,無需旁白,無需言語,我們在純凈如雪白的世界裡就像五十二年前母親懷胎著我那樣,在生命的河岸邊,母親即將撒開牽著我的那雙縴手時,我、慶峰兄弟和母親又一次融為了一體!

此刻,母親那張臉是全世界最美麗的一幅圖畫,我的內心生起一種強烈的渴望——想親吻母親!是的,這是一天前就有的願望,現在就要實現這個偉大理想了。

可是,當我望著周圍眼睜睜盯著我的幾雙目光時,我的內心又猶豫了,想吻別母親的強烈願望瞬間收縮。

這時,慶峰兄弟把嘴唇貼到母親耳邊,一字一句提示:倆伊倆亥因蘭拉乎,穆罕默都熱蘇棱拉嘿!

母親發音清晰地跟念:倆伊倆亥因蘭拉乎,穆罕默都熱蘇棱拉嘿……

這個念詞,應該是任何一位穆斯林都苦心積存的通往天堂的盤費。母親居然積存了這麼多盤費,竟然不間斷地念了十幾遍。

生命遊離於軀體邊上的羸弱病者,在生命行將結束的關頭,還能連續不斷地吐出如此清晰的話語,這是所有穆斯林畢生的夙願。我們的母親終於實現了她夢寐以求的夙願,這是多麼令人欣慰的壯舉呀!

我看見慶峰兄弟的心海決堤了,淚水像夏天的雨水般傾瀉而下。我還聽見他的哽咽聲和抽鼻涕的唏噓聲。其實,我的眼淚又何嘗不是如此!

我寫《今夜陪陪母親》那篇文章時,曾說過把雙親過世後的嚎啕大哭兌現成健在時的孝敬。可此時此刻,望著母親操勞了一生而變得滄桑不堪的臉容,鐵一般的堤壩也擋不住波濤洶湧的心海巨浪的拍打,儲存了一生一世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誰說男兒不落淚?只是未到傷心處啊!

平時,我和慶峰兄弟當著母親的面不止一次說過,我們願在平淡的日子裡多擠出一點時間陪伴您,您過世後不掉下一滴眼淚。現在看來,我們是輕估了母愛攪動人心的那股翻腔倒腸的力量,當失去親人的疼痛強烈地撞擊我們的心扉時,再僵硬的軀體也會被撞成碎末!

無情的現實讓我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一旦失去,就再也不可能復得,就像指縫間滑落的水不可能抓回來一樣。母親在我們的毫無防備中猝然倒下,留給我們的是撕心裂肺的遺恨。這種遺恨縱然用一萬份誠心去兌換,也無法換回母親健在時可用一個微笑能夠得到的回報!

都說天堂在母親腳下,但通往天堂的這條道路何其艱難!不是誰都能走得通的。懵懂年歲里,我們錯誤地以為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愛情更為嬌貴的了,直到將要失去母親時,才猛然覺得人間至親莫過於母子之情。那是風過無聲、流水無痕的大愛之情!要想完美地獲得這份親情,幾乎是不可能的。也許,每個人對父母的孝敬程度有高有低,但可以肯定的是,世上幾乎不存在完美無缺地達到極致的孝順。因此,這樣的缺憾讓後人們面對父母時,心中永遠充滿了不可饒恕的負罪感……

來探望母親的客人越來越多,他們都是剛剛得知母親病危的訊息後匆匆趕來的。以前,踏進這個門的人都是母親的客人,而現在,母親卻成了被他們遠送的客人。

好多面孔都很陌生,但他們或她們對母親所表示的親昵卻遠遠超過一般親情。

韋嘉兄弟說,母親早年給立庄村至少八十多名孩子教過阿拉伯語,當年的少男少女如今都是幾個孩子的爸媽了。他們不僅在母親手裡擺脫了不識一字的文盲,還把自己所學傳授給他們的下一代,他們或她們從內心裡感激著「麥日則阿奶」,今天無論如何也得見上一面病重的「老師」呀!

母親一生行善干好,最大的願望不是兒孫繞膝、安享晚年,而是無常時不受折磨地閉上眼睛,就像不知不覺地進入睡夢那樣——這是她常掛在她老人家嘴邊的一句話。

那時,我們覺得身體康健的母親離死亡還非常遙遠,不大理解她為何那麼耿耿於「無常」這兩個字。直到幾個月前母親做了白內障手術後,我和慶峰兄弟執意接她到縣城過冬,為此還跟執拗不從的母親有過些許不愉快的「衝撞」。現在才猛然醒悟,其實死亡的陰霾早已籠罩了母親的心頭,只是因為我們的眼睛的幔帳太厚了,連母親心身變故的蛛絲馬跡都沒有覺察到,依然天真而固執地以為重見光明的母親會陪伴我們很長時間……

有個戴眼鏡的白鬍子阿爺來探望母親,母親已無力回話,連眼皮都沒能抬起一丁點兒。但我知道,母親心裡清楚站在她身邊的每一個人,甚至能聽清每個人的話。那位阿爺臨別時握著我的手,無限感慨地說:

「你阿媽雖說是個女的,但她是咱立庄教門的腰把子。哪個娃娃沒在你阿媽手底下認過字?哪個沒吃過你阿媽的燒鍋饃?你阿媽是女人中的女人,是難見的『瑟哈瓦』,是真正的富人哪!」

有個同樣叫不出名字的四十開外的中年男子對我和慶峰兄弟說:

「麥日則阿奶的身材原先多高呀,她邁著碎步走路的情景還在眼前晃悠呢……」

下午五點左右,我和慶峰兄弟跪坐在母親左右,我握住母親乾癟而粗糙的左手,慶峰兄弟撫摸著母親右手。我倆貪婪地一遍遍撫摸著屬於自己的那隻手。

我看到母親因為長時間挖弄煤塊而洗不凈的黑乎乎的手指頭,心裡難過得不能自已。她引以為自豪的「工作」尕娃,居然長期地忽略了她那雙曾經綉過花、畫過蠟筆畫、掙過工分、做過無數燒鍋饃的纖巧之手在若干年之後的不堪命運,竟讓生活的艱辛如此深深地烙在了她那雙粗糙得不忍目睹的手指上。今天,我還有何臉面來面對這隻歷經滄桑的老手啊!

此刻,我每看一眼浮在母親手臂上的那些斑點,我的心就被良心的針頭無情地戳痛一次!我清楚地意識到,母親粗糙的手臂會成為我永遠也無法釋懷的一個痛點!

「你們哥倆不讓阿媽走啊?」

正當我摩挲著母親手臂、內疚萬分時,母親像夢囈般說了這麼一句話。

坐在炕頭的姨娘不客氣地對我和慶峰兄弟說:「你們哥倆下去吧,別打攪阿媽!」

旁邊的舅母也說:「阿媽牽掛著你們,丟不下你們呀。」

若在平時,我肯定不會相信這樣的說辭,但此刻,我毫不含糊地相信冥冥中的母親那句話背後所隱藏的玄妙。但此刻,我們是幸福的——母親那句話在某種程度上安慰了我孤苦的心——這讓我確信,直到現在,母親依然牽掛著我們,那麼,我們還要什麼呢?

我萬分不願地起身,快要下炕時,不知哪來的一股勇氣,不顧一切地俯下身子,把嘴唇貼到母親的額頭。

我明白,這是這個世界留給我的與母親相會的最後機會,錯過了這一刻,將會遺恨終生!

母親的額頭冰涼冰涼。整個世界融化在我的嘴唇間,此生從未有過的幸福涌遍我的周身,多想世界就在這個狀態里永遠地凝固啊!

但是,世界沒有凝固,母親在生命的斷崖上徘徊,一步一回頭,難斷此心此情……

為了讓母親儘早上路,我不得不痛苦地離開,只能在心裡輕輕呼喚:

「再見了,親愛的媽媽!」

我下了炕,站在炕前,注視著氣息漸漸變弱的母親的臉龐。

母親痛苦地呻吟著。想必生命結束前的疼痛是無比巨大的。我妻子從母親背後支撐著,手腳都用上了。她腿子下墊了一把枕頭,好讓仰躺著的母親盡量舒適些。慶峰兄弟妻子左手端碗,用右手將一勺勺滲滲水放入母親焦渴的嘴裡。

我隱約聽見母親說「我自己來,自己來」,她的右手在半空中茫然地搖晃了幾下。

我的眼淚又一次泉水般湧出。親愛的母親,您太客氣了,您一生為別人著想,到了這般境地,您還不想連累別人。您把到手的錢隨手散盡,您把好吃的東西都送給別人,而自己卻寧願啃干饅頭、吃剩飯。母親啊,難道,您連最後一次孝敬您老人家的機會也不給我們嗎?

伊拉斯阿訇面對病人跪坐,雙手捧起《古蘭經》,用阿拉伯語緩慢而明快地誦念,一段又一段,一節又一節,優美的旋律像汩汩流淌的清泉,流出山谷,穿過密林,流向原野,流進心靈,一直流到靈魂的家園。

伊拉斯阿訇又名凱什夫,飽讀伊斯蘭經書,融通幾國語言,是省內外頗有名望的伊斯蘭學者。他聽聞母親病危的訊息,從三亞匆匆趕來。為了趕時間,到成都後,他又換乘另一架航班,總算如期趕到。看他睡眼惺忪的樣子,想必昨夜沒睡好覺。

滲滲水流進母親的喉嚨,她像渴盼滲滲水那樣渴盼著《古蘭經》的旋律,看那貪婪的神情,使我終於看到了那道母親曾經無數遍描繪過的絢麗的彩虹!

我滿目深情地望了一眼已經誦讀半個多小時的伊拉斯阿訇。謝謝您,親愛的兄弟,當這個渾濁的物質世界對我們的母親夠不成任何慾念的時候,是您天籟般的朗誦勾起了奄奄一息的病人對另一個世界無限美好的憧憬!

下午五點時,姨娘準備要走。臨行前,她抹了一把淚,仍舊平靜地對我和慶峰兄弟說:

「看病人情況,興許過不了今夜。阿姨跟你阿媽道過別了,回去了,回到自個兒窩裡去,走啦,走啦……」

我的一行清淚禁不住流下來,把姨娘扶上車,目送著那輛白色轎車拐過村巷,消失在視野里。

我痴痴地站在原處不動……

回到房間時,妻子左腿著地,右腿支起來,雙手抱著母親。慶峰兄弟妻子將一勺勺滲滲水送進母親乾癟的嘴唇。弟妻每送一勺聖水,我妻子跟念一句阿拉伯語「台斯敏」,那音律之標準,連我都深感驚訝!

我看到,母親已經沒有了呻吟的力氣,胸口明顯起伏著,鼻孔微微翕動,眼睛眯成一條線。

我突然意識到什麼,把嘴唇貼到母親耳邊,一遍遍呼喚「安拉乎艾克白兒」。

母親有所呼應,嘴唇微微動了一下。

我簡略掉呼喚詞,接連不斷地喊「安拉——乎」,目光在母親臉上所有能反映生命體征的部位來回梭巡。

大約喊到第十二遍時,母親的鼻翼和喉結看不到絲毫動靜。我繼續呼喊,但母親沒有任何反應。

這時,不知誰說了聲「過世了」。

這話剛說出來,滿屋子響起炸裂似的哭喊聲,我才清楚地意識到,親愛的母親已經永遠地離我們而去了。

一顆在生命軌跡上行走了八十三年的心臟停止了跳動,而永恆的時間卻依舊像河水般向前奔去。

母親成了兀立在時間河流岸邊一棵耗盡養料的老樹,在我們滿目深情的注視中迅速地枯萎。

我下意識地抬頭望了一眼牆上的時鐘,時針指向2017年1月27日下午5點40分。

我絕望地最後一次望向已經遠去的母親,在耳邊響起的此起彼伏的嚎啕聲中,萬分留戀地告別母親:

安息吧,親愛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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