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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得了尿毒症卻不配合治療,該不該逼他?

本文由豆瓣用戶@妲拉 授權發布,原文標題《管,還是不管,這是一個問題》

前幾天看到一個帖子,說朋友的爺爺有高血壓,但不肯好好吃藥。朋友是個護士,幾次三番勸告後無果,也就隨他去了。終於有一天爺爺因為心梗送了急救,回天乏術。朋友在電話里沉痛地對貼主說,我不應該遷就他的。

下面一排回復說,我家XX也是這樣,從今以後真應該監督他好好吃藥了。

也有醫生回帖說,病人的服從性,真是一言難盡。

我點開回復欄想說點什麼,想了想還是關掉了。最近很多時候都是這樣,想要說點什麼,但疲累得無話可說。又或者是因為說了也不能改變什麼。

過兩天又在豆瓣上看見友鄰求助,友鄰的母親說腿腳腫,讓他幫忙買某樣中藥。友鄰問,該怎麼勸告母親好好去看醫生不要亂吃中藥。

有人回復說,為什麼要管那麼多呢?父母願意怎麼做怎麼選擇是父母的事情,別人無權干涉。有的父母追著子女要求子女結婚,又有的子女成天試圖不讓父母吃中藥買保健品,都是管得太多了。各人的人生個人自己負責,不要干涉別人的生活。

這次終於沒有忍住,回了一句,希望提倡個人的人生自己負責的人,在親人病得無力自理要求你們付出精力和金錢提供幫助的時候,你能有能力say no。

然後被回復說,你的控制欲真強!打著「為你好」的旗號,其實就是想掌控別人的生活!

我確實是忍不住笑噴了。

父親因為尿毒症開始透析,已經進入第四個月了。

父親有近二十年的糖尿病病史,一直藥物控制,但是從來不肯忌口,只有糖倒是沒吃了。煙是不能少的,酒戒了十來年,後來偶然試了一次發現好像喝了也不會怎樣嘛,於是又名正言順地喝上了。血糖四五年也不會測一次,身體一直也不是太好,感冒腸胃炎小病不斷。喜歡打牌,雖然因為血液循環不好,久坐就容易腿腳水腫,但依然離不開牌桌。奶奶還在的時候,他還算有所忌憚,勸上十次八次能收斂一段時間,後來奶奶去世了,我媽的勸告就完全沒有用了。

後來發展到飯也不肯好好吃,從早到晚零食當飯吃。不想睡的時候看電視玩手機到三四點,想睡的時候一天都不會起床。鄉下打牌的場地露天吹著涼風,大冬天裡我坐上半小時都會覺得手腳僵硬,他每次還是三四個小時不挪窩,腿腳腫著依然要出門,直到不舒服得實在無法出門,才躺上三四天,吃藥打針好些了再重裝上陣。飲食管理是什麼?生活方式管理是什麼?他最愛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反正也治不好,那能有什麼用。」

我媽是個護士,小病小痛基本都能在家解決。託了她的福,最不愛去醫院的父親多年來就沒上過醫院。但對我媽來說,每天最煩惱的事情就是給父親吃藥。如果讓他自己吃,那永遠是沒吃說吃了,我媽三餐拿葯給他吃,經常得到暴躁的回答:「難道我自己不知道吃?一頓不吃能死人?」

而我呢?我也無非像天下的子女那樣,老生常談地勸上幾句,實在不聽也就算了。

我是這樣想的,人生的道路是自己選擇的。不讓他出門玩不讓他打牌他不高興,覺得活著也沒有意思,多活幾年又能怎樣。讓他過得高興點,就算少活幾年他自己也覺得值得了。

再說了,回家的日子本來也沒有幾天,誰願意成天為這些事兒吵架呢。

那時候的我並不知道,人生不是生死這麼簡單。十多年時間,也就這麼好好壞壞地過來了。

直到2016年,五一剛過沒多久,父親突然打電話來,要我給他掛一個華西的號,因為他的眼睛一夜之間看東西重影了,剛開始以為是沒睡好或者揉進去了什麼東西,但是過了一周都不見好,他有些害怕了。

華西的診斷結果是糖尿病性視網膜病變,長期血糖控制不佳引起的微血管病變導致眼底出血,最壞結果可能失明。

好在當時的病情還算可以控制,做了雙側激光,好轉了不少。手術完了回家之前,我照例又規勸了他一番,特別叮囑說手機要少玩,讓眼睛休息。飲食和血糖都要注意控制,否則還會複發惡化。買了新的血糖儀,要他按照醫生要求一周至少測一次全天血糖。其實他還是很緊張眼睛的,看病期間經常說,「眼睛很重要啊。」這時候每天給他吃藥,一句話不說乖乖吃掉。但激光做完,眼睛彷彿完全恢復了正常,他立即就回到了原來的樣子,什麼都沒有改變。吃藥靠哄,測血糖靠勸——並不是每次都能哄勸成功。只要不出門,依然時時刻刻捏著手機。用他的話說,「不玩手機又能幹什麼呢?」

在我家,所有的規勸和回答早就成了套路,彷彿三辭三讓,誰都知道說完了以後,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

術後需要定期複查,複查了兩次之後,他覺得沒有問題了,懶得再跑醫院,就不肯再去了。

可惜的是,到了16年底,父親的眼睛突然又重影了。診斷為眼底再次出血,由於上次激光手術才過了半年,醫生建議先保守治療。

17年春節前,父親說年後要去華西好好看一看病,他自己覺得不太好了。

我是知道他的,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絕對不可能主動去大醫院。既然他自己說要去看華西,那想必是感覺非常糟糕了。這次的起因依然是腿腳水腫,以前在家躺躺,用點抗生素能好,但這一次一直沒有好,甚至連雙手都開始水腫了。

華西的號掛在春節假期後。整個春節父母都在我家,有一天早晨我路過他們房間,發現父親一個人坐在床邊垂淚。我猶豫了一下,走了進去。

父親看著水腫的雙手,抬起頭對我說,「會不會是尿毒症啊?」

我安慰他說,不管是什麼,我們查了再說。

父親文化程度不高,他只知道糖尿病可能引發尿毒症。雖然我對他說過,糖尿病後期的併發症有幾十種,比如說視網膜病變就是其中一種,但他最害怕的依然是尿毒症。因為十多年前第一次確診糖尿病的時候,華西的醫生就告訴他,尿毒症是糖尿病的終極後果,治起來很貴,不治會死人。我們鎮上因為尿毒症治不起而死掉的人已經不止一個了。

這一次的診斷結果是腎功能衰竭失代償期,通俗地說,尿毒症前期。到這個時期,腎臟已經出現不可逆的器質性病變,發展到尿毒症階段只是時間問題。如果保養得當,拖的時間就長一些,保養不好的話,那自然就短一些。

在華西住了大半個月,水腫全都消掉了,剛發現的腎性高血壓也控制住了,因為腎功能不全,降糖葯不能再吃,改成了一天三次的胰島素。同樣因為腎功能不全,眼睛不能再做熒光造影,也就無法做激光手術,只能繼續保守治療。出院時醫生特別叮囑,千萬不要感冒。腎病病人最怕感冒,很容易導致病情迅速惡化。有專門的護士來做生活方式和飲食教育,這一次,父親像是真的聽進去了,因為他要我去找護士把剛才講的東西抄個筆記,我說不用,這樣的資料你要多少我就能給你找到多少,只要你願意照著做就好。

回家以後,我和父母親長談了一次。我說了很多很多。我很後悔自己以前說得不夠多。

我說爸,我以前一直不想管你太多,什麼事情你覺得高興就好,要是你不開心,活得再久也沒什麼意思。但現在的問題是,你要是不控制一下自己的話,你就活不開心了。尿毒症期需要一周透析三次,每次四個小時。我們姑且不說錢的問題,你一周就需要跑三次醫院,耽擱這麼多時間精力,身體也要受罪。我們現在多控制一點,這一天就來得晚一點。這病並不是一下子就能死的,但到了透析的階段,生活質量就差多了,你自己覺得呢?

父親一直不是個愛說話的人。說是長談,其實主要是我在說話。我說「要是不開心活再久也沒意思」的時候,父親如遇知音一樣點了好多次頭。等我說到生活質量差多了的時候,他面無表情,嘆了口氣。

然後說,媽媽讓你吃藥,你心裡難道不知道葯是應該吃的嗎?發脾氣也要吃,何苦為難她呢?如果你不想治,那就不治了,我們做好心理準備,就當你是癌症晚期,你高興怎麼過就怎麼過。如果想治,那就得好好治了。

我又特別說了露天打牌的事情。我說不是不讓你打牌,身體允許的情況下,去打打牌也沒什麼。但是能不能不要坐露天了,到屋子裡去打行不行?他點頭應下了。

談到後來,一家人都哭了。

這一次父親是真的害怕了。他戒掉了酒,三餐規律吃飯,開始每天散步鍛煉,吃藥抱怨歸抱怨,但至少大部分時候還是吃了,一周一次規律檢測血糖。到夏天的時候,他高興地說,我覺得我的病已經好了三分之二了!

雖然每次開的葯吃上兩三個月總會多出來一個月的量,雖然他覺得自己好了以後又開始喝酒,雖然他還是頂著風在露天里打牌,但複查了幾個月,指標一直維持穩定,我感到心滿意足。

這一年裡我無數次問自己,如果我早點多管管父親,情況會發展到這步嗎?如果不是我太放心地把他的病交給他們自己管理,是不是這一天會來得晚一些?

然而我又應該管到哪一步呢?像管理自己一樣嗎?制定好所有檢查計劃,明知他不願意去也要強迫他去嗎?

想到這裡我嘆了口氣。其實在某些地方,我和父親一樣。在沒有看到後果的時候,我也不見得願意吃力不討好,花費時間精力還得吵架似的逼著他去看病。連我自己的小病複查偶爾我都懶得再去,更何況管別人。所以哪怕回到從前,只要我不知道這樣糟糕的結果確切會發生,我並不會做那樣的選擇。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對「干涉別人」特別敏感。雖然父母的生活方式在我眼裡看來屬於不能自理,但只要沒有影響到我,我不覺得自己有權利去管。

所以哪怕時間倒流,恐怕一切並不會有太大改變。

複查到第四個月,好了三分之二的父親認為沒必要再去華西,想要改在縣醫院查指標,我也聽之任之了。

又是一個冬天,情況出現了變化。起因依然是一次打牌。十一月的天氣已經很涼,在露天地里打了一下午牌的父親回家以後發現腿腳開始水腫——之前的夏天已經幾個月沒有腫過了。

他沒有放在心上,接連出門了幾天,水腫繼續加劇,出現感冒癥狀。但還是不承認自己生了病——因為生病就需要在家休息,不能再出門打牌。我媽給他吃藥,發脾氣不吃。讓他掛水輸抗生素,也不肯——之前在華西,醫生說過腎病病人盡量不要輸液。

長期拉鋸之下,我媽也發了脾氣,你不愛治就不治好了。兩個人開始冷戰。

等到我元旦節回家的時候,這樣的局面已經持續了小一個月。父親看起來沒有什麼精神,但還是做了幾道菜,吃完飯他就回卧室躺到床上休息了。我看著他明顯浮腫的臉,猶豫再三,終於開口說,要不去華西再看看?

父親立刻說好吧,絲毫沒有反對。

但還沒有等到挂號的日期,某天凌晨6點,我媽打電話讓我立刻回去送父親去醫院,因為他已經連下床都很困難了。我說行,你看情況不好就打120,情況還行就等我回來。我媽說還沒到那步,但是你們趕緊回來。

我叫醒家屬,開始往老家趕。

回到家的時候,父親自己穿衣服下床,看起來似乎還沒有那麼嚴重。媽媽說他吃了點早飯以後情況似乎又好了點,但是她給我看記錄血糖的本子,雖然近兩天幾乎都吃不下什麼東西,但血糖已經連續幾天進行性上升,空腹血糖達到了二十多。我說不管怎樣先去醫院再說吧。

卧室在樓上,二十來階樓梯,父親不要人扶,但他自己倚著扶手歇了三次。

走到門口,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嘴唇蒼白,要我把車從50米外開到大門口。他說不動還好,一動就累得很,喘不過氣來。

先是送到縣醫院,沒想到這年頭連縣醫院的床位都需要找關係,好在我媽在縣醫院還有幾個同學。

初篩指標,年輕的主治醫生皺起了眉頭。血紅蛋白不到80g,白蛋白低於25g,BNP大於2萬,炎症指數暴漲,肌酐從原來複查的一百多上升到四百多……簡而言之,血液指標全部異常,代謝整體失衡。最直接的原因是,肺部嚴重感染,考慮小葉肺炎,胸腔積水深度達到10cm,血液氧飽和度不到百分之七十——這就是他為什麼喘不過氣來。醫生說,肺炎上抗生素控制,胃納差吃不下東西先靜注營養,用藥養胃,其他問題都可以對症治療。但現在肌酐已經上升到這個地步,必須要考慮透析了。

我拿著結果氣得笑了。真的,真的很生氣。如果感冒的時候就好好治,何至於拖成肺炎。

醫生說,現在整體指標這麼差,胸腔積水不敢貿然抽,等整體情況穩定一下再說。

父親躺在病床上吸著氧,看起來比早上有精神多了。一聽說是肺炎,立即說那在這裡治就好了,你們趕緊回去吧,別把你們拖在這裡,耽誤你們的事兒。

當天中午他感覺胃口好多了,吃了大半碗蛋炒飯。到下午情況穩定了一些,我安排好護工,預付了三天的費用,留下我媽在醫院,先回了成都。

離開沒一會兒我媽就打電話,說父親認為他用不著護工,要趕人走。我慢條斯理地說,錢我已經給了,他要趕人走,反正錢是拿不回來的。於是他只好作罷。

回到成都已經是晚飯時分,決定去吃烤肉。還沒點單,接到我媽電話,說父親突發消化道出血,解黑便,血紅蛋白已經掉到70g以下,醫生認為情況危急,準備輸血,要求互助獻血。另外暗示家屬趕緊找找關係,儘快往上級醫院轉院。

我捏著手機開始翻電話簿。作為一個社恐的自由職業者,其實我在成都完全談不上有什麼人脈,但好在我還有那麼幾個不太社恐的朋友。我開始挨個打電話。

烤肉完全不知道吃了什麼,服務生小弟還在推銷店裡的什麼活動,被家屬擋開了。

問了一圈,這麼緊急的時間,華西是很難指望了,但有朋友幫忙找到了S醫院。除了華西,S醫院在本省也算是首屈一指了。到晚上十一點,朋友說第二天一早上班才能最後確定有沒有床位,讓我安心先睡覺。

媽媽也打電話來,說血紅蛋白不再繼續往下掉了,用藥之後有所回升。

忘記了晚上有沒有睡著。

第二天九點多,朋友電話確認床位搞定,我立即電話通知我媽找縣醫院安排救護車轉院。

父親是吸著氧氣掛著水推進S醫院急診科的。半小時後辦完手續,入住病房,心放下了一半。

依然不肯請護工,說他晚上能行,白天有人在就可以了。我媽沒有辦法,折衷之下找了舅舅來幫忙晚上陪床。

我開始了早上六點送媽媽去接班舅舅,晚上八點送舅舅接班媽媽的生活。

在S醫院治療了一周左右,情況全面好轉,但水腫依然不退,父親仍說走路累。主任醫生說現在這個情況,不透析是不行了,要我們選擇方案,是做血液透析還是腹膜透析。血液透析一周需要跑三次醫院,腹膜透析可以自己在家操作,但是對家居消毒環境和病人依從性要求較高。

說到依從性,我和我媽只有苦笑。我們說,選血透吧。

醫生規勸再三,因為父親外周血管條件很差,血透造瘺只能做人工血管,費用高,恢復慢,且不能報銷。醫生是建議做腹透的。他說,連藏族病人都可以做腹透,你們怎麼沒有信心?

我沒有告訴他,我們不是對操作沒有信心,是對父親沒有信心。在家吃藥尚且如此,何況一天三四次的腹透液換水操作?他有那麼一兩次就是不肯換,誰能把他怎麼樣?只有進了醫院,醫生護士做什麼他才是聽話的。

醫生無奈,說,好吧。人工血管手術他們科室只有一位教授能做,排期需要等的時間長,於是開始等待。

舅舅回了老家,媽媽白天陪護,我每天上午等到醫生查房以後再回家幹活。

雙人病房的另一間床住的是個癌症晚期多器官衰竭患者,每天都需要透析。陪床的老伴和女兒擠在一張小小的陪護床上,捨不得住小旅館。治療了不到一周以後,病情略有好轉,家屬要求出院。老頭在病房裡大吵大鬧,說沒有治好,我的幾萬塊錢不是就白花了?

我並沒有親眼看見,第二天我來的時候,隔壁床已經換成了另一個本地老頭。這位伯伯比父親年紀略大一點,去年九月查出腎功能不全,也是脾氣倔強,感冒了不肯治,最終拖到肌酐上升水腫無法控制。住院用了利尿葯,每天小便三四千毫升,水腫很快就消了下去,但是依然需要造瘺準備透析。

但父親對利尿葯並不敏感。胸腔積水抽出了600毫升,其他指標都已經有所好轉,但水腫無論如何都消不下去。醫生換了好幾種利尿葯,每天報告尿量依然只有八百到一千毫升。

其實這個尿量也是靠猜的。買來了尿壺,要他每次小便在裡面量一量,他說眼睛不好看不見。讓他小便完了叫我媽或者我給他看,堅持不肯,覺得隨便猜一猜沒有什麼。

有幾天早上六點半到醫院,發現他已經起床坐著玩手機,問他為什麼不睡,他說睡不著,白天睡多了。讓他白天少睡一些晚上好好睡覺,發脾氣說白天不睡覺能幹什麼。

這樣的事情太多了,說不過來,只好不說。

一天早上,還是六點半送我媽陪護。走到護士站,發現值班醫生帶著幾個護士步履匆匆,我心裡知道,一定是哪個病人又在搶救了。

走到父親病房門口,這才發現不對,兩個醫生三個護士,心電監護儀不時發出一聲長嘆,正在抽血的醫生抬起頭來看到我們,如釋重負地說,啊,你們家屬可算來了。

父親三點半按鈴說心慌氣緊無法躺平,值班醫生趕來,發現急性心衰,已經搶救了大半個晚上。醫生沒空教訓家屬,只是對我說了一句,他說前幾天一直就不舒服,你們怎麼不跟我們說呢。

我答不上來,只能低頭聽著。父親並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他哪裡不舒服。前幾天他一直在說人工血管太貴等太久,要回縣醫院去做外置的中央靜脈置管。我和媽媽都不同意,外置管是最後的一條路,容易感染且易引發近心靜脈狹窄,本來他的心臟已經有問題,我們不願意為了圖方便和省錢選擇這個,雙方正在拉鋸,父親吵著要出院回家。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為了早些出院才忍著不說,看著躺在病床上搶救的父親,我只能軟軟地嘆一句,你住在醫院裡,不舒服要跟醫生說啊。他答,我怎麼知道會搞成這樣呢。

八點,主任上班立即來了病房查看,病危通知書,各種同意書,我簽了一堆。主任在病房門口說,今天必須臨時緊急透析了,要麼進ICU,要麼上床邊CRRT,無論哪個,每天費用八千到一萬,自費,需要簽貴重自費項目同意書,看今天的情況至少考慮兩三天起,有好轉了再說。我說,老師你們覺得哪個方案對病人最好就是哪個,我們家屬全力配合。

主任給我簽完字,安排治療方案去了。來做臨時置管手術的醫生把所有家屬趕出了病房,我靠在走廊上,發微信通知還沒起床的家屬,然後翻通訊錄催了幾筆款子,考慮找哪位朋友借錢。

臨時置管手術不到半小時就結束了,護士推來了CRRT儀器,開始做透析。我告訴已經起床的家屬,要他來醫院把媽媽接回去,現在這情況必須日夜陪護了,今天我在這裡,讓媽媽先回去休息。

父親一直半睡半醒,臨時管做在大腿上,透析期間只能平躺不能移動,不能翻身。沒到一個小時他虛弱地問還要多久,護士告訴他至少還要兩三個小時。他沒有力氣發脾氣,只是說不能動太難受了,能不能不做了,護士說,這套管子上去就是兩三千,你做一分鐘也是這麼多錢,現在撤了也是這麼多錢,看在錢的份上,堅持一下。

醫生計劃的是這一次先做四個小時,脫掉三千毫升水,但三個小時的時候透析管路已經開始凝血,不得已只能結束。主任來看了情況,比早上已經穩定了很多,他說現在暫時沒有危險了,到晚上看情況允許就推下去做普通透析,能報銷,省很多錢。

撤掉管子的父親很快就睡著了。

父親醒來的時候是半下午,我坐在陪護床上發獃。他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問,你媽呢?

我說媽媽先回去了,今天我在這裡。

他吐出一口長氣,說我恐怕是活不成了。

我說你別瞎說,醫生說死不了。再說你要是真快死了我媽敢走嗎。

他恍若未聞,說我剛才想著,前幾個月那次因為吃藥跟你媽吵架,我也挺後悔的。我把杯子給她扔了,還說要打她,她嘴太碎了,我一時沒忍住。她嘴巴就那樣,愛嘮叨,以後你也別跟她計較。

我咬著牙說,你後悔了你明天自己跟她說去。

父親繼續交代,誰誰誰欠的錢該還了,誰誰誰借的那筆就別問了。退休檔案該問哪個叔叔去辦。

我說,你出院了自己去辦。

他嘆了口氣,說治不起咱們就別治了。

我說你說什麼呢,治得起。

他不再說話,又睡著了。

到晚上,我推著父親的床下去另個病區做透析,父親的精神已經好了很多,可以半躺著玩手機了。他說透析完了整個人輕鬆多了,簡直像是好了一樣。

第二次透析結束已經是半夜。輸液泵還靜注著降壓藥,醫生交代我10分鐘用心電監護儀測一次血壓,半小時後沒事就可以睡了。

第二次測血壓,父親開始老調重彈,「測什麼測,測了有什麼用。」

我沉默著沒有理他。

到第三次測完,血壓偏低,值班醫生來看了,撤掉了輸液泵,我問還會不會繼續降低。他說降壓藥撤了不會再降了,安心睡覺吧。

兩天透析了三次,脫掉整整10公斤水,父親終於真的好了起來。現在每周需要透析三次,但所有指標全面向穩回升了。

第三天,家屬送媽媽來醫院換我。回家躺在床上,家屬問我怎麼辦,我說我現在考慮不了太長遠的事情,我只希望儘快把他的血管通路建立了,進入穩定透析階段,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

由於各種原因,年前在S醫院的人工血管手術沒有做成。經歷一番波折,最終還是春節後在華西完成了自體血管造瘺手術。

父親出院那天突然降溫,我覺得完成了一件大事,但並沒有感覺輕鬆,可見的路上還有一長串的不確定。

比如說,造瘺手術後血管需要養護至少6~8周才能投入使用,在此期間依然需要使用腿上的臨時置管,這就意味著腿上的管子不能拔,行動自然也不方便。老家的房子卧室在樓上,衛生間和廚房餐廳都在樓下,每天需要多次上下樓,所以父母親只能繼續住在我家。

而父親的醫保在老家,每周需要回縣醫院透析三次,只能由我接送,每次耗費七八個小時。

父母同住的雞毛蒜皮都不必贅述,家屬工作上的事情也很多,更重要的是他和我媽都不怎麼會做飯,有時候我感覺這個家裡里外外的所有事情只有我一個人。

但這都不是最重要的。幾個月來我一直感覺特別無望,不是因為父親生病本身這件事,而是他的態度依然讓我看不到任何希望。

比如說,術後醫生要求每天握10到15分鐘握力器,增強血液循環促進血管恢復。

握力器當然是早就買好了,但是說了十次八次,我從來沒有見到父親用過。

因為他認為沒有用。或者不用也會好的。醫生就是小事當大事交代。

直到術後一個月複查,血管恢復情況很不理想,直徑不夠,醫生擔心血流量達不到透析要求,說再看一個月再說。

第二天他開始捏握力器了。

比如說,跟他說在客廳久坐的時候需要腿腳放平,免得下肢積水,還有蓋上毯子防止受涼。

還是不聽,感冒似乎從沒有真正好過。

吃藥還是需要靠哄,現在需要吃的葯更多了,飯前的,飯後的,睡前的。每天七八次,心情好的時候有一兩次不抱怨,常規是每次都要抱怨。聽得多了,只能當沒聽見。很奇怪他說得難道不厭煩嗎,畢竟每次抱怨了還是得吃。

雖然我試圖談了幾次,也揣摩了無數次,但我始終沒有真正明白父親內心最深處的想法,恐怕他自己也並不真正明白。

他應該是不想死的,否則在醫院裡的時候也不會那麼乖。但他想好好活嗎?我不知道。

有一天晚上,透析完了回到家裡已經是十點,我們還沒有吃晚飯。熱好了飯菜端到桌上,父親坐在沙發上磕瓜子,說他不想吃飯,吃點零食算了。

我終於爆發了,我大聲說不吃飯就不準吃零食,不餓就少吃點,但飯一定要吃。

父親也吼了起來,說有那麼怪,你管得到我!我就不吃飯!一頓飯不吃會死啊!

我出奇平靜地說,一頓飯不吃是不會死,你覺得一頓飯不吃沒什麼,這個做了沒什麼,那個做了也沒什麼。你好好想一想,如果你覺得沒什麼的事情都沒什麼,你是怎麼走到今天的。你成天不想在這裡待,想回家,那麼讓你做的鍛煉你也沒有做,一直不能用手上的血管,怎麼回得了家。你口口聲聲說不想拖著誰,不想給誰添麻煩,那你實際行動到底是怎麼做的。

平時不忍心說的話,我就那麼語氣平和地全都說了出來。

其實我依然不願意管他,拋開是否干涉別人的原則不談,管他需要付出時間精力,世界上沒有人願意吃力不討好,但我現在發現,不管他到頭來我需要花費更多時間精力。

人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活,但僅限於不影響他人的範圍內。

父親不再說話,沉默著吃完了飯。

那麼多人痛悔不曾好好管自己的親人,可是管了,又能管到什麼地步呢?老人和孩子不一樣,孩子可以懲罰,但父親堅持要玩手機,我的確不能真的把手機給他沒收了。孩子可以講道理,但我的父親,他並不是真的不明白道理,他不是真的不知道什麼是好的,什麼是不好的,他只是做不到。

心一橫的時候他或許會覺得死了沒什麼大不了,但死並沒有那麼容易,有時候活著比死更難一些。

他現在不再抽煙了,酒也戒了。但我就像狼來了的村民一樣,我知道這樣的局面只是暫時的。等到父親回家去住了,我不知道他的穩定情況又能維持多久,下一個凌晨6點的電話又將在什麼時候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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