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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思呈:四月食葉——青團、朴籽粿和鼠曲粿












這是非常經典和優雅的食物搭配,糯米粉裡面混上植物。上海的網紅青團,給它一個完美的實現,體現在足夠充分的綠度。尤其當它被保鮮膜包裹,晶亮如玉,隱隱透出一抹水紅,是餡的顏色。




然後是手感,沉甸甸顫巍巍,充滿彈性;然後是口感,嚼起來很綿長,又有一點點抵抗。——真是令人折服的各方位的美。




我只有一個意見:餡是多餘的。僅僅糯米團的甜糯,加上植物的微苦、清香,就夠夠了,就是「簡潔又不簡單」的食物楷模。餡再好,也是供過於求,分散了感情。一個草根的下午,消化不了這麼密集的事物。




不知為什麼,麵粉或米粉和植物的相遇,總是讓人怦然心動。眼前的青團,是一個例子,在太倉還吃到了著名的草頭餅,也是這樣的例子。橫向舉例,祖國大地包括吾鄉嶺南的粿,就是例子;縱向舉例,杜甫在四川夔州吃的的「槐葉冷淘」,也是例子。




槐葉冷淘的大概做法是,把新鮮的槐葉從樹下摘下來,碾成汁,混進麵粉里做成麵條,因為是夏天吃的,所以還有冷淘(過冷河)的工序。詩不全錄,只說其中一句「碧鮮俱照筯,香飯兼苞蘆」——想想很感動,綠色的麵條,這就是人類微小又華彩的創造啊。




也曾在超市買過綠色的麵條,也說加了青菜汁,但似乎只有個名頭,終究吃不出任何植物的清香。昨晚看到一個視頻,是用黃瓜皮榨汁,過濾後混入麵粉,製作成的麵餅或者麵條,真的就是「碧鮮俱照筯」。












嶺南的粿,和青團的思路一樣,都是「麵粉(或米粉,包括糯米粉)+植物」的模式。清明前後,常有桑葉粿、朴籽粿,因為鄉諺雲,「四月食葉」,大概是春天裡各種植物新葉蓬勃,不吃不禮貌。




桑葉大家知道。朴籽樹屬榆科,樹葉卵形或長橢圓形,朴籽粿就是用其嫩葉加上舂好的粳米粉和白砂糖,揉勻後放置桃形的粿印,蒸。




它和青團不同。它沒有餡。沒有旁的事物打擾植物香氣,那綠色的具形。它的口感不如青團,粳米粉沒有糯米粉那份華麗的柔韌。但粳米粉蒸出來的粿,會「笑」。



什麼是「笑」?其實就是粳米粉蒸熟之後,表皮會綻裂開來,人們賦予其吉利含義,謂之「笑」。在吾鄉做這類粿會不會笑很重要,幾乎類似於南美洲人們製作陶具,因重要而產生了禁忌。




聽家裡阿姨講,鄉間製作酵粿、桑葉粿、朴籽樹的過程,盡量不要讓孩子靠近。為什麼呢,因為孩子難免多嘴,說出什麼話來不可控制。如果他們張口問,「是不是在做甜粿?」那就完了,一語成讖,這下做出來的酵粿就不會「笑」了。(甜粿么,糯米粉做的,蒸出來之後就像青團那樣表皮光滑,當然不會笑)。






朴籽粿









想到一件往事。




每到春天,會想念朴籽粿的味道,覺得要吃一下,這個春天才有春天的儀式感。好幾年前某個春天,我也這麼念叨著,大舅和舅媽來廣州的時候,行李袋裡就裝了幾十個新鮮的朴籽樹。它們跟著兩個老人坐著長途汽車到達,一溜煙地擺在廣州我家的餐桌上,情形堪稱壯觀。




那時候他們常來廣州,若提出想吃什麼,必有供大於求的輸送。前面說到,糯米糰子的口感令我迷戀,吾鄉雖沒有青團,卻有類似的食物,比如「甜粿」、「落湯錢」。




某天大概是表達了想吃落湯錢,舅媽豪爽地聯合我媽,手動製作。但她們可能低估了這種食物的技術難度,以及對體力的要求,總之據說她們前面做的都失敗了,後來我大舅媽說手臂都酸痛了幾天。總之,最後她們用一個臉盆大小的不鏽鋼盆,給我送來了戰利品。




我連同同一樓道的鄰居們都吃了好多天。後來我就不敢說想吃落湯錢了。




另外一種同樣待遇的事物是二舅做的鹹魚。大概的做法是把切好的魚塊用各種調料腌制一晚上,第二天再放到油鍋里炸,說起來技術是不難,但工序繁瑣,又切又腌又炸的,但我既然如此盛讚,我二舅就三天兩頭地做一次;對我來說,也確實多多益善,寫到這裡我覺得我每個味蕾都在思念。




家裡內外的親戚們都對我好,但其實我明白得很,那不是對「我」好,是對「我父母的閨女」好。這是父母輩們之間的感情的折射,我正好處於這個折射里,而已。生活在巨大的家族情感的樹蔭下,就能懵懂地成為既得利益者。










前面說的是春天的兩種粿。還有一種粿,也是植物和米粉的相遇,但它用的材料更特別些,不是樹葉,是野草,叫鼠麴草。




關於鼠麴草我們按下不表,先說說鼠曲粿是什麼樣。吾鄉的粿,比起上海的青團來說,又要升一級版本,因為吾鄉的粿,是要祭拜神仙的貢品。




光是粿印都有很多很多種,最經典的一類粿印是桃子的變形,下端還有兩片葉子托著,是很典雅的形象。另外還有六角形,圓形甚至人形等等。




然後是粿皮,多數就是前面提到的,「米粉+植物」的思路。但米粉又分為糯米粉,粳米粉,粘米加粳米混合粉等等,也許我還說漏。比如鼠曲粿,顧名思義,當然就是糯米粉中混上鼠麴草。




然後是餡,類型也很多,有甜有咸,綠豆沙,芋泥,花生醬芝麻醬,糯米飯……估計還有。




墊粿的那張葉子也有數種選擇。首先有竹葉,竹葉就分麻竹葉,石竹葉,竹笠葉。然後還有芭蕉葉,如果是夏天,當然還有荷葉。而我在鄉下,還看到有人用南姜葉,更有異香。




也不僅是春天裡才製作。祭拜神靈的高峰時段是在春節期間,所以春節前婦女們特別忙碌,鄉間婦女,多數是大年廿九做粿,大年三十鹵鵝,這是比較好的時間統籌。




幾十個乃至一百個粿,在每家每戶的婦女們手中產出,隨著屋後灶下的炊煙升起,在一年將終的薄暮里,它們變成人神共賞的食物。




粿在這片土地上的大量產生,以及其精美程度,想必與人口紅利有關。這片土地上人們對人力資源的信奉達到某個程度,甚至認為添丁比發財更重要。地少人多,形勢決定了「普通的食材+精巧的手藝」的風格,粗菜細做,靠手藝取勝,粿,尤如在麻袋上綉出花來。






鼠曲粿










好了終於說到鼠麴草。前不久看到馮至的一首詩,是他的十四行集里的一首,詩名就是《鼠麴草》。詩如下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禱。/你一叢白茸茸的小草/不曾辜負了一個名稱




但你躲避著一切名稱,/過一個渺小的生活, /不辜負高貴和潔白,/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囂 /到你身邊,有的就凋落,/有的化成了你的靜默:/這是你偉大的驕傲 /卻在你的否定里完成。

/我向你祈禱,為了人生。




詩的題注是:「鼠麴草在歐洲幾種不同的語言里都稱為 Edelweiss,源於德語,可譯為貴白草。」




馮至自己是中國北方人(河北省涿州市),後來看到周作人也寫到他家鄉紹興也有用鼠麴草做的糕點(叫黃花麥果)。由是而知,這種「白茸茸的小草」,在中國南北大地上,直到遙遠的歐洲,都有。(寫此文過程問了家鄉朋友,說鼠麴草在吾鄉還有些細分為「大號鼠麴草」、「小號鼠麴草」、「擬鼠麴草」等,學問很深)。






鼠麴草




誠實說,目睹鼠麴草,並不容易理解馮至的感情。這種草長得風姿全無,葉和花都有點不舒展的感覺(白茸茸是指其枝幹上一層茸毛),很難看出這皺巴巴的野草里,何以會有馮至所說的,偉大的驕傲。何以能以這其貌不揚的外表,給予馮至那些觸及靈魂的感想。




但如果深入接觸鄉野的人們,你會發現,她們對身邊物資的充分利用和靈感,鼠麴草並不是她們選中的唯一一種。




走在鄉間,在我眼裡只是一片綠茫茫,在她們眼裡處處都是寶貝。春日走在鄉間,她們尤如造物主,手指的方向,萬物皆有名字。但她們的眼神,又如偶蹄類動物,因為那一片面目模糊的綠茫茫,在她們看來是有細節的,有的毒,有的香,有的是食物,有的是葯。




比如:




那是一棵薄荷葉,可以敷傷口,那是一棵使君子,可以給孩子驅蛔蟲,那是一棵茴香菜,炒雞蛋可以治疝氣,那是一叢白花蛇舌草,能去胃腸毒,那是一棵五爪三荊棘,是傷科葯,貓毛草能利尿,芝蘭根能補腎,夏枯草可潤躁,葉下紅能消腫。




白葛和芫荽混在一起,可以治麻疹,石榴寄生煮豬骨,可以治骨刺,艾草則是「大葯母」,還有,那邊一棵豬屎花,晒乾之後煮蕃薯加紅糖,某家喜歡這麼吃,說是百病消,味道也不錯。




比如屋外那棵無主的楊桃樹,是很酸的品種,賣也不好賣,吃又難入口,但總不能讓它白白浪費,於是摘回來,用食鹽腌著,酸楊桃就能神奇地出現甜味。




現在是四月,很快就到了鄉間的「百草東」,一個動人的習俗。在端午前後,田野里百草蔥籠,人們到田野里各自選擇自己需要的各類野草,包括貓毛草,蛇舌草,和尚豆草,魚腥草,車前草……總之,所有的、經先民試驗、能在我們的生活中起作用的一切草。




她們根據各家的身體情況、口味、趣味來挑選他們需要的草,再把它們晒乾,腌鹽,裝進玻璃瓶子。然後,整一年身體有任何不適,便取出一點,加水喝下。這封藏的百草對她們來說有包治百病的功效——起碼在心理作用上是如此。




像鄉間的很多習慣一樣,是如此立等可取的愉快。擁有這種習俗的鄉民,其實也是生活家,大自然蓬勃無窮,是她們的舞台。




常覺城裡的時光正如雪獅子向火,消失得飛快,很多話都聽不到了。而在鄉下,時光像琥珀完好地凝固下來,凝固在一些諸如這樣的習俗里。




原標題:《由優雅的青團想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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