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獲獎無數的人,怎麼在自己國家無名
上禮拜,同樣是入圍戛納,比起賈樟柯、畢贛,一個導演的名字被選擇性無視了。
王兵。
第71屆戛納電影節,王兵8小時紀錄片《死魂靈》(Dead Souls)又進特別展映單元。
為什麼是「又」?
早在2007年,王兵紀錄片《和鳳鳴》就出現在戛納特別展映。
這是一個含金量十足的名字。
這也是一個不為人知的名字。
Sir有必要鄭重地介紹他。
王兵
開門見山,王兵是國內頂級的紀錄片導演。
提起他,一部分影迷最先想到的,一定是2003年那部神片——《鐵西區》。
英國電影學會評選「影史最偉大的50部紀錄片」,《鐵西區》是唯一的華語片,而與它並列榜單的,分別是《拾穗者》《人生七年》《殺戮演繹》《特寫》等如雷貫耳的作品。
但對王兵的名氣似乎毫無幫助。
他拍片,有點「牆內開花牆外香」的意思。
在國外,他獲的獎項數不勝數:
《鐵西區》(2003)獲葡萄牙里斯本、法國馬賽、日本山形、法國南特、加拿大蒙特利爾等國際紀錄片電影節大獎;
《和鳳鳴》(2007)獲日本山形國際紀錄片電影節國際競賽單元大獎;
《夾邊溝》(2010)被提名第67屆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
《三姊妹》(2012)獲第69屆威尼斯電影節地平線單元大獎;
《瘋愛》(2013)獲第70屆威尼斯電影節特別展映;
《苦錢》(2016)被提名第73屆威尼斯電影節地平線單元獎最佳影片;
《方綉英》(2017)獲第70屆洛迦諾國際電影節金豹獎。
但在國內。
這麼說吧,你百度一下,王兵的名字,出來的是一堆同名同姓。
別誤會,Sir不是要說什麼「觀眾有眼無珠」這種蠢話,事實往往是,你所獲得的,就是你所選擇和付出的結果。
王兵是主動走進「冷宮」的。
他的作品都不「平易近人」。
首先片長就讓人受不了。
他的片,基本三五個小時起步:《鐵西區》,9個多小時;《瘋愛》,近4小時;《和鳳鳴》,近4小時;《三姊妹》,近3小時……
他的《15小時》,片名很實誠,對,片長就是15個小時。
再有,內容也不討喜。
既不娛樂至死,也不熱點公知。
《鐵西區》寫的是瀋陽重工業區破敗的舊工廠,一群無所事事的下崗工人、街角青年;《和鳳鳴》寫的是一個叫和鳳鳴的老太太,在鏡頭前講述自己與丈夫的勞改經歷;
《無名者》關於一個獨自住在土洞里的男人,他不需要社交,不需要講話,甚至不需要名字;《三姊妹》記錄雲南某個小山村的三姐妹相依為命的故事。
王兵部分紀錄片「分布圖」(按故事發生地)
不論片長、主題,都讓人產生一種需要沐浴更衣,焚香凈心才能看、才敢看的賣相。
這時代,誰還受得了安靜啊。
同樣的,王兵也看不上主流。
他「傲」。
《霸王別姬》牛吧?
在他看來,它還是有短板,這只是部集體電影,局限在於,缺少個人。
它沒有人
所以他的每一部電影,都在努力接近人,理解人,還原一個個活生生又各色各異的人。
在Sir看來,王兵對人有著強烈的好奇心,他總在追問,一個人,抹去年齡、性別、階層的符號後,究竟是什麼樣的。
他不愛下判斷,是儘可能身臨其境地去觀察他們,思考他們。
他的作品有一套獨自的鏡頭語言。
比如拍集體,慣常做法是,講述光榮和夢想的崛起和失落,但王兵不。
他拍的是被推著走的時代蟻民。
王兵處女作,《鐵西區》。
1999年末,王兵執一台小DV攝像機,來到瀋陽鐵西區,拍了300多個小時的影像素材。
這時間正逢中國國企下崗潮。
《鐵西區》記錄的正是在這段歷史十字路口的一群人。
第一部分《工廠》,舊工廠等待倒閉,留守工人們等待命運的判決。
前者沉默。
後者喧囂。
工人們在昏暗的廠房裡看毛片、閑扯、打架、脫衣、洗澡……把鏡頭視而不見。
不對啊,這時的他們不是應該苦哈哈嘛。
誰說的。
他們甚至會學領導人講話,他們過著聽廣播唱小曲的小日子。
當然也不是沒抱怨。
什麼廠子黃了,車間含鉛量過高,工作三十年落得一身病,養老金一直無著落……
我們這都是鉛冶煉,你知道不
中毒,這傻子都不常來
我們每年都靜養兩個月,你知道不
但抱怨又怎樣。
一個細節讓Sir印象深刻——
在瀋陽鍛造廠,有個大哥正聊自己的童年往事——不上學、鬧文革,這時同事走過來跟他說:離停工還有兩天。
停一會兒,他自言自語地說:這說黃也快,操他媽的。
是的,一個時代的萎縮、沒落,就這麼實實在在又無聲無息地壓在一個普通工人身上。
慘嗎?
真正的慘是哭不出來的。
王兵最初喜歡安東尼奧尼,後來欣賞塔可夫斯基,這種審美的轉變,也表徵了態度的轉變。
從《鐵西區》式群像之下的個體,到獨角戲的個體。
沒錯,《方綉英》。
這是王兵去年拍的作品,也是他罕見的「短」作品——86分鐘。
電影就是一個普通農婦的死亡。
69歲的方綉英患有阿茲海默症。
2016年6月,她的病情趨向惡化,整個人變得瘦削,迷糊,她說不了話,也動不了,整天只能躺在床上。
唯有眼睛微弱的光亮,昭示著她還活著的跡象。
王兵用一台攝影機拍方綉英,一台攝像機拍方綉英的家人及同村人。
村裡其他人,有時來看方綉英,關心她的呼吸,她有沒有進食,四肢有沒有變僵硬,死後埋葬在哪裡……
看完方綉英後,他們會去河裡電魚,有時忙活半天,釣上來的不過六七條。
當方綉英眨著眼睛,作出伸手的動作,人們幾乎以為她醒了,要說話了……
但最終,她唯一有活氣的眼睛還是暗下去。
她與這個世界的聯繫徹底斷了。
看《方綉英》,Sir的體會是,原來死亡不是一個結果,是一個過程。
同樣的,活著也不是一句口號,是一種狀態。
注意到沒,那些去看方綉英的人,幾乎沒誰表現出傷痛,是他們無情、冷漠嗎?
也許是因為他們無能為力。
他們對死亡沒什麼恐懼。
活著的人會為死去的人祭奠。
但活著的人也在為自己準備祭品。
活著,太不容易了。
慘嗎?
真正的慘是不見盡頭,甚至不分正邪的。
在方綉英的最後一刻,王兵的鏡頭只停在身旁的人,沒有讓方綉英的臉再出現。
這就是王兵式的苦難。
看王兵的電影,你會發現,原來之前一直被灌輸特定印象的那類人,其實不是那麼回事。
比如精神病人。
王兵的《瘋愛》。
拍攝地點位於雲南昭通市一家瘋人院。
那裡關著一群失智的人,當然也有人並未失智,因無處可去(或被家人送來),被收容在此。
他們統稱精神病人。
我們過去想像的精神病院,應該是瘋人院吧,裡面的人經常吃藥、經常裸身、隨地尿尿、隨時自言自語……
但你看看《瘋愛》。
裡面有個小哥,嚷著要回家,「回家才是最好的選擇,馬上要過年了,我只有回家才能明白一切道理。我一直非常想念我的家人,極度的想念……」
嚷夠了,他開始繞樓道跑圈。
跑啊跑,好像後面有人在抓他,又好像前方就有一個出口。
在王兵鏡頭下,這群人跟精神病院外的所謂正常人一樣。
一樣有自我性格、有精神世界,有痛苦、煩惱、歡樂,以及對親密關係的渴望。
所以,他們相互依賴、取暖。
精神病人,常被看成狂躁的人,但其實,他們不是每一刻都在瘋。
王兵就說,拍攝期間,精神病人對他很友好,還一直招呼他。
以這樣的方式介紹王兵的紀錄片,真不是Sir故意深沉……
其實你應該發現了,上面提到的紀錄片——《鐵西區》《方綉英》《瘋愛》,幾乎都沒在正兒八經地講故事。
這正是王兵要的。
他的作品,最重要的兩點——
一沒故事。
故事往往是對真實的掩飾。
王兵就曾表示:
我從來不在電影裡面製造故事、加強故事,什麼叫好看?沒有什麼好看不好看。一個自然的、相對真實的呈現是最重要的。這是一個人對世界的一個認知,我一直遵守這個原則。
拋開故事,王兵要的是日常。
他要記錄的不是整合後的巧合,不是決定性的瞬間,是刻在個人身上的生活感。
他的鏡頭要的是自由,表現出和生活的某種平行性。
平庸、單調、重複。
《鐵西區》
王兵作品的另一大特點是,關注常人。
《15小時》記錄了浙江織里童裝廠工人在車間一天的生活、勞作,在拍攝時,一個年輕工人曾問他:
為什麼要拍,拍這些有意義嗎?
王兵是怎麼回答的:
對他來說,媒體上呈現的應該是新聞,是社會上比較特別的人,他覺得自己太普通了,沒有值得別人注意的地方,在他的信息世界裡,他認為自己是不重要的,但恰恰他是我想要拍的人。
很多人說王兵的紀錄片總在關注底層人、邊緣人。
但王兵並不認同底層、邊緣的說法。
他覺得他拍的才是社會主流——
把他們當成邊緣人,那誰是主流啊?我們在城市之外,將近10億人都是這麼生活的。他們是這個社會中的絕大多數人,只是普普通通、對這個社會沒有影響力的人。
《苦錢》
他的作品,從不臉譜化地呈現個體;也不刻意營造傷感,更不輕易表達憐憫或同情。
他是在看、在問,在記錄一個個沉默而現實的普通人。
他一直信奉電影至上。
他一直關注那些被忽視的基礎命題:
我們是誰,我們為什麼這樣生活,我們希望的生活是什麼。
王兵清楚自己的觀眾不多。
但少人看就不拍了嗎。
沒法放就不拍了嗎。
如果這樣想,那還不如不拍了。
有的電影是興奮劑,它刺激也只能刺激你的腎上腺素。
有的電影是致幻劑,它滿足也只能滿足你的意淫幻象。
而王兵的電影,是解毒劑。
它展現了人性和人性的豐富,它讓你看見,沒有一個人是純粹的高尚或低俗的,沒有一個人是絕對自私或無私的,所以誰也不比誰金貴,誰也不比誰特別。
你看,他「傲」,實質是一種悲憫。
王兵說過:
我覺得我沒那麼自傲,我也不覺得自己有多少才華,但是我能按照自己的意願慢慢去拍自己的影片,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實現自己的影片,這對我來說就夠了,其他的、別人的看法對我來說,其實沒那麼重要。
《三姊妹》
原諒Sir在文中引太多王兵的話,因為他的話太真誠。
所以,請允許Sir再貼一段王兵的話。
這段話,送給某些自鳴得意、自命不凡、自我感覺良好的導演——
如果說有一天別人不喜歡你的電影,我覺得不應該問別人,應該問我們自己,別人為什麼不喜歡你的電影,應該好好想一想我們自己出了什麼樣的問題,我覺得這個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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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日以繼夜的四百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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